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谨楠向来恃才傲物,目下无尘,今日不光挨了一通狠骂,还被彻彻底底给比了下去。
    他心中惊骇有之,不甘有之,愤懑有之,但不知为何,又隐隐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这个世间,竟然当真有人能够摹出他的画,并以诗景相和,不止形似,兼备神韵。
    他曾以为,此事非知己不能为之,却没想到,画出这样的画,写出这样的诗的人,竟会是应翩翩。
    武谨楠不禁说道:“你之才华确实在我之上,你可以模仿我的画,但我画不出你这样的画,也作不出你这般的诗。”
    他一顿,道:“这回是我输了。”
    “不过,这不代表我认同你之为人。下一次,我不会再输给你。”
    所谓不打不相识,若是换了其他人,这时顺势也谦虚自责一番,说不定两人的关系便会就此好起来。但应翩翩的脾气从来都是别人挑衅他就拱火,别人退一步他还要上三步的。
    此时闻言,他挑了挑眉梢,却是笑道:“郡王言重了。我从未想过要和你比试,日后也无此必要。今日所为,只为为父正名而已。说白了,也是因为郡王挑衅,我才不得已而为之。”
    武谨楠:“……”
    【重要配角武谨楠很扫兴,反派经验值+3x3。】
    这场赏花宴正是在园中露天而设,席位杂陈在花树之间,一部分宾客流连美景,原本没有赶上观看应翩翩作画,这时也听说了那首已经被传开的画中诗。
    “平戎万里神州过,生死等闲且高歌。功过成败一任去,毁誉是非奈吾何……”
    杨阁老将诗句在口中低低念了一遍,摇了摇头,脸上掠过一丝憾色。
    在他对面坐着的是礼部尚书王缶,他落下一枚棋子,见状笑着说道:“阁老这是又惜才了?我记得上一次的科考你是主考官吧,论理应玦也是你的学生,他做的如此好诗,阁老脸上也有光啊。难道还在意他的出身吗?”
    杨阁老嗤笑道:“与出身有何关系?只是应玦这小子,跟他亲爹干爹都是半点不像,也不知道随了谁。我当年就曾说过,他这份才气难有人及,只是性子太狂太利,就像那薄刃快刀,是能伤人,但也易折,不合温文敦厚之礼。可惜了。”
    他的话中虽然有贬斥之意,但能让杨阁老感到可惜,本身便已经是一种少有人能够获得的肯定了。
    王缶心知老头子还是看重这个学生,又不好意思说,哈哈一笑,道:“虽不合儒家之礼,但倒是有几分狂生风度。我之前还听闻说他的疯症十分严重,如今看来却是言过其实了。”
    说话间,他手中又拈起一枚棋子,忍不住又抬起头,看着那个风姿卓绝的年轻人在众人的赞誉中神态漠然,推案而起,转身走入了日光花影之间。
    应翩翩在画画的时候,把颜料弄在了袖子上面,他于是起身离席更衣,这时,系统的警告声响了起来。
    【请宿主注意!目前到场宾客的兴奋指数高达95%,反派扫兴成果面临被抵消风险。一旦遭到抵消,系统将对方才所获反派经验值进行清零!】
    相对系统的激动,应翩翩只是低下头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袖口,说道:“放心,不会。”
    让人高兴不容易,让人不痛快,那可有的是办法。
    他穿的是一件淡黄色的直裰,袖口银白云锦镶边,此时那里正好蹭上了一抹红色的墨迹,乍一看去,倒像是一朵开的正艳的灼灼桃花,再配上那张俊美无伦的面容,俨然一位高华秀逸的翩翩佳公子。
    应翩翩经过一处席前,忽然停步,笑问道:“各位兄台,今日这顿饭,吃的可顺心么?”
    刚才过来找事的韩耀丁旭等人都在这一桌上,韩耀正拿着酒杯,满脸愤恨地说着什么,满座人纷纷附和,正是投入的时候,看见应翩翩突然过来,都吓了一跳。
    韩耀猛然打住了话头,在片刻尴尬的沉默之后,他身边的另一位年轻公子眼珠转了转,跟旁边的人交换了个略带不屑的眼神,打着哈哈说道:“顺心,顺心,多谢应公子关怀。”
    应翩翩含笑道:“顺心?嗯……顺心就好。”
    其他人也都回过神来,心想怕他做什么,他们父子本来就名声不好,还能把议论的人都掐死不成,于是也都满面笑容,纷纷说道:“都是侯府招待的好。”
    “怎么,应公子有没有兴致坐下来喝两杯啊?”
