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迟没有作声,只缓步走到近前,将纱幔安静地撩起,顿了下,抬手便要抚向乔绾的脸颊。
    乔绾此刻方才看清,慕迟的指尖尽是黏腻暗红的血迹,她心中一寒,飞快地避开他的手,自一旁跑下床榻。
    慕迟僵在原处,良久转头看着她。
    乔绾盯着他指尖坠落的一滴血珠:“你杀了她?”
    慕迟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自己的手,而后扯起一抹笑,温柔道:“吓到你了?”
    他说着,环视一圈四遭,拿起桌上的绢帕,擦拭着指尖的血迹,有些血迹早已干涸,他便格外用力地擦拭,直到指尖的皮肉隐约渗出血色方才罢休。
    等到擦拭得差不多了,他道:“方才听人说了个不好笑的笑话,她说,是你主动将寝房让出,自己来住这处偏僻的院子的。”
    乔绾凝眉:“不是笑话。”
    慕迟指尖一顿,下瞬茫然地抬眸:“可是住不惯寝房那边?明日我命人回陵京,将公主府的物件都……”
    “不是,”乔绾沉声道,“是我不想住在那边的。”
    慕迟微垂的睫毛轻颤了两下,脸色煞白,沙哑问:“为什么?”
    乔绾抿了抿唇:“我与你毕竟没什么关系,宿在一起不成体统,那名女子是旁人献与你的,便是你的人……”
    “那不是!”慕迟蓦地扬声道,方才伪装的平静也全数消失,他看着眼前的女子,“乔绾,她不是我的人。”
    乔绾微惊,良久垂下眼帘:“也许你该试试。”
    慕迟怔:“什么?”
    乔绾沉默片刻,笑了起来:“也许你应该试一试的,慕迟,你只是接触过的女子太少了,或许尝试后你便会发现,其实我没什么特别,甚至是谁都可以取代的,你不用非得靠着我方能安眠……”
    慕迟的容色随着乔绾的话越发苍白,到后来已近透明。
    他看着平静说出这番话的乔绾,她要他尝试着接触旁的女子,她可以这样轻松地将他推给旁人……
    惝恍之中,慕迟想起曾经的那枚香囊。
    那枚他借机塞给景阑的香囊。
    那时的她在得知真相后,又会是怎样的感受呢?
    她不像他一样是个怪物,她这么怕痛……
    心口阵阵酸痛涌来,铺天盖地,痛的如同要窒息一般,乔绾的声音仍响在耳畔:
    “也许接触后,你也会清楚,你想要的究竟是……”
    “我想要的是你!”慕迟骤然打断了她,嗓音嘶哑道。
    屋内陷入一片寂静之中,只有烛火在跃动着。
    乔绾凝眉,愣愣地看着慕迟。
    慕迟也怔住,方才那番话如下意识道出一般,未经思索,凭借着本能脱口而出。
    却并不后悔。
    他想起乔绾爱看的那些话本子里的情情爱爱,他并不了解那些复杂的情愫,也无人告诉他何为爱,他只是……想要乔绾,只想要她,想时时刻刻、永永远远不让她离开自己分毫。
    慕迟朝前走了两步,声音冷静了下来,他低声道:“不是其他任何人,我想要你,乔绾。”
    乔绾逐渐回过神来,察觉到慕迟的靠近,她近乎惶恐地后退半步,脚步匆忙。
    慕迟停了下来,迷惘地看着她,在迎上她的视线时顿住。
    她的眼中有错愕,有惊惧,有诧异,甚至有丝丝缕缕的酸涩……
    却独独没有欣喜。
    “你不信?”慕迟轻声问道。
    乔绾沉默着,良久开口道:“我并非不信。”
    慕迟的眼中升起一丝光亮。
    乔绾静了静,垂眸道:“慕迟,当初在毓秀阁,你为了护我而挨了一鞭时,我动过心的。”
    慕迟的喉结微动,怔忡地望着她。
    “后来,得知了真相后,我便在想,那个让我动心的小倌,真的存在过吗?”
    “在我满心欢喜地算着求乔恒为你我赐婚时,你究竟是那个与我一同欢喜的小倌,还是那个在心中嘲讽我的慕迟?”
