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原转眼, 看到了面具后亮晶晶的一双眼,岁安压低声音,语气却轻快:“我们现在, 像不像一起闯荡江湖的夫妻?”
    谢原微怔。
    “难道不是吗?”岁安又往他身边靠拢一步,两人挨得更近,外人看来更显亲密。
    “乔装打扮,入虎穴,探龙潭,打抱不平,惩奸除恶,你从前向往的难道不是这样的情景?如何,刺不刺激,激不激动?”
    本该是要紧的时刻,冷不防被她挑起儿时念想,谢原竟跟着忘了紧张,可细细一想,眼下经历的一切,的确是那么不可思议。
    他曾以为,按部就班,在诡谲莫测的名利场中算计争斗,撑起家族门楣,等到了合适的年纪,再娶一个合适的妻子,替他操持家务,相敬如宾,绵延子嗣,便是全部。
    可事实上,他因种种缘故卷入风波之中,几经波折,跋山涉水追着一个神神秘秘的八月典,而他本该在长安的家中操持家务的妻子,正与他肩并肩站在一起,乔装打扮,戏谋百出,陪他共赴这场不知前路的凶险。
    年少的愿望,多是热血浇筑,求的是惊险与刺激。
    今时今日,他们的处境步步惊险,刺激重重,那些他以为早已焚尽的念想,兜兜转转,竟真在这一刻微妙的圆了一回。
    谢原轻轻笑了一声,岁安从这声笑里听到了些不同的情绪,手被他反握住。
    “你说得对。”他的声音仍然谨慎的压低,语气却不再像刚才那么紧张忧虑,自手掌处传来的温度,是昔日的少年褪去天真的轻狂,练就的沉稳力量。
    说话间,他们已绕过热闹的大堂,到了东阁。
    “贵客里面请。”
    东阁的热闹不输外头,正中央的舞台造成了大鼓的形貌,舞姬点精致妆容,着清凉舞衣,回旋起舞间,香肩娇耸,细腰软折。
    如此卖力,却少有专注欣赏的客人,远不如客座中喂酒递果的陪酒姬能勾人,最终只能成为这份香艳热闹里的锦上之花。
    然而,无论是台上的热闹还是台下的热闹,都因东阁新来的客人被短暂的打断。
    夺目张扬的华服之下,撑起的不仅是浮于表面的富丽,还有浑然天成的从容贵气。
    山铮正在席间饮酒,身边美人环绕,谈笑风生。
    他察觉骚动,顺势看向近门处,惊鸿一瞥间,目光亦定在了那抹艳色之上。
    虽然对方有了极大的改变,但凭着那张奢华的纯金面具和她身边的男人,便足以确定她的身份。
    竟然是她。
    身边美人递来酒水,山铮已没了兴致,伸手推开,笑意玩味的打量着一路走进来的女人。
    山铮能认出青字号,商会掌事自然也能,何东并其他几人先后迎上来,好一番寒暄。
    岁安始终与对方保持着礼貌的距离,话不多,实在需要回应,颔首微笑或是短促应声,便是她在这种场合最高格的热情。
    何东几人何等精明,看出这位少东家不喜废话,立马收话引客入座。
    东阁的客座分好几种,而给大商准备的位置格外讲究,用矮屏单独隔开,留出私密亦凸显身份,若有心结交搭话,打眼望去,一目了然。
    果然,岁安刚刚落座,已有几个富商在商会掌事何东的陪伴下过来敬酒。
    一人主动道:“久闻青字号大名,今日竟能得见少东家当面,不知少东家如何称呼?”
    谢原眼神朝岁安一动,留意着她的回复,若她出了错漏,也好及时补救。
    谁料,岁安只是盯着那人上下一扫,然后抬手做了个召唤的手势。
    玉蝉起身出来,不慌不忙的从袖中掏出一份名帖:“一个称呼罢了,只要是青字号掌家的,都是青葵夫人。少东家今日无心议商谈事,阁下若有合作之意,不妨改日再谈。”
    对方接过名贴,看了眼座上之人,只见那模样年轻娇艳的女子正拉着身边男人的手把玩,连一个正眼都没投来。
    既能受邀来此,谁还没点家底了?