    应翩翩跟着一笑,而后骤然变脸,竟抬手抓住桌沿,“哗啦”一声,直接掀翻了桌子上的酒席。
    “你们顺心了,倒是跑到我眼前找不痛快!以为使了阴招之后装孙子,这事就算完了?想得挺美!”
    满席酒菜翻倒,汤汁淋漓四溅,碗筷杯碟噼里啪啦砸了一地,应翩翩冷笑道:“既然想闹,干脆谁都别吃!”
    说完之后,他扬长而去,留下在场诸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第17章 谁说与多情
    应翩翩这一掀桌,将方才说话那人泼了满身的莼菜鱼汤,头上还挂了只螃蟹,惊的他差点原地晕倒。
    “他、他、他……这个人怎么能——”
    他脸色煞白地指着应翩翩的背影,不知道说什么好。
    韩耀擦了把脸上的杨梅莲子汤,反倒冷静了下来,低声道:“他一贯如此跋扈,你当面惹不起他,且先稍安勿躁。再过一会,定让你看场好戏。”
    他满身狼狈,心中却暗自冷笑。认识这么多年,韩耀太清楚应翩翩的软肋在哪里了。
    除了傅寒青之外,应翩翩从来不把其他人其他事放在眼里,被人冤枉陷害也不屑辩解,比如刚才撕画的事就是如此。
    他倒是清高傲气,但这份骄傲才是最容易被摧折的。
    一个疯子,就算有再出众的才华也无济于事。
    今天这场宴会上,韩耀就要让大家看看应玦能疯到什么程度,阉党又有多么的嚣张。
    到时候就算碍于名声,傅家也不可能再跟应翩翩修复关系了,看舅舅还会不会向着这小子!
    今天的宾客们确实是开了眼了。
    他们没见过将画看上一遍就能过目不忘摹仿出来还分毫不差的,但也没见过在这样的盛会之上一言不合就敢动手掀桌子的。
    应玦这人要有才是真有才,要疯也是真疯,都不知道让人怎么评价才好。
    杨阁老刚生出的几分爱才惜才之情再次灰飞烟灭,气的直吹胡子。说来真是冤孽,从第一次见到应玦之后,他的心情就总是被臭小子这样反复折腾,早晚折寿。
    “孺子不可教也,哼!”
    【到场宾客的兴奋指数平稳降至60%,反派经验值清零危机已解除!请宿主再接再厉,继续扫兴!】
    这一段反派作恶的情节总算是圆上了。众人因为应翩翩的行为产生了不满情绪,反派经验值增加,而刚才由写诗作画而骤然增长的好感度和角色魅力值则有所回落。
    系统想,这才是属于一名反派的正常数据,就是说嘛,天天在干坏事,怎么可能还招人喜欢呢?
    相信被应翩翩这样一搅,参与了这场宴会上的人对他的印象都不可能再好起来了。
    系统也总算放了心,之前应翩翩角色魅力值的增长速度简直快到让它害怕。
    *
    像傅家这等人家,都专门为宾客们准备有小憩更衣的地方。
    萧文回马车上拿了替换的衣服,一边伺候应翩翩换上,一边低声在他耳畔说道:“少爷,梁间已经找到方才您说要注意的那个人了。他同镇北侯说完话后,便离开了别院,在官驿附近的树林挖出了一些东西,全都烧了。”
    应翩翩抬起手臂,让萧文给他系上腰带,问道:“哦,烧了什么?”
    萧文道:“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烧完了,下头的人就没再打草惊蛇,还是暗中跟着。又从积灰里找到了这个。”
    他性情倨傲,但做事十分仔细,将应翩翩的腰带悉心整理好,这才从怀里取出了一只布包打开,双手呈给应翩翩。
    里面是一些纸和布料的碎屑,虽然经过处理,还是沾了不少灰,应翩翩随手翻了两下,从里面捡出一块带字的冰纹玉板宣来。
    这种宣纸他冬天常用,质地坚硬,不易燃烧,周围已经发焦,中间还依稀能看出“父何故”、“时有佳节”、“团圆”等几个字来。
    应翩翩面无表情,盯着那张纸看了半天,又扔回了萧文手里,冷笑了一声。
    萧文道:“他烧的是少爷和厂公之间寄送的书信衣物。”
    应翩翩道:“多谢告知,我不瞎,也识字。”
    萧文沉默了一下,抬起眼来,深深地看着应翩翩,低声道:“傅家分明是想离间你们之间的父子关系,让您按照他们的意愿言行处事。便如削刻泥胎木偶,喜欢您的地方就留下取悦于他,不喜的地方就生生割下。却不知事到如今,少爷可曾有悔,可能忘情?”
