这声音匡彦超先前听过, 正想不起是谁, 火把突然点亮,照出马背上孤零零一个人, 沈浮。
    他头脸上都有未曾愈合的伤口, 看得出是新近受的伤,匡彦超大吃一惊:“沈浮?你不是死了吗?”
    沈浮展开手中黄绢圣旨。他早知道往岭南流放的路上处处都是杀他的陷阱, 他命庞泗和王琚留下护卫姜知意和念儿,他明面上只带着胡成出发,暗地里还有谢洹的一支亲卫沿途护卫。
    一路上几次遇险,到昭郡时更被押解的差役推下悬崖,而他趁机假死, 令对手放松警惕, 暗中回京调度。
    “匡彦超听旨。”沈浮开口, 沉稳的调子一如往日,“着即免去匡彦超京营总兵之职,押送刑部,不得有误。”
    火把照耀下御宝鲜明,黄绢上绣着的龙纹栩栩如生,但他只有一个人。匡彦超刷一声抽出刀:“沈浮,你竟敢假传圣旨!来人,立刻杀了他!”
    身后跟着的侍卫应声拔刀,冷光闪耀中,一刀却将他劈下马,血流下来模糊了视线,匡彦超气还没绝,嘶哑着声音:“是你!”
    侍卫扔掉头盔,露出一张熟悉的脸,赫然是之前被罢职的总兵杜再思:“不错,是我。”
    手中刀再次落下,匡彦超气绝身亡,他手下的死忠吼叫着冲出来厮杀,杜再思呼哨一声,黑鸦鸦的队伍中无数旧部应声而动,不到两刻钟,便将乱兵全数斩杀。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沈浮拨马回头:“杜帅即刻与我入城护驾!”
    这是一场从谢勿疑回京就启动的阴谋,布局只怕更在十数年之前。先以周老太妃重病为借口回京,联络顾太后和李国臣等人,顾太后想废掉谢洹,立亲生儿子晋王为帝,李国臣这些逐渐被谢洹推到边缘的高门旧族想重新回到权力的核心,三股势力一拍即合。
    周太妃死后谢勿疑留京,有了更充足的筹划时间。朝廷派去监视谢勿疑的金仲延也早就被收买,成为计策上重要的一环。
    之后姜云沧滞留京中,顾炎调去西州,趁姜遂出城巡视故意落败,致使姜遂被围困,李国臣力主之下金仲延被派往西州救援,原本的计划是利用坨坨人除掉姜遂,趁机占据西州和易安,先拿到西边的疆土和军队,没想到姜遂看出破绽处处警惕,顾炎与金仲延没能得手。
    在此期间沈浮以白苏为饵设下陷阱,挖出谢勿疑与李国臣等人利用前朝地道联络的内幕,搜出大批证据,只不过谢勿疑戒心极高,所有的文书信件留的都是金仲延的名字,因此最后落网的,是金仲延。
    杜再思拍马跟上:“沈相的伤要不要紧?是否歇一会儿?”
    “无妨。”沈浮催马向前,“速速入城!”
