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安和谢原无辜对望,又同时笑开。
    “走吧。”谢原见她情绪好了许多,打算带她回去。
    “等等。”岁安又露出了刚才在席间那种不自在的表情:“还、还有一件事。”
    ……
    人已到齐,雅间内变得更加热闹,商辞却在这时起身告辞。
    不知周玄逸又说了什么,他的脸色已极尽难看,胡乱说了几句道别,一抬眼,目光撞上和谢原重新进来的岁安。
    那一瞬间,男人眼中涌起了鲜明的痛色,他下意识往她的方向进了一步。
    下一刻,谢原忽然移步岁安身后,两手搭在她肩上,半推半抱的将她送入座中。
    商辞垂在身侧的拳头攥到发抖,紧绷到极致,身形忽而一颓,终是离开了这里。
    卢照晋等人本就很惊讶商辞为什么会在这里,得知他与周玄逸是旧识后,又奇怪于商辞刚才的态度。
    段炎:“玄逸,他是不是舍不得你啊?”
    袁培正:“我觉得像,他刚才离开的时候,瞧着挺难过的,是不是因为你们刚刚在长安重逢,又要因为公务分开啊!”
    袁培英:“这话说的,我笑笑就是跟老周逢场作戏了?谁说践行一定要哭丧着脸了!而且老周这是去干大事的!等他回来,身价就不同了,这是好事!都笑啊!给我笑!”
    周玄逸听到前面时还一脸麻木,结果袁培英一起哄,他抹了一把脸,竟笑了。
    卢照晋:“是啊,玄逸,这是好事,我们都替你高兴。只不过此去山高水长,你万事小心,若有什么难处,可随时送消息回长安。”
    周玄逸默了默,忽然起身,郑重的给每个人都斟了酒,最后率先执起一盏:“我这人,你们知道的,说不出什么肉麻粘黏的话,但……多谢。多谢各位。”
    他的酒盏比过众人,最后停在谢原和岁安面前:“元一,多谢。还有……谢夫人,多谢。”
    随着周玄逸起势,整个践行酒宴的氛围就此拉开,大伙都为周玄逸抓住机会高兴,再不就是嘱咐他外出要好好照顾自己,没有一个人拉扯愁绪。
    以往周玄逸来小聚,永远是话最少,最淡定的一个,可今日,他一反常态的敬酒喝酒,喝的酩酊大醉,宾主尽欢。
    谢原也喝了酒,但他始终控制着量,等到一屋子醉汉东倒西歪,他才站出来,一个个送上马车。
    最后轮到周玄逸,谢原借故打发了周府的家奴,直接给塞进谢府的马车,先回谢府把岁安放下,又转道亲自将周玄逸送回府。
    去谢府的路上,周玄逸和谢原各坐一边,周玄逸靠着马车,眼闭着,满车都是酒气。
    谢原:“还能说话吗?”
    没想到,本已醉醺醺的人,听到谢原的话,竟缓缓挣了眼。
    车内光线不明,周玄逸的眼藏在暗色里,分明还存清醒。
    谢原开门见山:“你和商辞还有岁岁的过往,是不是还没说完?”
    周玄逸沉默。
    谢原从来都是这样,他会问出什么,必然是察觉或知晓了什么,来要一个坦白。
    周玄逸扯扯嘴角,抬手抹了一把脸,撑着身子坐正,摆出谈话的姿态。
    是,那副画后,是有后续的。
    恩师的心愿,是《百骏奔腾图》,他从商辞手里得到了这幅画,对他大为感激,想也没想就找到师兄,一道去了老师府上。
    那时,老师已开始回光返照,拿过周玄逸奉上的画,他放声大笑,开心极了。
    可看着看着,他又看向了自己昔日的学生们,开始一一细数他们当年学画时的毛病,继而上升到他们每个人性格和为人处世。
    谁也没想到,这样清醒的记忆,竟是从一个即将离世的老人口中说出。
    少年人的感情最为赤诚,无论是朋友,还是老师。
    学生们没忍住,纷纷痛哭。
    很快,老师走了。
    周玄逸原想将画作为老师陪葬,没想,师母竟将画送了回来。
    师母告诉他,老师一生痴好此道,却并非为了占为己有,而是希望它们能得以传承。
    就像他们这些学生一样,他以毕生所学教导传授,即便他已不在,但还有他们。
    画是周玄逸得来的,自然该交给周玄逸。
    周玄逸怔然的接过,可当他想把话放回盒中时,意外的发现,里面竟夹了一封书信,是他取画时太急,才没发现。
    他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却在展信的一瞬间愣住。
    写信的人似乎知道,这幅画是要送给一个即将离世的老师,也想到了他如今的心情,字里行间,全是温暖的宽慰,甚至借了许多佛经中的故事来诠释生死,为他开导。
    周玄逸以为那是商辞所写,可他见过商辞的字,与这完全不同,而且,这字迹隽秀工整,信纸染了花香,角落还画了一朵小小的佛莲,分明是小姑娘喜欢的样式。
    而在信的最后,俨然还藏了少女隐晦而真挚的表白。
    落款,李岁安。
    周玄逸立马明白了这幅画是从哪里得来的。
