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山脉纵横,易守难攻,若敌方埋伏于山顶自高处投石,我方定损失惨重。”
    “可若走水路,如今天寒,潦河和西部的曲河早已上冻,冰上行军,怕马匹难以适应。”
    一名老者穿着一袭黛色的袍服,头戴冠帽,看了眼上座正随意把玩着精致匕首的男子,而后伸出二指指向舆图上的绥州东南处:“摩兰国土虽小,翻过阴山后却一马平川,可从此处借道,直奔绥州。”
    主座男子正攥着匕首,锋利的刀锋在右手虎口处沿着原有的伤疤一笔一笔仔细地划着,有血珠沿着伤口冒出,映着雪白的肌肤上格外诡异,于是那个字更深邃了。
    其余人即便习惯了他以刀为笔在手上刻字的动作,却仍安静了几瞬才道:“摩兰小国可会借?”
    有人应:“殿下御笔亲书,摩兰国一贯仰仗大齐,岂敢不借?”
    话音落下,几人同时看向主座男子:“殿下?”
    男子慢条斯理地抬首,苍白如鬼的面颊上,修眉长眸潋滟如水,可眸光却漆黑幽深,带着森森冷意自众人身上徐徐扫过,目光最终落在老者身上,笑开:“就按老师说的做。”
    其余人闻言便知此事定了,不再多言语,拱手便要离去。
    却在此时,一名士兵从外面跑了进来:“太子殿下,后营粮草起火,疑有敌军来袭。”
    此话一出,其余几名将士均大惊,便要前往后营察看。
    男子睨了眼士兵,目光自他暴露在外的鼻梁上扫了过去,没有理会,只略带懒倦地缓缓起身朝身后的幄帐走去。
    跪在地上的士兵猛地飞身而起,手执宽刀便要砍向男子,男子头也没回,更不见诧异,微微侧身便避开了这一刀。
    士兵继续砍来,可男子却都仿佛预判了他的招式一般,只倦怠地躲避,锦裘下拿着匕首的手从未动过。
    反而是外面的将士听见动静赶了过来,飞快将士兵围住,抓了起来。
    士兵的头盔掉落,暴露出一张带着些胡人样貌的脸:“李慕玄,你吞并我部落数座城池,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男子本惫懒的神色微紧,抬头看向士兵,许久低低笑了一声:“你方才说的那个名字,孤不喜欢。”
    士兵“呸”了一声,狠狠地朝他啐道:“你这个疯子,我部多少将士死在你手,我便是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男子垂眸看着被溅到匕首上的一点血珠,唇角的笑微敛,下瞬陡然道:“放开他。”
    将士一惊,不解地看着男子。
    男子却只抬了抬手,将士们朝幄帐门口看了一眼,见外面那名素衣守卫对他们点了点头,方才小心地放开了士兵。
    男子拿着匕首走到士兵面前,脚尖轻点了下地上的宽刀,宽刀弹起,他扔给士兵:“你弄脏了它的刀柄,我要你的双臂。”
    士兵抓着宽刀的手一颤,此刻才真正看清眼前的男子,只觉自己如被毒蛇盯住一般,后背爬起一阵冷意。
    下刻,男子便如脱弦之箭朝他袭来,士兵忙抬手阻挡。
    不过几息,几声如野狗哀嚎的惨叫声传来,帐帘被人从里面打开,浓郁的血腥味溢出,男子信步而出,等在外面的司礼送上一块绢帕。
    男子神色自若地擦拭着指尖上的鲜血,另一只手中的红玉匕首与身上的锦裘没有沾染半分血迹。
    他抬脚便要回幄帐。
    “慕迟……”老者神色复杂地上前,顿了顿改了称谓,“殿下,慕玄他已多日……”
    “老师,”男子平和地打断了老者的话,侧眸笑道,“您到底是老糊涂了,便让司礼送您回去好好歇着吧。”
    话落,他已径自掀开帐帘走了进去,铺天盖地的热浪涌来,近十个烧得旺盛的火炉将漆黑的幄帐映得如同白昼,他恍然未觉,仍披着厚重的锦裘,蜷在火炉旁的榻上,良久,手指难以克制地颤抖着。
    还是好冷。
    似乎不论怎样,彻骨的寒意都难以消散。
    心口的疼痛也席卷而来,他只面无表情地蜷缩着。
    曾经他那么想要的疼痛的知觉,如今却折磨的他身心俱疲。
    朦胧间,他又想起在般若寺时、在去往楚州的山洞中,有人褪了外裳,只穿着贴身的小衣,光裸莹白的手臂紧紧地拥着他。
    乔绾……
    冰冷的肢体终于多了一丝燥热,他难以忍受地扭动了下身子,气息微乱。
    司礼将周老送回幄帐不过半盏茶的工夫,再折返回来正看见一名士兵拿着一叠书信,战战兢兢地站在公子的幄帐门口。
    “何事?”司礼上前悄声问道。
    士兵如见了救星般道:“上郡今日来往的书信都在此处了,驿使在营寨外候着,等殿下过目后再送去。”
    行军打仗时,驿站的来往书信极有可能有细作泄露情报,须得一一过目。
    司礼将书信接过来,转身叫了声“公子”,意料之中地无人应声,司礼顿了几息走了进去。
    热浪涌来,即便在这样的冬季,司礼这般会功夫的都难以承受这样的热意,后背顷刻起了一层汗,可榻上的公子却仍裹着厚厚的锦裘,散着寒意。
    司礼不觉在心底轻叹一声,小声道:“公子,驿站的书信送来了。”
