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冷宫后,高善叮嘱守门之人要警醒之后,两个内侍忙不迭地保证会睁大眼睛。
    他接过小太监手里的灯笼,往紫微宫返去。
    转过冷宫的宫道,高善忽然停下脚步。
    夜色之中,荔知从墙边站直了身体,和他微笑着四目相对。
    “高公公,这么晚了,你在冷宫做什么”
    第89章
    “这不是你该问的, 荔宫正。”
    夜色之中,高善的神色平静而冷漠,冷风拂动他的衣袖,就像吹过深而暗的洞穴, 发出空洞的声响。
    “在皇宫里, 有些事情知道的少一些,能够活得长一些。”
    荔知走到高善面前, 站定。
    兰香若有若无。
    近在咫尺, 高善更像是一面匆匆打造的棺材板, 干裂的表面,黯淡的颜色, 狭窄而单薄的厚度,冷冰冰的温度。
    他的鬓发还是乌黑的, 眼睛里却已经没有活着的光。
    “公公见过我的双生姊妹么”
    高善不言不语, 眼神闪动了一下。
    “……既然见过, 就应当知道,我和公公, 同是天涯沦落人。”
    高善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神情没有一丝波动。
    “宫正说笑了,我们并非一路人。”
    “若非一路人,公公今夜就不会在此。”荔知的目光, 落在他少了压襟的内侍官服上, “我们都无法释怀,所以我们是一路人。”
    高善没有说话。
    荔知说:“我知道公公前呼后拥, 大权在握, 但宫中人多眼杂, 公公总有走不开的时候。依里边那人的性子, 恐怕不会每一次都这么听话。宫正司可以在公公力所不及的时候,为她提供庇护。”
    漫长的沉默后,高善开口了:
    “你要什么”
    “什么都不要。”
    荔知的回答超乎高善的意料,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表情。
    “你什么都不要”
    “为惠而望报,对公公这样的人并不管用。”荔知说,“如果公公不想履行承诺,就是一百个我,也斗不过一个公公。与其让公公费神,不如我自己放弃这个念头。”
    面对后宫有第一煞神名号的高善,荔知神色从容,微笑淡定。
    “荔知只望公公做出抉择的时候,莫要忘记今晚。”
    笑了笑,荔知不再等待高善的回答,转身离开了冷宫外的宫道。
    身后静悄悄的,一束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她身上。
    荔知回到长秋殿,见到鹿窈,告知她装神弄鬼之人是冷宫里跑出来的发疯嫔妃。
    冷宫里多的是这样的可怜人,鹿窈并未细问,得到保证长秋殿不会再闹鬼便让她离开了。
    第二天清晨,她带着两名女官再次来访冷宫。
    把手宫门的两个内侍见她一愣。
    “开门,宫正司稽查冷宫内务。”
    荔知走进冷宫后,让两个女官分别去巡查不同方向,而她独自一人走向最里端的破败小院。
    即便是白日的冷宫,也充斥着一股凄凄惨惨的气息。
    坐上宫正的位置,宫中所有嫔妃和宫人的背景都在她的脑海之中。
    石映月,封号采女,六皇子的生母。
    荔知推开摇摇欲坠的小木门,看见坐在桌前的石映月。她借着窗外的日光,正在缝制一双虎头鞋,听见开门的声音,抬头看来,一脸惊讶。
    她看上去就像一个再正常不过的母亲。
    石映月看着站在门口,身穿高级女官衣裳的荔知,犹豫片刻,主动开口道:“你是来找淑妃娘娘的吗她在隔壁主殿,你走错了。”
    荔知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娘娘日安,奴婢是陪上峰来的,她在和淑妃说话,打发奴婢到别的地方看看。”
    “原来是这样。”石映月笑了起来,岁月拍打过的眼角波纹一片。
    “娘娘的手艺真好。”荔知走近了,看着她手里的虎头鞋说。
    “我只是一个小小的采女,说不定还没有姑姑的品级高。叫我采女就好。”石映月的目光落在手里的虎头鞋上,目光中一片温情,“这是我给六皇子绣的,小孩子总是长得很快,一个月一个样,不知不觉地就长大了。啊——我还没有请姑姑坐下,太失礼了。姑姑请坐,我给姑姑沏一杯茶——”
    石映月慌忙站了起来,目光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四下寻找。
