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还险些忘了,荔家的老夫人已经派人送去了朕赏你的那间宅子。朕依然封你为司正,但是体谅你要抚恤孤老,准你宫中行走,夜宿宫外,只需按时来宫中点卯即可。”
    皇帝话音落下,殿内鸦雀无声。
    荔知在各异目光下,平静地行礼谢恩。
    同样是在此战立下功劳的女子,万俟丹蓼和荔慈恩获得都只是金银绢丝,唯有荔知和男子一样,获得了官职。
    皇帝的用意,不得不让人揣摩。
    唯有荔知知道其中原因。但她缄口不言,平静的面容下,手指早已陷入掌心。
    论功行赏后,皇帝又问了几句鸣月塔的风土人情,便让他们告退。
    荔知等人走出宫殿后,谢兰胥被敬王谢敬檀拦下,看那样子,似要拉拢邀约。
    一名刚刚在皇帝身边见过的侍人走到荔知面前,恭敬道:
    “姑娘的宅子在城东葫芦胡同,第二间便是。陛下给的赏赐已经尽数运到,老夫人也已经在宅中等候姑娘了。”
    “多谢公公。”
    “那便是接引你去葫芦胡同的人。”侍人看了一眼趋步走来的两名低等侍人,复又对荔知说,“明日再见,奴婢就要称姑娘一声司正了。同在宫中任职,往后多加担待。”
    “自然的事,还需公公提点。”荔知说。
    荔知来不及和其他人告别,就被侍人塞进了出宫的马车上。荔慈恩和荔象升两兄妹坐在一旁,剩下那个位置坐了个年纪不大的小侍人。
    路上,荔象升几次欲言又止。
    他们都明白,这里到处都是耳朵,并非谈话的最佳地点。
    马车在葫芦胡同停下后,荔知等人接连下车。
    “这是姑娘的腰牌,明日起,凭此牌出入皇宫。”
    送他们来的侍人将一物交给荔知,随后驾车返回宫中。
    荔知在阳光下看着鎏金的腰牌,司正荔知四个字,在红日下闪耀金光。
    女官服务于皇后,然现今宫中并无皇后,女官系统可以说是直接隶属于皇帝。
    谢慎从的旨意,难免让她在短时间内处于风口浪尖。有心之人会反反复复揣摩皇帝的每一个字,钻研他前前后后的每一刻心态。如果她是一个男人,他们猜测的东西会更多。
    但她只是一个女人,一个美貌年轻的女人。
    人们的揣测,往往只向着一个方向而去。
    她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所以无论何种中伤诽谤,都不能伤她丝毫。
    神魔也不可挡。
    ……
    笼罩在京都上方的余晖也沉下后,城东的各大宅门都纷纷点起灯笼。
    长灯相连中,摆摊的小商小贩都陆续归家。
    城西虽然沉浸在夜色之中,偶有几处油灯闪烁,但在靠近护城河的那一头,回雪楼巍然耸立,灯火通明。
    回雪楼占地广阔,亭台楼阁,假山流水一应俱全,主勺的大厨据说是宫中退出来的,技艺炉火纯青,让人一口难忘。虽说挂着招牌,但总不见开门的时候。相传,京中只有极少数人才有资格一睹真容。
    今日,回雪楼中有贵宾驾到。
    “……这谢兰胥着实命大。”
    谢敬檀冷笑一声,放下刚满上又空掉的酒盏。一名亲信连忙又将其满上。
    通铺厢房的象牙席,雕金嵌玉的酒具,嵌满螺钿的食桌,烛火中辉光四散。
    满室心腹亲信,皆是谢敬檀的爪牙。此刻人人眼观鼻鼻观心,不敢说话。
    “连金刚石都毒不死他,难道此人是不死之身不成”
    不敢说话,却不代表能够逃脱一劫。
    “范大人,我记得是你说的,趁谢兰胥被山匪劫走的时候,以营救之名便能轻而易举除掉他。这话,我没记错吧”
    被点到名的范大人满脸冷汗,俯身在象牙席上:
    “回敬王,卑职是如此说过……”
    空了的酒盏又一次重重放回食桌。
    “那为何谢兰胥还在本王面前活蹦乱跳!”
    “敬王恕罪……”
    “交给你的事情,一事无成!不光谢兰胥还活着,让你调查背后买通山匪的势力,你也没调查出来,本王要你何用!”