    富商脸色一沉,俨然有被个年轻女娘子轻视的气闷之感。
    可一看她的势头,再想想青字号的来头,最终只能忍了。
    “哼!毛都没长齐的女娃娃,竟然跑这儿来耀武扬威,老子倒是要看看这青字号能厉害多久!”
    富商回到座中,将名帖狠狠一丢,陪酒娘子见状,连忙笑着贴上来,又哄又递酒。
    “摸够了吗?”谢原终于明白,自己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她这个人惯会顺其自然,不会说的话那就不说,不懂的事那就不谈。
    所以她才不担心,因为从一开始,她就没给对方发现端倪的机会。
    青字号的噱头,算是被她玩明白了。
    谢原看了眼玉蝉,见面时他就留意到岁安身边多了哪些人。
    这个玉蝉,与玉藻生的十分相似,从前竟没露过面。
    这时,一道清朗笑声从旁传来,山铮不仅自己过来了,还带了好些个俊美男子,看他们的穿衣打扮,竟与这里的陪酒娘子有异曲同工之妙。
    “少东家果然好雅兴,在下今日也不想议商谈事,只想把酒言欢,不知少东家可否赏脸?对了——”山铮抬手示意身边的美男子:“这些,不知可有能入少东家眼的。琴棋书画,游戏娱兴,就没有他们不会的。”
    山铮话音未落,顿时就有好几道眼神劈向他。
    聂晴咋舌,低声呢喃:“还真是准备周到,对症下药啊……”
    别说聂晴,就连聂荣都没见过这阵仗。
    女人掌事的商户少之又少,不止在于女子连继承家业的资格都要经过好一番争取,更因为这事的难,是体现在方方面面的。
    远的不说,就说这种应酬局,男人左拥右抱畅谈娱兴那是见惯不怪,若女商来了这种地方,但凡没有强大的心态,便会在强烈的耻辱感中丢盔弃甲。
    但今日,这位少东家用实际行动给他们上了真切的一刻。
    且不谈你是否有强大的心态,但凡你有强大的根基,深厚的本钱,侮辱,不存在的。
    对方只会投你所好。
    这头,山铮将对方身边充满敌意和排斥目光收入眼中,笑容越发真诚:“如何?”
    岁安戴着面具,山铮看不到她全部的神情,只能看到她微勾的唇角挤满趣味,水灵的黑眸荡着笑意。
    面具之下,必然是个绝色美人。
    岁安只略略扫过那几个柔美的男人,刚要开口,手忽然被人甩开。
    她一愣,转头看去,就见谢原老神在在往座中一靠,坐姿一摆,气场全开:“阁下觉得,我在这里,我的东家还需要别人吗?”
    谢原轮廓精致,体态有型,今日还特地装扮过,不说他远胜这几人的相貌,仅是他摆出的这副正室姿态,用眼神都能把那几个男人剐了。
    山铮似被这气势冲到一般,微微后仰,又立刻看向岁安:“少东家别见怪,在下只是担心少东家此行不够尽兴,这位郎君相貌不凡,与少东家一对璧人,是在下多事了。”
    岁安盯着这人,微微一笑:“阁下盛情,我自是心领,不过,比起这几位郎君,我对阁下更加好奇。”
    山铮眉梢一挑,指了指谢原的位置,半开玩笑道:“少东家莫不是要在下坐到那里?”
