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恭已经把手脚放到最轻了,但摩擦的衣料还是在寂静的夜色里发出簌簌的声音。
    他为此感到烦躁,不得不放慢脚步,拉开距离,以防前方的少女警醒。
    因为知道她要去往何方,所以暂时失去目标也无妨。
    他怀着杀戮的目的尾行一个毫无防备的少女,像一匹老奸巨猾的狼,在尾随一只仍天真松懈的肥美兔子。
    他最后当然要杀了她,因为这贱人竟敢告密,但在那之前,他要蒙住她的嘴,看看这具硬骨头究竟什么情况下才会叫出声来求饶。
    想到此处,一种隐秘的快感滋生在郑恭心底的黑暗深处。
    流淌在树林之间的水泊最终汇进一个湖泊。月光下晶莹平静的湖面像一面精致的镜子,纤毫毕现地映照着世间悲欢和罪恶。
    少女在湖边停下脚步,回头张望,似乎是在查看有无跟踪。郑恭急忙躲在树后,半晌后,他听到水声,再探出头,看见少女蹲在湖边,用双手舀起湖水,轻轻洗着覆着黄土和污垢的面庞。
    水流从少女的指缝中落下,她把沾湿的墨发别到耳后,纤弱的十根指头沾着水珠爱抚过柳叶般的眼睛,又高又窄的鼻梁,滑过那小巧可爱的驼峰,最终顺着洁白的面颊,清晰分明的下颌骨,往纤弱的脖颈下坠落。
    她仰着头,月光好似都集中在脸上,有如虚幻中盛开的昙花。
    郑恭不觉看呆了。
    少女洗完脸,看了看四周,小心翼翼脱下鞋袜和衣物。
    湖边摇晃的芦苇遮挡住这春光,郑恭瞪大眼睛,焦急地变换姿势,想要看清更多。
    不待他找到最佳位置,少女已经光脚踏入湖水。
    她一步一步,踏出无数漩涡。然后深吸一口气,猛地扎进湖心。
    水波层层荡开,直至平静。
    郑恭在树后等了许久也不见少女重新探出头。他顾不上隐藏身形,从树后疾走而出。
    湖边的衣物还在,少女却像幻梦中的仙子,完完全全消失在他的视野之中。
    郑恭又走了几步,小腿全部没入湖水。除了他自己制造的涟漪,湖面上依然很平静。
    衣服还在这儿,也不可能是他发个神就放走人了。
    寂静的空气中飘散着一股不祥的气息。郑恭忽然感觉后背发毛。
    他刚想回到岸上,一股强大的拉力从水中传来,有什么东西抓住了他的小腿,他下意识想要后退,湖底烂滑的淤泥却让他仰面摔了下去。
    巨大的水花绽开。
    湖底不是平的。
    郑恭在快速下坠的过程中闪过这样的念头。
    水浪迷住他的眼睛,慌乱让他忘了屏住呼吸。腥臭的湖水源源不断灌入口鼻,他看见自己吐出的泡沫,看见死死抓着他脚腕不放的那双手。
    八颗被红线串联起来的贝壳,在水中恢复往日的光泽,光彩莹耀。
    他剧烈挣扎着,大量的泡沫从他口鼻中冒出,胡乱挥舞的双臂推开阵阵水波。婆娑昏暗的水波中,他看见和少女连在一起,缓缓向着黑暗的水底坠去的大石头。
    水波渐渐平静。
    荔知取下腰间用水草打结制作而成的绳索,将其绑在了郑恭的脚上。
    最后看了眼向着湖底沉去的尸体,荔知摆动四肢往水上游去。
    哗啦啦的破水之声后,荔知探出了头,贪婪地呼吸着甜美的空气。
    平息因缺氧而急促的呼吸后,荔知往岸上游了一步。
    仅仅一步。
    一双黑压压的眸子和她对上了视线。
    荔知看着那双平静中又带着探究的眼睛,明白他已经知道这片湖中发生了什么。
    她望着他,片刻后,用一种孩童般天真无邪的表情歪头笑了。
    “殿下要揭发我吗”荔知柔声请问。
    宝石蓝的天穹中挂满华星,鳞光闪烁的湖泊静悄悄地。飞泉绿的野草和黄芦苇交叠在一起。少女藏身湖中,浓密乌黑的长发在水中绽放,洁白的肩头若隐若现,像是怪谈中魅惑人心的水妖。
    “……你怕吗”谢兰胥问了另一个问题。
    荔知笑了起来。
    早在一无所有的那一天,她就摒弃了所有恐惧。
    “殿下庶弟死的那天,”她说,“殿下怕吗”
    她浸在湖水中,直直地望着岸上的谢兰胥。
    她看见了,他唇边隐秘的微笑。
    第11章
    甄迢神色焦虑,剩下的短解们面面相觑。
    太阳已经爬上三竿,按往常流人们早该启程了,但现在所有人依然滞留在绿洲。
    原因只有一个,昨夜值守的长解郑恭一大早被发现失踪。
    “要不再去绿洲里找找”有短解提议。
    “已经找过四五遍了,是真的没有。”另一名短解摇头。
    “一个大活人,不可能就这么人间蒸发吧”甄迢怒道,“召集所有流人,我要一个个审问!”
