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兰国是北部游牧与农耕民族交界处的一个小国。
    此地不若黎国富庶, 也不如大齐强盛,却南临阴山,北靠潦水, 常年依靠与大齐通商纳贡,得一方安稳。
    九原城是摩兰国少有的颇具规模的繁华城池,依山傍水, 四季分明, 随的汉人习俗, 也多有大齐和黎国的商贾在此处经商成家。
    正值十月,前几日刚下过一场雪, 积雪有车辋深,整座城池都染作一片白。
    市集上却格外热闹,卖冻果子的商贩便将硬邦邦的果子往地上一堆,高声吆喝起来,不远处卖肉包子的刚掀开蒸笼, 热气腾腾的,几个孩童手拿糖葫芦沿街笑闹着。
    一辆马车自远处晃晃悠悠地驶来, 马鞍上嵌着几块红玉,马脖间悬着一枚金铃铛, 随着马儿“哒哒”的马蹄声丁呤作响。
    乔绾披着件火红色的狐皮大裘, 抱着个精致的小手炉,闲适地推开车窗看着外面的人家举家扫着雪, 呵出的雾气在睫毛上凝成了细小的水珠。
    有人好奇地朝她看过来, 看见那张被雪白绒领包裹的小脸时,只当是哪家的千金小姐, 目光垂下不经意落在她扶着车窗的手背时一愣, 低头不再看。
    乔绾也不在意, 仍随意赏着外面的雪。
    直到马车停下,牵着缰绳的张伯道:“小姐,珍馐阁到了。”
    乔绾应了一声跳下马车,看着珍馐阁的招牌,口中馋津顿生。
    珍馐阁的小二远远便听见了铃铛声,此刻正等在门口:“乔姑娘,您来了。”
    乔绾笑了笑:“给张伯上些热茶热汤,我还是之前那些,快些上来。”
    小二应了一声,随后又道:“前几日来了位黎国的商队,又教了厨子几样黎国点心的法子,乔姑娘可要来一份?”
    “自然要尝尝,”乔绾给了小二一小块碎银子,“多备一份,我带走。”
    “好嘞。”小二得了赏钱,便要乐滋滋地跑去后厨。
    “慢着,”乔绾叫住了他,“一会儿有个叫郭伍安的人前来,让他上楼去便好。”
    小二“诶”地一声应下,脚步轻快地跑走了。
    乔绾抱着手炉朝木梯走去,一路听着食客议论着“大齐又吞了北部哪个部落哪座城池”,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乔绾笑笑,她来此处第一年便看出了,摩兰国和大齐走得极近,便是摩兰的百姓都对大齐有不少向往之心。
    也有不少人不经意地看向她的手背,乔绾则始终笑盈盈地上了二楼,发髻间的金簪坠珠一摇一晃。
    直到进了厢房,给自己倒了杯热茶,乔绾才看向手背上足有一掌长的伤疤。
    浅丹色的伤疤趴在细腻莹白的手背,十足显眼。
    乔绾抚了抚伤疤,并未放在心上。
    菜品糕点很快便上来了,乔绾正吃得自在时,厢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壮硕的男人站在门口:“你便是陈夫人说的那位乔姑娘?”
    乔绾转头看过去,而后眉头轻扬。
    这位郭伍安穿得倒是上好的暗黄绸缎,只是绸缎上多是墨色的方孔银钱纹路,很是不搭,十指有六指戴着毫无美感的翠、白玉扳指,且身形雄壮,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
    “郭公子?”乔绾意思性地起了起身。
    郭伍安坐到她对面,认真地看着她:“生得倒是不错。”
    乔绾笑:“多谢郭公子夸奖。”
    郭伍安的目光看向她的手背,皱了皱眉:“这疤……”
    乔绾看了看伤疤:“不小心跌倒,划伤的。”
    郭伍安又看了几眼那伤疤才移开目光:“乔姑娘未曾婚配?”
    乔绾惋惜地摇摇头:“还是孤身一人。”
    郭伍安点了点头:“乔姑娘,我是个直人,有话便直说了。”
    乔绾庆幸自己方才吃了些东西,毕竟一般说了这句话,那接下去的话可能便要倒胃口了。
    果然,郭伍安道:“我家中虽是商贾人家,但家底在九原城也是数得着的,且家父和知州大人素来走得近,此番面亲,也是知州夫人牵线。往后还是不希望你还继续抛头露面经营你那间铺子。”
    乔绾“认同”地点点头:“的确,若真成了,我一介女流,怎能再抛头露面呢。”
    郭伍安见她这般说,满意了些:“至于你那间铺子,陈夫人说你再无其他亲人,就并入郭家罢。”
    乔绾依旧轻笑着颔首:“往后我的便是夫君的,如此也好。”
    郭伍安神色间添了几分自得,不觉抬抬头点了点她的手:“你最好将手背的疤遮着些。”
    乔绾赞许:“这疤委实丑了些。”
    郭伍安极为满意,终于想起对方来,问道:“你可有什么要求,尽管提,看在知州夫人的面上,我应了你就是。”
    乔绾认真地想了想:“我只有一个要求……”
    “什么?”郭伍安翘起腿给自己倒了杯茶。
    乔绾看了眼门外,心底默默倒数了几声。
    数到“一”时,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紧接着一个孩童从外面跑了进来,边跑边叫:“娘亲——”
    郭伍安顷刻喷了一口茶,剧烈咳嗽起来。
    “我只有这一个要求,”乔绾笑着将孩子揽在怀中,看向郭伍安,笑盈盈道:“无咎,这是你未来的……”爹。
    “谁是他爹,我才不是,”最后一字还没说完,郭伍安便飞快站了起来:“你已经有孩子了?”