    “而后我便发现,无论答案是哪个,我都会很难过。”
    乔绾说着,突然笑了一声,她抬起头坦然地看着慕迟的双眸:“至于你说我不信你啊……”
    “我不是不信你,慕迟。”
    “我只是不信这些情啊爱啊的了,它与我想象中的太不一样了。”
    曾经她以为,爱慕一人该是美好的,欢喜的。
    可后来她才知,爱也可以是摧毁,是利用,是抛弃,是几欲痛到窒息。
    当初送慕迟去柳州回来,“沉睡”的那三日,到了后来,她其实是清醒的。
    她给自己三天时间,对自己说:乔绾,之后便不准再犯傻了。
    她一直铭记于心。
    慕迟出神地看着安静笑着的乔绾,看到眼尾嫣红。
    当年看话本看到里面的男女分离时总是眼圈通红,看到有情人终成眷属时,便会笑容满面的乔绾,如今却说,她不再信这些情与爱。
    “抬去后院疗伤……”门外隐约传来司礼的声音,紧接着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乔绾听着外面的动静,还需要疗伤,看来那美人无碍,她又看了眼站在原处一动未动的慕迟,说出那些话,她心中轻松了许多,耸了耸肩,乔绾吐出一口气:“我今夜和倚翠一起休息。”
    话落,她便要朝门口走,下刻手腕却被人动作仓惶地抓住了。
    乔绾挣了挣,没能挣开,他的手如金梏一般死死禁锢着她。
    乔绾皱眉,不觉道:“怎么?你还想要将我锁起来吗?”
    慕迟的指尖剧烈颤抖了下,良久,轻轻地松开了她。
    乔绾抿了抿唇,快步走了出去。
    慕迟仍站在房中,她走了,这间房间都变得冷寂起来。
    前段时日相拥而眠的夜,此刻仿佛变作镜花水月,被轻易地打散零落开来。
    良久,慕迟方才转身,静静地走出屋子,走出院落……
    司礼在院落外不安地等待着,管家白着脸诚惶诚恐地磕着头,喊着“殿下饶命”。
    慕迟恍若未闻,只径自朝书房走着。
    司礼见状匆忙快走几步,率先去点燃了书房的烛台。
    慕迟走进书房,只望见偌大的房中一片空荡阴冷。
    那股彻骨的寒意好像再次涌上来了,折磨着他的肢体,惹得他忍不住颤抖。
    司礼刚要悄然退出,慕迟道:“司礼,将炭盆都点上。”声音平静如一潭死水。
    司礼诧异,自到了九原城后,公子便鲜少再烧炭盆取暖了,就像是……寒病无药自愈一般。
    只是他也不敢违逆,将书房中的几个炭盆全都点燃上了。
    一阵阵热浪涌现,慕迟立在这股热浪之中,气息与四肢仍是冰冷的。
    慕迟将手伸到炭盆上,想要烤一烤,却在看见指尖残留的血迹时一怔。
    这是旁的女人的血,似乎还残留着那股令人作呕的百合花香。
    也许,乔绾是因为这些,才说了那些话。
    她向来不喜欢旁的女子靠近他的,就像当年他们去集市,只因有人偷觑他她便会捻酸生气一般。
    慕迟走到盆架旁,将手伸入冰冷的水里,用力擦洗着被碰过的小臂与手背。
    直到彻底清洗干净,盆中的水面逐渐平静,倒映着一张自欺欺人的脸。
    慕迟怔了怔,下瞬陡然后退了几步,脚步匆忙地远离了铜盆,走到书案后定定坐着。
    不知多久,慕迟的瞳仁动了动,似想到什么,转身走到一旁的暗格中,安静地拿出一个破旧的木匣,微微一动,里面传来铁器碰撞的闷响。
    木匣打开,经年的腐木与铁锈味扑面而来。
    慕迟看着早已锈迹斑斑的铁链,伸手轻轻地抚过。
    那些在黑暗中挣扎着如牲畜般活下来的日子,那段他恨极厌极的回忆,多年后,第一次再浮现于眼前……
    *
    这段时日,乔绾每日喝药、去冰室药熏,身体恢复得很不错。
    隔日,乔绾特意和倚翠一同送了无咎去学堂,并去看一下金银斋的装潢。
    久未上街,乔绾难免有些兴奋,尤其在繁华的燕都,汇聚着天下各处的名产名吃,午时二人便寻了最大的酒楼,好生吃了一顿。
    等到回府时已经近黄昏了。
    一进府门便听下人窃窃私语,说是昨日的那些美人和管家不知为何,突然便被赶出了燕都,管家和其中一位美人离去时,还是被抬出去的。
    此事似乎还牵连到了朝堂上的几位官员,只是不知那些官员是何下场。
    倚翠担忧地看着乔绾,乔绾只眨了眨眼,笑道:“看我做什么?”
    倚翠见乔绾神色如常,放下心来。
    许是逛了一整日的缘故,乔绾药熏后没多久开始困倦。
    同倚翠一块休息,她总挂念着她是不是未曾睡好,乔绾便照旧回了偏院。
    今夜乔绾入眠极快,陷在柔软的被褥中,睡得香甜。
    只是半梦半醒之间,她仿佛听见了几声锁链碰撞的清脆声响。
    乔绾伸了伸腿,那响声越发明显。
    就像回到当初在公主府时被金梏囚住的日子。
    金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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