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楚月凝跟以往截然不同,脆弱得像是被人敲出了细碎裂缝的琉璃、瓷器,只需要轻轻伸手一碰,就会“哗啦”碎裂成片,再也没有拼好的可能。
    顾砚扔了撑在头顶的伞,任由雨水淋下来。
    他则伸手紧紧地抱住了楚月凝,“别怕,你才不会那么早死呢,你会长长久久的活着,元婴以上还有化神,化神之上还有炼虚、合体……以后你的路上都有我陪着你。”
    楚月凝沉默许久,低声应了句,“好。”
    他们在溧洋的绵绵细雨中相拥,直到雨停。
    楚月凝似乎缓过来了。
    捡起被他仍在路边的油纸伞,慢条斯理的合拢了,神色平静的看他,“跟我去见见我的父母吧。”
    顾砚点点头 ,“好。”
    楚家父母住的离湖心亭并不远。
    是栋单独的小竹楼,掩映在片翠绿葱郁的竹林里,楚月凝牵着他踩着碎石小径走过去,没等进院子里,突然在外面种满翠竹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拦住了抬脚往前的顾砚,“别过去了。”
    “怎么啦?”顾砚略疑惑,探头过去看。
    院子里是对身穿青衣的中年夫妻,男的斯文俊秀,女的温婉貌美,夫妻两正牵着约两、三岁的小男孩在院子里玩儿,那个小男孩的五官还跟楚月凝有几分相似。——跟寻常的三口之家无异,周围萦绕着种旁人根本无法插进去的温馨氛围。
    顾砚皱了眉,为那个小男孩的年龄。
    三岁的话……
    这个孩子出生的时候,正是楚月凝因为渡劫失败、修为全废,在楚家被楚钰各种针对,日子最难过的时候。
    为什么他偏偏会在这个时候有了个弟弟?!
    楚月凝没说话,眸色暗沉的拉着顾砚走了。
    “挺好的。”他低声道。
    隔了一会儿,楚月凝又低声重复了遍,“挺好的,真的,我以前总是不信他们心里根本不在乎我,就算他们从小都不怎么管我,我也在想或许是我爹受伤太重、有心无力。”
    “即使我在楚家日子难过,差点被楚钰逼死的那段时日,他们从未主动出现在我面前、对我的伤势有半句询问关切,我心底仍对他们抱有一丝期待,想着只要等我撑过那道他们深信不疑的命中死劫,他们是不是就会像寻常父母一样,会为我修炼有成高兴、为我修为增长而骄傲。”
    “直到现在……我死心了。”
    楚月凝低低地嗤笑出声,唇畔浮着些许讽刺意味,拉起顾砚往竹林外面走,“咱们走吧,阿砚,别去打扰他们了。”
    顾砚自然依他,跟着他很快走出了竹林外。
    在他们走后,扶着小男孩胳膊的中年男子回头,只看到细碎竹叶被风轻轻刮起来,簌簌响着,并不见人影。
    “怎么了?”他身边的温婉美妇低声询问。
    “没事。”
    只是感觉有什么本该属于他们的东西,被刚刚那阵微风吹走了,可能是他的错觉吧。
    等出了竹林,楚月凝终于还是忍不住的难过,轻叹、摸索着抓起顾砚的手指,语气苦涩,“阿砚,从今往后,我就只有你了。”
    顾砚轻笑了声,“那真巧啊,我也是。”
    第43章 试剑大会
    溧洋当真是个养伤的好地方。
    自他们抵达那日雨水停歇, 连着半月都是日光明媚的好天气。
    惠风和畅,天朗气清。
    柔和的光线洒落在水域之上,折射出令人心旷神怡的波光粼粼。连吸进脏腑里的气息, 都是能安抚伤势的清浅湿润和温暖。
    楚月凝带着他住进去的小竹楼地势略高。
    窗外是个略高出水域半截的平缓山坡,种着溧洋最常见的翠竹和其他花草,热热闹闹的簇拥在一起盛放着。有流水潺潺, 顺着由竹节截断、中间掏空后做成的疏水架缓缓流动, 水声哗啦啦的响着,间或有两声夹杂其中的竹节碰撞。
    清脆悦耳,让人百听不厌。
    每当清晨第一缕日光倾泻而来,总能透过半开的小窗户,落在靠窗的简单竹床上,顾砚多半都会被温暖柔和的日光唤醒,自行穿衣出门用朝食。