    没等谢原回击,岁安忽然伸手,重新拉过谢原搭在膝头的手掌,与他手指相扣。
    她这个动作做的自然极了,却也在无声中宣示了谢原的地位坚不可摧。
    岁安笑道:“这个位置便不劳烦旁人了。我只是好奇,阁下瞧着像是一并受邀的商客,却又与掌事熟稔,甚至帮忙招待客人,还招待的这般……”
    岁安扫了扫那几个男人,朱唇轻启:“贴心。”
    山铮:“的确只是个寻常行商,但因家中长辈与云城商会几位掌事相熟,加上频繁往来,自然也就被几位叔父当做侄儿看待,连带商会一些事,偶尔也会帮衬帮衬。”
    岁安微微挪了个坐姿,几乎半副身子都靠上谢原,谢原顺势搂过她的腰,让她靠的更舒服。
    “想不到阁下年纪轻轻,竟已如此顶事,那我有一惑,不知阁下是否可解。”
    山铮顿了顿,冲被他带来的几个男人挥挥手,几个男人安静作拜,一一退下。
    岁安也让玉蝉给山铮格外摆了个坐垫,请他坐下慢慢说。
    山铮颇有些自来熟的气质,顺势登入,提摆落座:“少东家但问无妨。”
    岁安懒叽叽靠着男人坚实的臂膀,指尖绕着衣裳上坠的珍珠流苏:“我想知道,今日这场局里,有什么是最有趣的。”
    山铮神色微变,反问:“最有趣?”
    岁安:“明人不说暗话,我虽是途经此地,但也是听到了些有趣的风声才会来赴这个宴,若倒头来只是个骗人的噱头,这破地方,我以后便再也不来了。”
    “别别别。”山铮竖手作劝:“敢问少东家,觉得什么算是有趣?”
    岁安转过头,冲谢原挤了一下眼睛,俨然是一副旁若无人缠绵的姿态。
    谢原抿唇忍笑,抬手给她扶了扶金簪,习惯性帮她把卡在发丝间的流苏拨好。
    这短暂的停顿像是思考,谢原收手时,岁安重新看向山铮,笑容不变:“越刺激,越有趣。”
    像是为了印证她这番话,原本热闹的东阁,忽然闯入一队持刀的衙差。
    “接到消息,有朝廷逆贼隐藏在此,所以人停下,我们要查验身份!”
    第97章
    整个东阁都安静下来。
    商会的掌事俩忙上前询问情况, 宴席中的客人也满面不解,窃窃低语。
    “官爷,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这里是云城商会的宴席, 招待的都是正经商客,怎么会有朝廷逆贼呢。”
    “少说废话!”领头的衙差扫过席间众人,扬声道:“我们追查的是逃跑的要犯,既然诸位是商客, 就更应该配合我们搜查,否则若是回头被这些贼人袭击抢劫,怕是连报官的命都没有了!”
    这话掐准了商贾心思, 极具威慑力, 众商兴致被毁的不悦顿时转为惶恐和不安:“哪里来的逆贼啊, 怎么混进来的?”
    领头衙差冷声道:“那要查过才知道。”
    说话间, 他的目光便落在东阁最显眼的雅座, 径直走了过来。
    “你们是什么人?一个个还遮着面, 看着就很古怪,拿下面具, 示出真容!”
    即便是聂晴和聂荣这样的局外人都觉得不对劲。
    且不说这里三层外三层设专人伺候的晚宴如何能混进被追捕的朝廷逆贼,退一万步, 就算人真的混进来, 也该低调的隐藏起来,而不是大摇大摆坐在这么显眼的位置, 唯恐自己不会被发现。
    这些自称来抓人的衙差, 既不封锁东阁,也不叫更熟悉这里的掌事协助,而是直冲冲奔这头来, 从头到脚都显现着一份针对。
    聂晴和聂荣尚且有察觉,万柔又岂会一无所知。
    她下意识看了眼身边的商辞,但见他镇定自若,连忙稳住自己的心态。
    对方尚且没发现什么,她不能自乱阵脚。
    “还不赶紧的,要我帮你们摘吗?”其中一个衙差见无人动作,一边发话一边上前,伸手就要去摘玉蝉脸上的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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