    “可能忘情?”应翩翩吁了口气,轻轻笑了起来,说道,“为何要忘情?”
    “少爷——”
    “没有昔日之情,也无今日之我,人生在世,失不言悔。但下一局……”
    应翩翩走到桌前,那里放着一碗刚为他熬好不久的汤药,药的气息是他这几年来早已闻惯了的。
    他将药汁徐徐倒入了一只早就准备好的瓷瓶中,淡淡道:“一定是我赢。”
    从灰中找到的残屑还有一些,有的已经随风飘到了草丛和池塘里,收集起来很费功夫,要不是应翩翩多留了一个心眼,及时发现了不对之处,恐怕用不了多久,一切痕迹都会消失无踪。
    可他聪明敏慧是一回事,对这种勾心斗角的厌烦又是另一回事,毕竟没有人喜欢成天生活在阴谋算计当中。
    外面的宾客们还在欢声笑语,应翩翩换完了衣裳也一时懒得回席,便让萧文自去整理那些碎片,他则又在房中小憩了一会。
    大约也就过了一刻钟,应翩翩隐约听见了一阵铃铛的声音。他自重生之后每日噩梦不断,本来就睡的不沉,如此一下子便清醒过来,坐起身往窗外一扫。
    这一看,正好瞧见有道背影消失在了窗外不远的回廊拐角处,虽是一闪而过,但看着竟分外熟悉。
    应翩翩想了一下,忽然意识到,那道背影身形、衣着还是走路姿态,竟然都跟他自己十分相似。
    他起身跟了出去。
    这里有些偏僻,要重新回到席上,需得从回廊另一头走过一道青石曲桥,再穿过花园后面的水晶阁道路,十分曲折,因此通常都有人候在廊下等着为客人引路。
    但这一回,周围却空荡荡的,竟好像没有一个人,伺候的丫鬟小厮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应翩翩在傅家住了这么久,自然是认得路的,他见状微微沉吟,穿过回廊向外走去。
    四下几乎落针可闻,正午的阳光照在琉璃瓦上,又折射下来,又亮又烈,令人几乎有一种眩晕之感。
    应翩翩眯了眯眼睛,听到一个声音从不远处的某处房中传了出来。
    “侯爷,这是您的醒酒汤。”
    紧接着是傅寒青的声音:“放在这里,你下去罢。”
    送醒酒汤的小厮轻声应了句“是”,把汤碗放在了窗下的小几上,退了出去。
    ——原来是傅寒青喝醉了,不知怎的没回他自己的房间,也跑到这供男客休整的院子里醒酒。
    他斜靠在榻上,一只手臂枕在脑后,双颊泛着酒醉后的酡红,轩眉漆黑,依稀间还是那张熟悉的、俊朗的脸。
    应翩翩隔着窗子,看到傅寒青正拿着一枚吊坠举在眼前端详,样式是只以黑檀木雕刻而成的兔子,在傅寒青手中微微晃动。
    应翩翩一怔,不禁停下了脚步,一些散碎的记忆混杂了前世今生,纷繁沓至。
    就是年前的事,由于他频繁发病,疯疾日渐严重,精神恍惚的同时身体也受到了影响,甚至到了双手颤抖,难以提笔的程度,多年练字作画的苦工毁于一旦。
    应定斌属兔,他的生辰就在春节前后,从七岁学画开始,应翩翩每年都要为他画一幅画作为贺礼,但这回实在是力有不及,便刻了那枚吊坠着人送去。
    他在信里开玩笑一样跟应定斌讲了这件事,又说就算是日后都无法写字作画了,但自己学起其他本事来也很快,说不定反而能成个雕刻大家。
    其实应翩翩心里是很希望应定斌说点什么的。
    他的性情看似刚硬任性,内里实则心思极为细腻,打小就知道养父虽然十分厉害,表面上人人敬畏,但背地里却有很多人都看不起他,说他是无后的阉人,嘲笑他费尽心思弄了个同族的孩子来养,捧得跟眼珠子一样,也终究不是亲生骨肉。
    应翩翩固然天资超群,聪明过人,但能有今日的成绩,也是日夜苦读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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