    偶尔犯懒不想那么早起床, 就会将盖着的薄被拉扯至头顶盖住,遮住试图唤醒、催促他起床的日光,眯着眼睛再多缓会神,等着楚月凝自外面走进来, 无奈的摇着头把他从床铺里挖出来。
    这日他被日光唤醒,照例不想起床。
    裹着薄被在竹床上滚来滚去, 耽搁了半日, 没听见有开门朝他走过来的脚步声。略微愣了片刻,才想起楚月凝昨晚跟他说过, 今儿楚家要开祠堂祭祖,可能要从早上忙到深夜。楚月凝要全程跟着楚家的族人祭完祖, 再找去找身为族长的楚涵之和他父母, 谈将他划出族谱的事。
    自古以来, 宗族都是一个人的根。
    如今楚月凝却要亲手将这条根扒出来、掐断,彻底与溧洋楚家断了干系。
    说这话的时候,楚月凝略有些怅然若失,眼里掺着的碎金也有些暗沉。
    或许他早已经做好了将自己和楚家、以及溧洋彻底分割开来的打算,但是当真的走到这一步,下手去斩断这份联系的时候,心里还是难免会感觉到不舍和牵挂。楚家人待他不好是不送辩驳的事实,但溧洋城就是溧洋城,是他自小生活长大的地方,楚月凝的足迹遍布了整个溧洋水域和半条溧水,随处可见都是他曾留下的记忆。
    即便是不美好的居多,也会偶尔有些美好、值得他记很久的东西。
    顾砚心有不忍,拉住他的手低声劝道,“要不咱们就在溧洋多住两年,让那些人亲眼看看,他们所谓的命中死劫只不过是无稽之谈,你根本不会出事,只要能打消他们对你的这份顾虑,让他们弃了楚钰而选你,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儿。”
    楚月凝沉默片刻,“不。”
    “我用了二十多年的努力,来试图改变他们对我的态度,我自懂事起就倾尽全力修炼,借着各种试炼来提升实力。族中其他人都是十五岁起才跟着长辈下溧水,只有我在八岁时就独自往河里去,对于刻苦修炼、修为增长一事,我自认并不旁人差半分。对于族中长辈交代下来的差事,我向来也都是竭尽全力的去做好……”
    “你知道那种感觉吗?阿砚。”
    “就是我知道我自己做得很好、很是出众,他们也都看在眼里,知道我不论是修炼、还是行走历练都能做得很好,与旁人比较起来毫不逊色。
    但他们就是对我的那个‘命中死劫’深信不疑,只因替我批命的那个人是天都阁的越墨道尊,他们就笃定了我会早死!认定我对楚家无用,宁愿花十倍、百倍的心思,去悉心教导、陪伴远不如我做得好的楚钰,也不愿意多给我哪怕一个眼神。”
    “不论我有多努力,多辛苦……哪怕是因为修炼将自己弄得遍体鳞伤,浑身血流如注,他们也都只会淡淡的略过,反而对其他人擦破皮的轻伤嘘寒问暖,关心备至,生怕他们不小心留下暗伤。
    不论我将整件事情做得有多好,都得不到他们的正眼相看,他们永远只会偏心旁人,并不只是楚钰,那种感觉……就像我不是个活生生的、站在他们跟前的人,而只是个可以加以利用,却不用珍惜也不担心会损坏,反正最后会丢掉扔远的工具。”
    “可我不是工具,我会累、也会疼。”
    “他们不要我,那我也不要他们了。”
    或许真如顾砚所说。
    只要他们在溧洋多住两年,等到楚家人认定的、他的那道死劫过后,若他还没死的话……就能顺理成章的取楚钰而代之,成为楚家少主,日后也能彻底掌控楚家。
    可真要是那样的话……
    他这么多年为求他们认可做的那些事和努力,就彻底成了笑话。
    楚月凝并不愿意以“命中注定的死劫过了、我却没死”这种理由得到楚家人的承认。
    或者说,他如今并不在意楚家承认他与否。
    他有了新的人生,新的软肋和依靠。
    那人就坐在他身边,看他时坚定若磐石的眼神会如同春水般略微晃动,被他逗弄的时候会,脸红心跳、气喘吁吁的撒娇讨饶,是独属于他一人、且只有他的宝贝。
    他将这些封存许久的情绪分享出来时,楚家的影子在他心目中就已经慢慢淡去了,而从楚家族谱划出来的想法,从很早以前就在他心里扎了根,只不过如今恰好到了时候而已。