    “我的茶……我的茶……”
    荔知心中一酸,连忙按住她。
    “采女勿急,奴婢刚刚在淑妃那喝过茶了,不渴,奴婢坐着就行。”
    石映月窘迫地笑了笑:“也好……淑妃的茶是好茶……”
    她拿起桌上就快完工的虎头鞋,继续绣了起来。
    “姑姑莫要笑我,这双鞋我想早些绣完,赶紧给淑妃娘娘送去。”她小心翼翼地赔笑道。
    荔知笑了笑,宽慰道:“采女不必在意我,我看采女绣工出色,心中很是羡慕。”
    她拿出怀里绣好的荷包,拿给石映月看。
    “我自己绣的,就很难看。”
    石映月看了她的荷包,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宛如少女一般。
    “能够收到姑姑荷包的人,一定会十分欢喜的。”
    “为什么”
    “这荷包,一看就是鲜少做针线活的人费心所制。”石映月的神情温柔起来,似乎想起了某一个人,“愿意为一个人做并不擅长的事情本身,就足够让人感到欢喜。”
    “采女想起了谁”
    石映月低下头,唇边露着一抹微笑:“一个死脑筋的人。”
    荔知坐了一会,出言告别,石映月忙着赶制虎头鞋,将她送至小屋门口便返回了桌前。
    荔知环视屋内,记下所缺生活物件,打算在稍后就派人给她送来。
    她走出小院,看见不知何时来的高善。
    高善看了她一眼,目光投向虚掩的木门背后的石映月。她坐在桌前,聚精会神地穿针引线,将所有母爱都缝制在那双活灵活现的虎头鞋里。
    “她从来没有绣完过。”高善开口,“每到她即将完工的时候,我就会将那双鞋拿走。她找不到鞋,就会拿出针线重头开始。”
    “她的记忆停留在六皇子死之前,如果是小时候,她就绣虎头鞋。如果是少年时期,她便缝里衣。”
    “每次缝制的东西不见,她不哭不闹,毫无怨言,只以为是淑妃不愿她和六皇子亲近,所以拿走了她的绣品。”
    “她的记忆永远停留在长秋殿,只能偷偷扒着窗户,偷看淑妃抱走的六皇子的时候。”
    荔知沉默半晌,说:“她是一个可怜人,即便不为公公,我也会在能力范围之内照顾她。”
    高善不置可否。
    他迈腿走过荔知,和她擦肩而过的时候,说:
    “你姊姊的事,我很抱歉。”
    荔知猛地转身,高善却没有停步,径直迈入了石映月的屋中。
    他背对着荔知,不知和石映月说了什么,石映月仰头笑了起来,那双苦难镌刻过的眼睛,满溢着少女的天真和见到心上人的快活。
    荔知站了一会,放弃了追问的想法,抬脚离开了冷宫。
    高善已经表明立场,聪明人之间不必再说更多。
    时隔多日,荔知终于得以回家。
    家里不仅有弟弟妹妹,嘉穗嘉禾,还有谢兰胥。
    一切如常,一切都让她感到久违的熟悉和自在。
    用过夕食后,两人坐在东跨院的花廊下乘凉。
    绚丽的紫藤花铺满花架,像一片会涌动的紫色海洋。傍晚暖洋洋的风吹拂着低垂的紫藤花束,送来阵阵幽香。
    荔知和谢兰胥并肩坐在一起,手牵着手。
    得知长秋殿闹鬼的背后是高善和石映月,谢兰胥没有丝毫吃惊。
    “你知道皇帝为何信任高善吗”谢兰胥空着的另一只手把玩着落下来的紫藤花瓣,“高善原是崔朝时候的官宦少爷,因大不敬被抄家,未满十五的高善没入掖庭,净身做了内侍。燕朝建立后,皇帝为收揽人心,翻了许多前朝之案,高家便是其中之一。”
    “只有高善这种和前朝有着血海深仇的人,皇帝才敢将他放在身边重用。有了石映月做软肋,高善已经不可能再妨碍我们。”
    荔知抬眼眺望远方,天边外的一片火烧云,在晚风的推动下,步步紧逼,缓缓推进,像是要将两人和紫藤花一起燃烧干净。
    “高善从一开始,便没打算与我们作对。”她说。
    谢兰胥朝她看了过来。
    “或许,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荔知说。
    “……也许吧。”谢兰胥转过头,也望向天边那片越来越近的火烧云。
    荔知从怀中掏出那只花了她数个日夜功夫的荷包,故作随意地递给谢兰胥。
    谢兰胥接过荷包,定定地看着。
    他许久没说话,荔知不由有些紧张。
    “……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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