    马匹撒开四蹄在官道上奔驰,沈浮望着模糊的远山。山的另一边,夜色里看不见的地方就是当年的田庄,也不知她这会儿到了没有?明天注定是浩劫动荡的一天,田庄远离皇城,又不在出京的路上,便是有乱兵逃窜,也不会往那边去。他悄悄在里面修建了可供躲避的密室,挖了往山里去的暗道,又准备好足够几个月使用的食水,她和念儿在那边是安全的。如果一切顺利,叛乱平定后他去接他们母子回来,如果叛军得逞,庞泗和王琚会送他们母子去千里之外,他看好的落脚点。
    “宫里怎么样了?”杜再思低声问道,“禁军大半头领如今都是顾家的人,我很担心陛下。”
    “姜侯在陛下身边。”沈浮简短说道。
    虽然所有的线索都指向金仲延,但他始终怀疑谢勿疑,顾炎的怪异举动也让他疑虑,追查之下发现,顾太后入宫之前就与谢勿疑相识,甚至顾太后在先太后去世后能登上继后之位,也有谢勿疑暗中使力的原因。
    谢勿疑是在与先帝夺嫡之时就布下了这许多棋局,夺嫡失败后蛰伏易安等待时机,一朝卷土重来。
    此后金仲延叛逃,姜云沧大破坨坨后与姜遂返京,顾炎以受伤为借口独自留下,掌控西州。期间他取血后昏迷不醒,唯独这一步不在计算之中。
    待姜氏父子入京后,汤钺又以姜云沧的身世为契机,一举拉下他们,趁势清洗军中,将拱卫京师的京郊大营总兵换成匡彦超,拱卫皇城的禁军各部统领换成顾氏和李氏子弟,使谢洹手中无兵可用。
    又鼓动沈义真抢夺念儿,他因此与沈义真决裂出族,背上忤逆不孝的罪名,罢相流放,按照谢勿疑的计划他会死在流放路上,断掉谢洹另一支手臂。
    谢勿疑筹划得很好,不过他提前一步,算到了他的筹划,杜再思几天之前就奉命潜入京郊大营联络旧部,姜遂明面上关押在御史台狱,暗地里一直联络禁军中的旧部,为的都是赶在顾太后寿宴发难之际,揭破阴谋,平定叛乱。
    杜再思松一口气:“有姜侯在就稳了,禁军一大半校尉都是姜侯带出来的。”
    正如京郊大营一大半尉官都是杜再思带出来的一样,将帅虽然重要,但尉官才是真正掌兵的人,谢洹暗中发下密旨,姜遂与杜再思带着密旨与各个尉官联络,忠心的留下,附逆的斩杀,在谢勿疑没觉察之前,两处最重要的兵力都已回到谢洹手里。
    沈浮加上一鞭:“尽快入城,以防谢勿疑残害百官和命妇。”
    顾太后做寿是最好的时机,名正言顺召官员和命妇入宫朝贺,若是兵变顺利,有家眷在手里捏着,官员们多半也得同意晋王登基,若是兵变失败,有官员和命妇作为人质,起码能顺利逃脱。
    杜再思骂道:“好歹毒的心肠!”
    人马快快向前,这一去,只有你死我活。决战前夕,沈浮此刻的心思,全都是姜知意。这一切他不能让她知道,他不能让她忧虑担心。他与姜家父子不约而同选择瞒着她,他们出生入死,提着脑袋为谢洹效力,尽的是为人臣的本分,瞒着她,是想让她平安喜乐,不必卷进这复杂肮脏的争斗。
    她会平安的,他把手中所有的人都留给了她,如果他失败,那些人会护送她出京,她会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生活,和念儿一起。
    而他,谋臣之首,叛军最大的对手,必定会死。他死了,她会想他吗?
    漆黑的眼望着漆黑的夜,沈浮盼着她想她,又盼着她不想。想念一个人而不可得的滋味太痛苦了,他尝了这么多年,他舍不得她再尝。
    让她忘了他吧,在遥远的他乡,好好活下去。
    也许她还会成亲吧。会是姜云沧吗?他武艺纯熟,活下来的机会比他大得多。或者黄纪彦?他们青梅竹马,她总是一声声叫着阿彦。
    嘴里全都是酸苦的滋味,然而,只要她平安喜乐就好。只要她好,就好。
    “沈相,”前路有斥候飞马迎上,“贺寿提前了,官员和命妇已经开始入宫。”
    提前了,也许谢勿疑觉察到了异样。沈浮压下缠绵的情思:“加快入城。”
    再看一眼田庄的方向,催马向前路奔去。
    天色依旧灰暗,姜知意跟着队伍飞快地向庄子里走去,一路上猜测了许多情况,试探着问道:“今天躲出来,是为了我父亲的事,还是城里有事?”
    “城里有事。”庞泗道。他引着队伍从小路往庄子后面去,“乡君请往这边走。”
    城里有事,那就可能所有人都受连累?姜知意急急问道:“黄乡君那边通知了吗?她有没有地方躲?”