    让他留恋的是溧洋,并非楚家。
    楚月凝不在,顾砚只能磨蹭着自己起床。
    穿好衣服出门,外间竹编小桌上扣着还温热的鱼片粥,和两个绿皮的咸鸭蛋,八个摆在蒸笼里的水晶虾饺,都是楚月凝给他做好的早饭。
    顾砚用提前盛在盆中的清水洗漱过后,坐下来慢吞吞地吃过早饭,收拾好碗筷坐到能看到水面的窗户底下,拿起昨日没拟完的药方开始琢磨。
    养伤期间,他不能擅自动用灵力修炼。
    平日里除了练练剑、稍微活动活动筋骨外,也无事可干,干脆将之前在秘境里那位前辈给的医修典籍都搬出来、细细琢磨。
    楚月凝乐得他有事情打发时间。
    专程寻了炼器坊给他打了整套的金针,又将那些受了伤的楚家子弟拎过来给他练手。随着那些个伤员被他扎得吱哇乱叫,捂着胳膊满屋子乱窜。
    顾砚倒是很快摸索出来些许治伤的经验。
    又恰好翻到之前北疆城医修给他开的治元婴有伤的方子,对照着医典上有关内容修修改改,去城中抓了副药回来泡了两回药浴,效果略胜于无。
    他琢磨着药方里药材的主臣关系,打算再将药浴方子稍作修改,将里头强筋健骨的药材减少,多添些活血通络的药材进去,试试效果会不会好。
    正坐在窗户下捏着笔垂头改方子。
    听他们竹楼门口响起个脆如黄鹂啼鸣的娇俏声音,“有人在家吗?”
    嗯?顾砚略抬起头,眼里闪过些疑惑。
    自从他住进这栋竹楼里,除了那些被楚月凝抓来当试药的楚家子弟,也就只有鱼池会经常过来。
    除此之外,几乎很少会靠近楚月凝的住处。
    楚月凝这个人,被楚家忽视得太彻底了。
    除非有什么其他人出面解决不了的麻烦,楚家的那些长老才会想起楚月凝来,派人来叫他过去。如今北方正值寒冬腊月,落雪簌簌、冰封千里,溧水源头处也少雨水,除了遇到走蛟这种意外,整体来说溧水还是风平浪静、没什么波澜的,整整半个多月没人出现在他们面前过。
    今儿倒是奇怪了,楚月凝刚走就有人来。
    他将笔搁下,走过去开门。
    门口站着个身穿鹅黄对襟襦裙,梳着双环垂髻的女孩儿,看着不过二八年华、杨柳细腰,乌云似的发间簪着两簇米粒小珠穿成的梅花银簪,衬着其明媚精致的眉眼,浑身都透着股水乡养出来的鲜嫩灵活劲儿。
    很漂亮,也很惹眼。
    见顾砚过来开门,那姑娘笑盈盈的朝他屈膝行礼,说话时的声音又娇又软,“仙长好,小女姓黄,名叫黄鹂,与娘亲同住在楚仙君隔壁那栋小竹楼里,往年楚仙君住在这边的时候,多受楚仙君出手照拂。楚仙君出门在外,许久不回来这里来住,我娘特遣我过来瞧瞧,有没有什么能帮忙收拾整理的地方,叨扰之处,还请仙长勿怪。”
    顾砚眯着眼睛将其打量了个遍。
    直觉以其穿着打扮来看,并不像是过来干活儿的,不过既然她都这么这么说了,顾砚也没跟她客气,开门将人让进来后,指着屋内的竹墙和桌椅,“你来的正好,这些桌椅地面我们回来时都落了层灰,楚月凝只是简单扫了扫,我正觉得不干净呢,你去外面拎水来将它们都擦一遍吧。”
    黄鹂杏眼圆瞪,“啊?”
    她就是过来客气两句,看看这位顾仙长究竟是何等人物,顺便试试其有没有娶妻纳妾的想法。
    如果有此等想法的话,她有没有机会。
    嗯,简单来说她是看上顾砚了。
    在他们溧洋城这种修士和凡人混居的城池里,像她这种出身平凡,但样貌不俗、有几分姿色的渔家儿女,若是运气好能攀个上修为不凡、有钱有势的修士,便是他们能替自己筹谋到的最好的出路了。——当然,那个修士若是能长得好看点,那修为高不高、有没有权势也就不重要了。
    毕竟仙凡有别,哪怕是修为最低、在修真界中最穷的修士,随便指头缝里漏出来点什么东西来,都够他们一辈子花用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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