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局”谢兰胥挑眉道。
    “下就下。”荔知说。
    两人一拍即合,回到东跨院的次间,摆出棋盘对弈。
    没一会,两人就完全沉浸在棋逢敌手的入迷里。
    嘉穗看着两人,脸上不禁露出微笑。她轻轻推开朝向床榻的纸窗,又往几个冰桶里加满了冰,然后轻声轻脚地离开了次间。
    “多谢款待——”
    荔知喜笑颜开,一排黑子清脆地落入棋篓中。
    “赖皮果。”谢兰胥不承认荔知的胜利,冷冷道。
    “我是赖皮果,你就是小气鱼。”荔知笑道。
    谢兰胥没有学过棋艺,荔知也没有,两个烂棋篓凑在一起,比赛谁发明更多的规则。
    一些能够让棋圣之流呼吸凝滞,白眼狂翻的规则。
    取胜的法则就是用规则绊倒对方。
    你来我往之间,荔知从中找到了小时候和荔香、荔惠直一起玩耍的乐趣。
    她的笑容淡了下去。
    “怎么”谢兰胥淡淡看了她一眼。
    “如果他们还在就好了。”荔知故作开朗,笑道。
    如果他们还在……
    荔香一定趴在她肩膀上,瞪着眼睛观看棋局进展,伺机寻找机会出老千致胜,而荔惠直一定会认真学习他们的规则,并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神丹的话,此时应该卧在床下,每当他们哄堂大笑的时候,就提起黝黑的眼珠,露出些许眼白,顶着眼睛看着他们和乐融融。
    谢兰胥望着天女散花一般的棋盘沉默了。
    荔知原本是自己在伤感,看到谢兰胥的少见的低沉表情,不由笑了:
    “阿鲤怎么也和我一起伤感起来了”
    谢兰胥抬起眼看了她一眼,但又很快地移开了视线。
    “我在想事情。”他说。
    某种直觉只在荔知的心中停留了片刻就消散了,她没有起疑,顺着他的话问了下去。
    “你在想什么”
    谢兰胥顿了顿,然后说:“再过两个月,鹿婕妤就该生了。”
    “然后呢”
    “如果是个皇子,不知道怡贵妃和德妃还坐不坐得住。”谢兰胥放下一粒黑子。
    “他们不会那么傻的。”荔知道,“皇帝已经过了天命之年,要等小皇子长大,还要好多年,更何况鹿婕妤家世低微,根本不能形成威胁。这些时日以来,对鹿婕妤腹中的孩子出手的反而是一些只想争宠的妃子。”
    目前有资格角逐储君之位的只有敬王和凤王二人而已。
    她有些狐疑地看着谢兰胥,这些事情,他应该想得比她更清楚才对。
    “哦。”
    谢兰胥平静地吃走了她的十几颗白子。
    荔知瞪大眼睛,懂了谢兰胥为什么要明知故问。
    “你使阴招!”