    “通知了,有地方。”庞泗停住步子,“到了。”
    眼前是废弃的谷仓,在庄子边角上,挨着后山,从外面看很破旧,进门后才发现干净整洁,床帐桌椅等物俱都齐全,不知沈浮什么时候收拾的。
    原本的地窖也改成了密室,庞泗打开一道暗门:“若是情况有变,从这里能去山里。”
    山里那么大,无论是躲是逃,一时半会儿都抓不到,沈浮想得很周全。时局每天都在变,庞泗却能准确的选在今天带她走,是不是沈浮在暗中指挥?他没事了?姜知意心怦怦跳着:“你家大人回来了? ”
    “没有,这些都是大人出京之前安排好的。”庞泗道。
    满怀的希望再次落空,姜知意慢慢坐下,林凝劝道:“收拾收拾你先睡会儿吧,两天没合眼了。”
    庞泗等人退出外面警戒,屋里安静得很,姜知意昏昏沉沉睡着了,林凝守在床前怎么也睡不着。
    她也记得这个庄子,当年姜嘉宜病情突然加重,她情急之下送了姜知意到这里躲避冲克……那件事成了她心里永远过不去的坎,虽然后悔,但道歉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如今重回故地,心情复杂极了。
    姜知意只睡了一小会儿就醒了,外头透进来亮白的光,天大亮了。爬上谷仓边的矮坡往城中看,隔得太远,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动静,放眼望去,四周乡野寂静,这里真如世外桃源,独立于危机四伏的盛京城外。
    太阳越升越高,鸟啼虫鸣,渐渐热闹起来,姜知意看见城中的方向浓烟滚滚,庞泗哨探完消息赶回来:“乡君快进去躲躲吧,城里打起来了。”
    虽然早有防备,此时仍旧心惊:“出了什么事?”
    “岐王叛乱,要拥立晋王为帝,入宫朝贺的官员和命妇都被扣押了,”庞泗领着人护着她往谷仓里跑,紧紧锁上了门,“京郊大营赶来救驾,进不去城门正在打,宫里听说已经跟叛军打起来了。”
    姜知意听着,看见庞泗欲言又止,忙问道:“怎么?”
    “我听见士兵里有人说,大人好像回来了。”
    热泪一下子涌出来,姜知意颤着声音:“真的?”
    “我就听见了一句,刚想去问又打起来找不着了,”庞泗道,“我留了一个人在城中打听,乡君再等等。”
    姜知意用力点头。不会有错,他回来了,一定是他回来了!她就知道他不会有事,如果他有事,她一定能感觉到,眼下她并没有那种感觉,他一定不会有事的!
    欢喜忧惧,掺杂着强烈的思念,姜知意坐立不安,恨不能立刻冲出去找到沈浮,亲眼看见他平安无事,可她不能,外面兵荒马乱,他费心费力安排她在这里,她须得照顾好孩子,照顾或自己。
    紧紧抱着念儿,喃喃低语:“好孩子,你阿爹没事,你阿爹要回来了,我们一起求菩萨保佑你阿爹。”
    城门下,箭矢如同飞蝗一般密密设下,杜再思提枪拨开一支流矢:“要强攻吗?从西边上去,那边兵力最弱。”
    强攻可以,然而无论京营还是守城的厢军,都是大雍男儿,同袍手足,何苦自相残杀?沈浮抬头看看天色,时间差不多了:“再等等。”
    女墙上,守备顾兰江正督促着士兵放箭,突然听见身后一阵喧嚷,急急回头,就见一彪人马从城里箭也似地冲了过来,为首的人杀退城楼下阻拦的士兵,一跃跳上楼梯,顾兰江情知有变,连忙率领侍卫上前阻拦,就见那人按着栏杆三两下跳到最上面来,竟是黄纪彦。
    顾兰江吃了一惊:“是你?!”
    这些姜遂的亲朋故旧近来抓的抓免的免,昨天更是加派了人手把各家宅第都围得水泄不通,黄纪彦怎么跑出来的?顾兰江来不及多想,喝令手下:“拿下这个叛逆!”
    黄纪彦一刀劈翻一个上前的兵士,高喊道:“叛贼谢勿疑、李国臣已经伏诛,顾氏逆党全数被擒,我奉旨诛杀顾兰江,挡我者死!”
    谢勿疑死了?顾兰江心惊肉跳,抬眼望着远处的宫城,浓烟滚滚,到底也不知谁输谁赢,难道真的败了?
    他惊疑不定,手下的部众更是慌张,原本要上前拿人的也都不敢动,黄纪彦趁势又道:“陛下有旨,只杀贼首顾兰江,其他人既往不咎!若有助我杀贼者,论功行赏!”