    乔绾眨了下眼睛,故作诧异:“郭公子不知?”
    郭伍安瞪着她:“你方才不是还说孤身一人?有了孩子还来面亲?”
    “我孤身一人自是因为外家人死了,”乔绾笑,“而且方才郭公子不是说,要看在知州夫人的面上,让我随意提要求吗?”
    “我……”郭伍安的脸色顿时青白不接,看了眼对面的小孩,顿了顿,扔下一锭银子,勉强软了语气,“今日这顿便算我请姑娘了,还请姑娘下次见到知州夫人,便说我配之不起。”
    说着便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
    乔绾看着桌上的银子,笑眯眯地拿过来,拍了拍眼前小孩的脑袋:“无咎,做得不错。”
    楚无咎脸上的天真散了不少,板着小脸看着乔绾:“绾姐姐,你不是说不想来面亲吗?”
    乔绾拿了块点心边吃边道:“知州夫人可是咱们铺子的老主顾,面子还是要给的。”
    楚无咎皱着眉头:“你又不缺钱。”
    “我不缺钱,但我可不嫌钱多,”乔绾说得理直气壮,下瞬瞥了他一眼,“而且我还要养你,过几日你便要入学堂,更费钱了。”
    楚无咎抿了抿嘴,小声嘀咕:“你分明就是想吃珍馐阁的点心了,你说九原城只有这儿的点心有味道。”
    “这都被你看出来啦?”乔绾将盘中最后一块点心放入口中。
    楚无咎睁着圆溜溜的眼珠瞪着她:“我和倚翠姐姐说了,绾姐姐不用看其他人,长大了我娶绾姐姐!”
    乔绾皱着眉,用力地捏了捏他的脸:“你这小鬼头,长得挺小想得挺美。”
    “你绾姐姐是你能肖想的吗?”
    她说着站起身,掏出几块碎银子放在桌上:“走了,回家。”
    楚无咎瘪瘪嘴,牵着她的手往外走。
    乔绾出了酒楼,方才发现又开始洋洋洒洒地飘着小雪了,心中的郁结顷刻散去,索性让张伯带着无咎先回宅邸,自己走路回去。
    倒是楚无咎不乐意,拉着乔绾不肯松开。
    乔绾无奈,只得和这小鬼头一同步行。
    官道上的雪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两旁枝丫上的树枝倒是沉甸甸的坠着雪,如白玉琼枝,煞是好看。
    乔绾的脚步不觉停了停。
    其实,陵京比九原要繁华的多,可是,陵京永远不会有这样的盛景。
    也许是酒楼内温热,外面又天寒,一冷一热之下,乔绾只觉手腕上的疤有些痒,她不觉低头,轻轻揉了下。
    这个伤疤,是三年前逃离时,遇到劫道的山贼时留下的。
    当初在雁鸣山上,程清川趁乱将早已备好的马车混入车队中,而被收买的马夫则带着她直奔向一旁的小路。
    隐约中,乔绾似乎听见后方有人在撕心裂肺地唤着她的名字,只是她不敢回头,生怕前功尽弃,行了足足二十里路才停下。
    马车内有文逊备好的崭新的文牒和路引,她的名字不再是“乔绾”,而是“乔宛娘。”
    文牒与路引的官印皆是真的,一路上即便有过盘查,也没有半点纰漏。
    有了上次送慕迟去楚州的经验,乔绾和倚翠换了粗布衣裳,直接找了个镖局,花大价钱选了数个武艺高强、在江湖上也颇有名望的镖师及机灵的趟子手,一路护送自己和倚翠北上。
    即便如此,却还是在大黎与大齐的交界处,遇到了一伙穷凶极恶的山贼。
    山贼用抢劫后存活的年幼孩子做诱饵,放在路边,引镖师去察看,而后一行人冲下来,准备抢劫。
    镖师们拼死相护,乔绾还是被砍到了手背。
    幸而并未伤到筋骨,路上发了几次热也便没事了。
    而那个年幼的孩子,便是楚无咎。
    名字与八字是被人绣在襁褓上的。
    许是许久没吃东西,两三岁的年龄,竟像刚满周岁的婴孩。
    乔绾见他可怜,便抱着一路同行了。
    镖师历经一个半月将他们送到大齐北部的上郡城便折返了,乔绾、倚翠和那个孩子三人,加上雇的马夫张伯,晃晃荡荡地继续北上。
    倚翠问她去哪儿,乔绾心中也不知。
    除了当初送慕迟去楚州,她自小待在陵京,只是凭着以往看到的舆图,知道几座北部的城池。
    而今真的出来,便满心茫然了。
    倒是张伯家中除了早年走失的小孙女再无其他亲友,乔绾怕耽搁他的行程,问他可愿跟随自己,往后也是照应,张伯抹着眼睛应了。
    四个没有家的人就这么又游荡了一个月,经过九原城时,这里刚好是冬季,漫天飞雪,满城白茫。
    乔绾看了很久的雪,便决定安定下来了。
    买了宅子和丫鬟、护院,又盘了处铺子,取名“金银斋”,卖些胭脂水粉、衣裳首饰之类的物件。
    从此,周围的人都唤她一声“乔姑娘”或是“宛娘”,长乐公主彻底被湮灭在记忆长河中,再不复存在。
    所幸乔绾以往在陵京练出来的好眼光,她选的首饰衣裳备受喜爱,加上倚翠做事麻利会算账,短短数月竟真的将铺子做得有模有样起来,九原城不少姑娘都成了金银斋的常客。
    久而久之,金银斋的名号响了,便是捕头夫人、知州夫人都会来此处添置物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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