    “愿赌服输,不是你教我的么”谢兰胥凉凉道。
    眼见已经在胜利边缘,却忽然间全盘皆输,荔知气得不肯再下第二盘。
    谢兰胥望着她生闷气的样子,忽然说:
    “有时候,感觉你身体里有两个人。”
    荔知一惊,下意识坐正了自己忘形的身体,又故作不解地望着棋盘对面的谢兰胥。
    “你在模仿你的双生姊妹吗”谢兰胥平静道。
    有一瞬间,荔知连喉舌都僵硬了。
    半晌,次间里只有窗外沙沙的风声。
    谢兰胥见她模样,神色反而软了。
    他推开摆着棋盘的炕桌,向荔知伸出手。
    “到我这里来。”
    荔知迟疑片刻,握住了他的手,踩过炕桌坐在他的身前。谢兰胥长手一伸,将她揽进怀里。
    他的下巴在她头顶轻轻点着,像是在逗弄一只心爱的鸟雀,又像是池中啄食的鲤鱼。
    “无论你模仿谁,你就是你。”他轻声说。
    她叫荔知,但她的身体里有两个人。
    输棋后生闷气的是荔夏,咽下异议从顺服从的是荔知。他能够准确地辨别出什么时候是她,什么时候是她在模仿。
    对谢兰胥来说,她们是同一个人。
    他抬起她的下巴,直直地看向她黝黑的眼眸。
    “无论你在纪念谁,这都是你的一部分。”谢兰胥说,“我全盘接受。”
    没有人来教他,但他发自内心地生出了“回报”的想法。
    这种独一无二的,被完全接纳后产生的动容,他也想回馈给她。
    “或许一开始……”
    谢兰胥的下巴停在她的头顶,就像候鸟停留在春天。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他略微暗哑的声音,缓缓道:
    “我也只是想被真正的看见罢了。”
    如果一开始,母亲就告诉他,有朝一日会有人看见他的缺陷,依然愿意毫无芥蒂地接受他……
    如果一开始,父亲就呵斥作出谶言的萨满,告诉他大旱和洪灾非他之过……
    荔知想要转头看他,却被强硬地按了回去。
    她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不安和羞愧在忽然之间涌上她的心头。
    不止不安和羞愧。
    够了,够了——她几乎是在心底恳求着。
    不要更相信她,不要更恋慕她,不要将她往心底更深处安放了——不要再倾注更多心血在她身上了。
    “从前,我总觉得上苍亏欠于我。”
    谢兰胥轻轻收紧了双臂。
    琉璃一般剔透幽静,好像一碰就碎的月光,贯穿了幽静的次间。
    微渺的尘埃漂浮在皎洁的光带之中,不约而同地奔向同一个方向。
    “现在,它不欠我了。”谢兰胥轻声道。
    第80章
    七夕当天, 春雨门前停满达官贵人的马车。
    喜气洋洋的官员三三两两结伴,走入蜿蜒的红墙绿瓦。所到之处无不火树银花,花团锦簇。
    宫中的七夕往年只是一场家宴,今年格外不同。
    皇帝听从鹿婕妤的提议, 决定效仿民间, 举办一场盛大的七夕宫宴与民同乐。
    荔知作为宫正司宫正,和内侍省一起负责宫宴的秩序井然。为了宫宴能够顺利举行, 她已经一夜没有合眼。
    当兴德宫里坐满了整整齐齐的人后, 满面春风的皇帝和盛装出席的怡贵妃姗姗来到。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官转身侧对食桌, 跪拜坐上龙椅的谢慎从。
    荔知作为五品女官,坐在兴德宫角落, 混在人群里也行了一道礼。
    “众爱卿免礼。”谢慎从笑呵呵地环视台下一圈,目光落到坐在妃嫔前排的鹿窈身上, “鹿婕妤, 这与民同乐的主意是你出的, 别坐那么远了,到朕身边来。”
    怡贵妃为了今晚的七夕宫宴, 精心画了妆容,又额外花了一个时辰的时间,竖起华丽高耸的发髻,俨然就像画卷中走出的仙女。
    原以为是一人独美, 听到谢慎从这句话后, 仙女立即变成生气的河豚。
    “皇上,这于理不合!”
    敬王的生母德妃坐在台下前排, 看也不看怡贵妃, 悠悠道:“贵妃于理不合的时候也甚多, 但皇上从未说过什么。”
    “你——”怡贵妃像斗鸡那样立即挺起身子要赶赴战斗。
    “别吵了, 七夕佳节,能不能和气一点”谢慎从眉头一皱。
    怡贵妃不得不吃瘪闭嘴。
    鹿窈在宫人搀扶下,吃力地扶着肚子走上台阶。
    兴德宫灯火通明,鹿窈的脸上却没有血色。她像是正在被什么寄生,消瘦的身体唯有肚子高高拱起。
    谢慎从伸出手,从宫人手中接过鹿窈,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一条龙椅,坐三个人,确实拥挤了些。
    怡贵妃被谢慎从一屁股挤歪,满脸不可置信。
    “开宴吧。”谢慎从笑道。
    一声锣响,穿着清透的教坊司舞女鱼贯而入,荔知远离前排,只能看见鲜红的丝带在丝竹声中不断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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