    城外喊杀声震天,京营的士兵架着云梯正在攻城,城内有更多人往门楼前跑,看起来都是黄纪彦带来的人,顾兰江正慌张时,几个部下突然舞刀杀了过来,顾兰江连忙抵挡,边上黄纪彦一跃而起,手中刀当头劈下,鲜血喷溅中黄纪彦高喊道:“逆贼顾兰江已经伏诛,开城门!”
    轰隆!巨大的城门从中打开,京营士兵簇拥着沈浮和杜再思往里去,黄纪彦迎面拦住:“侯爷已经接管禁军,我出来时谢勿疑往西边跑了,太后和晋王还在宫里。”
    看来京中的叛乱差不多结束了,剩下的就是西州那边。沈浮点点头,黄纪彦四下一望,问道:“怎么不见云哥?”
    他昨天接到谢洹的密旨,召他勤王护驾,庞泗手下的人又帮着转移了黄家老小,昨夜他奔波大半夜与一干忠心谢洹的旧臣联络,到今天为止其他人基本都见到了,唯独没见到姜云沧。
    沈浮拍马往内走:“他去了西州。”
    黄纪彦吃了一惊,怪不得姜云沧入狱后就没了消息,原来如此。
    京营人马一半进城平乱,一半留在城外镇守,顺带缉拿逃走的叛军残部,正在纷乱时,突然有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喊声夹杂在马蹄声中:“阿彦!”
    黄纪彦急急回头,城门外烟尘滚滚,一队人马飞快地奔到了城门前,为首的人身材高大,肩宽背阔,不是姜云沧又是谁?
    拍马迎出去,还没开口先已经大笑起来:“云哥回来了!”
    “回来了,”姜云沧浓眉斜飞,顺手将马背上捆着的人向他扔过来,“接着!”
    黄纪彦连忙躲闪,啪,那人重重摔在他身前,鼻青脸肿,气息奄奄,却是顾炎。
    姜云沧笑道:“这厮不经打,几拳下去就半死不活了。”
    那天沈浮放他出狱,带着谢洹的密旨星夜赶回西州,姜云沧既熟悉西州各处防务,又熟悉地形地势,轻易而举混进城里,拿着密旨联络旧部,擒获顾炎。
    又逼着顾炎叫开了易安城门,将谢勿疑的岐王府一网打尽。这些天里他将两处各级官吏清查了几遍,凡是有嫌疑统统带走缉捕,又命心腹部将分别镇守两地,他则押解这些人回京复命。姜云沧拍马往城里去,问道:“父帅怎么样了?”
    “侯爷在陛下身边护驾。”黄纪彦道。
    姜云沧第二个便问姜知意:“意意呢?”
    沈浮从队伍最前面迎过来,压低了声音:“在城外躲避。”
    姜云沧脸色一变:“你怎么不亲身守着她?兵荒马乱的如何是好?”
    他拨马就要出城,沈浮叫住:“回来!”
    姜云沧没有停,沈浮催马跟上:“到处都是乱兵,你这时候过去,岂不是给那些人引路?”
    姜云沧冷冷看他,沈浮低声道:“那处极安全,除了我的丞相卫队没人知道,等一切平定,我与你一道接她回来。当务之急是尽快抓住谢勿疑,杜绝后患。”
    姜云沧停顿片刻,一言不发调头入城,沈浮紧紧跟上,黄纪彦跟在最后,从前那些疑惑处,此时全都想得明白。
    姜云沧不是她哥哥,姜云沧拦下来他的信,姜云沧待她,比眼珠子还要珍贵。原来,如此。
    慈宁宫中,禁军簇拥着谢洹,姜遂按剑守在边上,顾太后紧紧搂着晋王,步步后退。
    “谢勿疑已经从景明门逃了,”谢洹依旧是往日里温和的语调,却字字诛心,“他本来可以带太后和王弟一起走,可他根本没有这个打算。”
    顾太后脸上失掉了最后一点血色,谢洹不紧不慢说着:“顾氏子弟多已伏诛,王弟将来如何,就看太后今日怎么选。”
    晋王哇一声哭了起来,顾太后再也支撑不住,颓然坐倒:“皇帝想问什么?”
    “谢勿疑要往哪里逃?”
    “他说万一出事就回易安,不过我也不知道,”顾太后惨笑,谢勿疑原话说的是,带她和晋王一起回易安,“他从来没对我说过实话,从来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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