    慕迟睁开眼,看着身侧空荡荡的床榻,迷离的眸色逐渐冷静。
    “公子?”司礼又轻声唤了一声。
    慕迟起身,接过司礼手中的书信随意地翻看着,可不知为何,指尖蓦地软了下,几封书信滑落在地,其中一封轻飘飘地飞到不远处仍冒着火星的火炉灰里。
    司礼忙要上前捡起,一只皎白如月的手却率先探了过去,指尖沾到火星仍无知无觉。
    慕迟蹙眉,不解地看着眼前信封,上方粗鄙生疏的笔迹书了六字:
    金银斋,乔宛娘。
    第48章 、面亲
    “乔宛娘, 宛娘……”
    慕迟低低地呢喃着这个名字,嗓音说不出的阴柔。
    许久,他将书信拆开, 一目十行地扫了一眼。
    书信中的内容,不过是问上郡城外名叫杏花村的村落人家,一位叫“巧梅”的女子可曾回来过。
    笔迹笨拙粗糙不是作假, 更像是一个刚学会写字不久的人, 一笔一划地艰难地凑出了这封书信, 毫无价值。
    慕迟眼中勉强升起的一丝亮光重新陷入一片漆黑的绝望中。
    不是她。
    “公子?”一旁的司礼轻声唤着他,目光复杂。
    这三年来, 公子找到过无数个乔绾、乔宛、绾绾、婉婉……
    哪怕只是在大街上随意听见的一声称呼,哪怕仅仅称谓相似,也总去寻来,可终究换来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后来的公子便越发沉默了,他懒倦地应对着这一切, 就连拿下一座座城池,他都再难以提起半分兴致, 只一味地北上。
    司礼只记得公子上一次震怒,还是三年前, 当时还是大齐太子的李慕玄从接亲使团口中得知公子在大黎的事, 故意说要迎娶长乐公主的牌位时。
    那之后不久,公子回了大齐, 太子李慕玄不知所踪。
    公子入过一次宫, 不知和大齐的皇帝说了什么、发生过什么,再出来, 他已成了天下人皆知的“太子殿下”。
    慕迟回过神来, 将书信递给司礼, 却在交到他手中时,忍不住再次看了一眼信封。
    金银斋。
    记忆中,有人最喜爱金银珠玉这类华而不实的奢靡物件了。
    慕迟没有说话,只打赤脚踩着幄帐的绒毯,走到一旁的窗前,看到外面的满山萧瑟时,他忍不住厌倦地蹙眉。
    从没觉得这天下万万人,多得如此令人厌恶。
    司礼飞快地看清书信内容,将信重新放入信封中,便要转身离去,准备交给帐外等着的士兵。
    “命杏花村这户人家给这个金银斋回一封信,送至九原知州府,”慕迟低哑的声音传来,满是疲倦,不抱希望道,“我军借道摩兰国,会于九原城暂歇,到时再令这位乔宛娘去取回信。”
    司礼一怔,继而了然。
    公子终究还是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蛛丝马迹,哪怕很可能再次失望。
    “是。”司礼应了一声走了出去。
    慕迟仍立在窗前一动未动,远离火盆的身子越发冰冷,窗外的山头覆盖着厚厚的雪。
    三年前的陵京也下过一场雪,远没有上郡的雪大,不过勉强在地面与屋檐覆了一层白罢了。
    乔绾团了个可怜巴巴的雪球砸向他,他还没如何,她反倒先笑得停不下来了。
    她也很喜欢雪,脸颊与鼻头冻得通红,摸过雪的手也不见冰,因常年试药的缘故,反而热意盈盈的。
    她这样从不委屈自己、娇生惯养的性子,只会往北走。
    黎国的兵权仍在他手中,每隔半月便有书信传来,除了黎国国事,便是乔恒了,他因断了药的缘故,身子越发虚弱,尤其每逢十五,肺腑会闷痛难忍,痛苦得紧。
    不知没了他的血,每月十五,她可有像乔恒一般难受?
    慕迟习惯地将腰侧的匕首拿出来把玩着。
    这柄剑鞘与剑柄上镶嵌着红玉宝石的精致匕首,是当初她在他手上刻字的那把。
    她同样没有带走。
    她将与他有关的一切,都扔在了那间公主府中,不要了。
    慕迟紧紧攥着匕首,所以,她最好藏得好些,再好些……
    他若是找到她,定不会、定不会轻易饶过她!
    *
    九原城冬日的雪总会断断续续地下上好几日。
    乔绾一早醒来听见院子里传来阵阵扫雪声,便知昨夜又下雪了。
    给窗子开了道缝,果真入目一片白茫茫,偶尔几只麻雀在枝头叽叽喳喳的叫两声,碎雪扑簌簌地落下。
    乔绾看得心情随之雀跃起来,昨晚胸腹积攒的闷热一扫而空。
    如今除了每月十五肺腑会闷痛一日外,她鲜少再难受了,只是不知为何,倚翠明明按照在陵京时的药方抓药煎药,可仅仅缺了份药引,药效便如此不同。
    久了,她也懒得再喝了。
    倚翠端着温水走了进来,看见乔绾只穿着中衣便开窗子,忙上前两步不赞同道:“小姐虽不怕冷,可这九原到底太寒了,若是冻出个好歹来如何是好。”
    乔绾无奈地看着倚翠:“都说了,让青芽一早将温水端来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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