    商辞竟与李岁安走在一起,而李岁安似乎还不知,这画是交给了另一个人。
    他心道可能有误会,更赧然于自己错收了一个少女的情书。
    之后再见商辞,周玄逸曾暗示试探,可商辞只字未提李岁安,只说那画是他从一位认识的老师手里得来的。
    周玄逸心情复杂,可他素来不爱管别人闲事,此事便一直没有再提。
    可从那日起,他听到李岁安的名字,都会格外的留意。
    可还没等他把这件事弄清楚,商辞再下山来时,身边多了一个样貌清丽的少女。
    那少女对商辞很亲近,商辞也并未推开她。
    而她并不是李岁安。
    周玄逸心怦怦跳,总觉得自己知道了不得了的事,后来,他终于忍不住,借口仰慕北山风采,又因未能拜得门下,不知有什么机会可以进山旁听,临时学习。
    当时,周玄逸已帮了商辞很多小忙,甚至没少为他引荐,商辞一听,痛快应下。
    周玄逸就这样,悄悄地去了一次北山,是被商辞带进去的。
    隔着远远的距离,他终于见到了李岁安。
    那是个相当明媚活泼的少女,她看到商辞时,眼神仿佛会发光,和看到旁人是不同的。
    至于商辞,即便他永远是那副端正严肃的模样,但周玄逸看得出来,他对岁安,也是不同的,一个无奈眼神,一个若有似无的笑,同样不一般。
    那一刻,周玄逸觉得自己像个笑话,他竟还打算来告诉李岁安真相,让她知道那封信,从来没有送到那个人手上,他们分明好得很。
    可他更没想到的是,商辞忽然离开了北山,还是带着那个常常和他一起下山的少女一起离开,投奔了人在扬州的安王。
    他四处打听李岁安的消息,意外得知,她生病了。
    从此,北山再不收女徒。
    更重要的是,安王麾下这份差事,是他帮商辞的引荐。
    周玄逸垂着头,最后一句是:“真的……很抱歉。”
    在应该告知真相时,他选择袖手旁观,在有机会提醒时,却选择放弃。
    周玄逸甚至觉得,但凡李岁安因为商辞的事受到一丝伤害,自己就是那个帮凶。
    谢原静静的听完了属于周玄逸的这一部分,一路沉默,直至周府门口。
    周府府奴七手八脚将周玄逸扶下去,又连连同谢原道谢,谢原神色冷然的看着周玄逸的背影,忽道:“那封书信……”
    周玄逸背影一顿,默了默,染着醉意的声音说:“放心,你与李娘子已成亲,这样的东西,自当销毁。”
    说完,他头也不回的进了府内。
    周玄逸喝了很多酒,但其实他一直都很能喝,即便到现在,也还能清醒的想事情。
    他没回房,而是去了书房,挥退府奴,一个人坐了许久。
    自他入仕以来,在这张书案前呆的时间最久,稍稍醒了会儿酒,他伸手打开书案边一个小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只小木盒。
    打开木盒,里面是一封书信。
    他慢慢展开,不知多少次细读起来。
    与谢原道起过往,不过是三两句的解释,可在当时,却是另一种情景。
    其实,看到这封信时,他正沉浸在老师离世的悲痛中,根本无暇分析那么多,与谢原说的,都是后来冷静下来才反应过来的。
    周玄逸并不是一个情绪外放的人,即便目送老师离世,也只是红了眼眶,并不像师兄那般失声痛哭。
    可那一刻,在无人的角落,他读着这封莫名其妙出现的信,忽然就失去了所有隐忍,失声痛哭。
    它像神灵从天而降,在最恰当的时候,带着最饱满的温暖,让他从第一个字起,便开始被慢慢安抚。
    第84章
    谢原回来时, 岁安还没有睡着,盘着腿靠在床头心不在焉的翻书。
    听到动静,她书一甩就探头往外看, 满脸的期待和好奇,俄而又顿住,硬生生憋住情绪,盘腿坐回去,抓回甩到一边的书继续翻看。
    谢原洗漱完毕走进来, 看到的就是她矜持又淡定的样子。
    他挑了挑眉,点头。
    好得很, 你最好一直这么淡定。
    谢原对岁安的好奇故作不知,做到床边,躺下就睡。
    岁安终于没法再假模假样的看书。
    她咬咬唇,假意探身要把书放到外侧, 然后手掌那么一滑, “啊呀”一声就扑到了谢原身上,谢原早防着她, 手臂飞快护在胸前缓冲了力道, 轻掀眼皮, 满眼戏谑。
    岁安一看他动作就知道他是故意装睡,等着她来问。
    她趴在他胸口,伸手在他胸口打了一下:“哼!”
    谢原笑得胸膛轻震,顺势搂过她,重新闭上眼:“想问就问。”
    岁安在他怀里躺好, 默了默,还是问道:“周郎君,有没有看到那封信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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