    从京都出发的三百四十人到了今日,还活着的只剩一百五十余人,即便只有一百五十余人,光靠甄迢一人审问还是有些吃力。甄迢又选了两个心细的短解,加入到审讯的调查中来。
    甄迢重点怀疑的,是和郑恭有恩怨的人,这一批人由他亲自审问。
    轮到荔知时,甄迢多看了她一眼,认出她就是拦马车求救的那个人。
    “昨夜你都做了些什么”甄迢问。
    “我帮朱姨娘看着她的两个孩子,好让她放心去湖里沐浴。”荔知说,“朱姨娘回来后,我在他们三个旁观星。昨夜角宿出来了,我给弟弟妹妹讲什么叫角宿。”
    “然后呢”
    “后来,朱姨娘唱歌哄两个小的睡觉。不知不觉我也睡着了。再醒来就是今天早上的事了。”
    “你说的这三人,都在你之前睡着”
    “回大人,是的。”
    “也就是说,没有人能够证明你是真的睡着了还是假的睡着了”甄迢眯起眼,怀疑的目光看着眼前的少女。
    没有戴木枷,也就是说连十六岁都没有。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少女会是郑恭失踪的元凶吗
    “大人,有人给她作证。”一个短解在这时走了过来,“一个叫荔慈恩的小姑娘说这是她的异母姊姊,昨夜她被旁边的鼾声吵得睡不着,中途醒了几次,荔知都在她身边。”
    荔知坦然地迎着甄迢的视线。
    “……好吧,让下一个过来。”甄迢挥了挥手,让荔知退下。
    荔知退下后,甄迢接连审问了十几个和郑恭有恩怨的人,但他们都否认和郑恭失踪有关。
    调查毫无进展。
    “大人……”有短解忍不住看了眼天色,一脸为难道,“再不出发,今天就走不了多少路了。”
    押送流人的役人虽然不会为流人的折损担责,但却会为延误脚程而获罪。
    短解的话说中了其他役人的心坎,他们都欲言又止地看着甄迢。
    不远处,谢兰胥揭开马车锦帘,握拳在唇边咳了两声。
    “咳……还不出发,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殿下——”甄迢走到马车前,行了一礼。“长解郑恭昨夜失踪,卑职正在审问流人寻找线索。”
    “郑恭”谢兰胥说,“今日凌晨,我推窗透气时望见一个像是郑恭的背影往东边走了。他还没回来吗”
    “殿下可看清了确是郑恭”甄迢吃了一惊。
    “只看见背影。”谢兰胥又咳了两声,脸上浮起病态的红润,“应是郑恭。”
    “只有他一人吗”甄迢追问。
    谢兰胥点了点头。
    “大人……”一名短解试探地开口,“郑恭……是不是逃役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短解们纷纷附和。
    “是啊,他老是抱怨这门差事又累又捞不到油水……”
    甄迢不是不知郑恭秉性,但他还是怀疑郑恭是否蠢到会去逃役。
    他心烦意乱地开口道:“此事还需调查,未免耽搁行程,先叫流人们都上路吧。”
    失踪的郑恭最后暂时不了了之,短解们大声吆喝着,流人们陆续上路。
    朱氏一手牵着一个半大孩子,艰难地走在荒漠里。荔知走到荔慈恩身边,牵起小妹妹的手。
    朱氏惊讶地看着她,荔知对其笑了笑。犹豫片刻后,朱氏松开了荔慈恩的手,她身旁的荔象升探出头来看了看一脸开心的妹妹和荔知,脸上的防备渐渐减淡。
    荔知和荔象生两兄妹的交际不多,但两兄妹却是荔夏的忠实拥趸。
    荔府每个地方都有他们捣乱的身影。
    荔夏上房揭瓦,荔香大胆顶罪,荔象生和荔慈恩两兄妹则像两条跟屁虫一样跟在两人身后,为她们的恶作剧把守望风。
    荔慈恩趁没人注意她,捏了捏荔知的手。
    “……我会替另一个姊姊保护好荔知姊姊的。”她悄声道,眼中闪着聪慧。
    荔知愣了愣,然后笑了。
    “好。”
    “姊姊为什么对殿下那么好”荔慈恩问。
    荔知沉默片刻,笑道:
    “因为姊姊让他没有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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