    眼见谢敬檀大怒,众人都畏惧地瑟缩不语。那范姓的官员更是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事已至此,殿下还是想想往后怎么办吧。”众人都恐惧不言,唯有一人敢于发言。他一开口,谢敬檀脸上的怒色明显有所消散,像是找到了一个主心骨。
    “依钱大人之见,本王今后该如何是好”
    “谢兰胥凭借鸣月塔一战,气势已成,想要除掉他,已非易事。好在我们的眼线已经顺利潜入谢兰胥身边,可以时时传回对面的情报。依卑职之见,殿下大可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
    “是,顺其自然。”二品左督御史钱仪望说,“如今木已成舟,谢兰胥回到京都,被无数人所瞩目。此时动手,暴露的可能太大。如今的他不过是小小郡王,兼大理寺小官,远没有威胁到殿下的实力。如果强行下手,只会得不偿失。”
    “那要怎么办”谢敬檀紧皱眉头。
    “储君之争,殿下的对手只有凤王。”钱仪望缓缓说道,“殿下不妨在凤王之前,将谢兰胥拉拢到我们这一方来。”
    “可谢兰胥……”谢敬檀心有所动,却还是说,“一个废太子之子,身份敏感,无人待见。他能帮我什么”
    “殿下莫要忘了,谢兰胥有的,是陛下的愧疚。”
    谢敬檀露出豁然开朗的神情。
    “你提醒了我,在九弟对他出手之前,本王得先把他笼络到自己的阵营来。”
    ……
    紫微宫中,御书房。
    皇帝近年来新增了一个兴趣,那就是做木工和描丹青。
    今晚他刚做了一个活灵活现的水车模型,放到池水中,也如真的水车那般运转。谢慎从大为得意,兴致颇高。
    他还在欣赏自己今日的杰作,敬事房的侍人就端着小托盘来了。
    谢慎从却半晌没有动弹。
    “皇上”高善躬身询问。
    “高善啊,”谢慎从缓缓道,“她会恨朕这两年对她不管不顾吗”
    高善的头埋得很低,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皇上乃九五之尊,花草承接过天恩雨露,只有感恩的份,哪能奢望其他呢”
    “朕这心里,纠结得很。”谢慎从说,“看见她,朕就想起多年前的那一幕……那一天,改变了她们姐妹二人,还有朕的一生啊。”
    皇帝陷入往事的惆怅,高善知趣地沉默,像个木头人那般左耳进右耳出。
    “朕以为朕忘了,可是真正看见她,朕就又想起那一天……想起她在跳莲上舞。原来朕一直都没有忘。”
    往事种种涌上心头,谢慎从忽然站了起来。他心血来潮道:“高善,你说——朕出宫看看她可好”
    “宫门已落,现在出宫,难免惊动贵妃娘娘。”高善说,“皇上若想补偿荔姑娘,不妨在她十八岁生辰的时候,选几样稀罕玩意送去,荔姑娘的生辰,便能在京都说道一年了。”
    “十八”谢慎从一愣。
    “回皇上的话,翻过年,荔姑娘就十八了。”
    谢慎从忽然想起今日荔知的模样,聘聘婷婷,已然是个大姑娘了。
    他心里澎湃的浪头忽然就冷静下来。
    “……就按你说的办吧。务必要把此事办好,让她的生辰风风光光。”
    “皇上放心,奴婢一定将此事办好。”高善行了一礼,“皇上,今晚要去哪位娘娘那”
    侍人高举托盘许久,双手微微颤抖。闻言又用力端住了托盘。
    谢慎从的目光扫过托盘上六张花鸟兽形制的银牌。
    每一张银牌上刻着一个嫔妃的名字,每天只有六张。部分嫔妃的名字在这托盘上,一生也未有几次。有一些人的名字却时时霸占着托盘上的一个位置。
    怡贵妃便是常年霸占托盘的那一个名字。
    如此跋扈,也不过是因为他的纵容和偏爱罢了。
    谢慎从哑然失笑,最终还是拿起了怡贵妃的小虎头牌。
    “移驾怡贵妃处。”高善说。
    京都的黑夜,还很漫长。
    第64章
    天色刚亮, 荔宅众人就忙碌起来。
    如今荔宅里的人不多,除了荔知三姐弟,便是嘉穗和黑火,以及一个风瘫的荔老夫人。
    荔宅风景优美, 上一个主人是前朝的王公贵族, 庭院风格低调却又雅致,尤其是后院那每根圆柱上都画着惟妙惟肖紫藤花的游廊, 每次走入游廊, 都像是站在紫藤花开的春天里。
    她将主院留给了荔老太太, 自己和嘉穗住在东跨院,荔象升兄妹以及黑火则住在西跨院。
    荔知对荔老夫人没有什么感情, 严格说来,比对主母王氏还要更加没有感情。如此分配, 并不是尊老爱幼, 不过是免掉一个未来受人指摘的弱点罢了。
    荔知站在门前, 监督宫中来的人将崭新的牌匾挂上宅门。
    荔宅二字,在将明未明的天空下发着耀眼的光。
    “小姐!”一个急切而惊喜的声音, 让门前的荔知和嘉穗一起转过了头。
    嘉禾背着一个小布包裹,一路小跑而来,还未到眼前,荔知便已经看见她眼中的泪光。
    “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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