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一怔。
    经由黎慎韫的话,李宏猛然了悟过来,回禀道:“陛下,先前这附近确实是有几具侍卫们的尸体,方才臣等将他们抬到了一边,就在那里。”
    刚才过来的时候,也有不少人都看到了那些尸体,只是一时没想到还可以这样。
    皇上顺着李宏的示意看了一眼,却是一怔,见到应翩翩那名不识好歹的侍妾正拎着一具尸体,向着这边走了过来。
    死的侍卫都是人高马大的成年男子,变成了死人之后身体僵硬,更加沉重,池簌却单手提着那具尸体的衣领,毫不费力地一直把他拎到众人面前,才放了下来。
    刚才在应翩翩说话的时候,谁也没注意池簌的离开,此时只听他说道:“我找到证据了。”
    应翩翩的唇角泛起一丝浅笑。
    池簌蹲下身去,抬起那句尸体的一只手,指着手背说道:“这就是那双用来行凶的,男人的手。”
    这具尸体上面已经出现了尸斑,此时人们可以看到,他手背上的尸斑分布的并不均匀,中间隐隐约约空出了一只手的形状。
    再看另一只手背,也是如此。
    皇上道:“方太医,验。”
    方太医上前仔细观察之后,回禀道:“陛下,关于验尸之法,臣也约略知道一些。在人死后的三个时辰内,如果尸体遭到用力按压,那个被按住的地方尸斑便会消失。既然这具尸体上出现了如此征兆,或许可以证明,应大人所言非虚。”
    说到这里,方太医也忍不住悄悄看了应翩翩一眼。
    当年应翩翩连中三元,轰动一时,有不少人觉得不服气,认为是应定斌历经三朝,又有从龙之功,皇上为了以示恩赏,才会给他的养子这样的荣耀,但其实这种言论实在浅薄,只不过是嫉妒之语罢了。
    先不说之前的三场考试皆是封卷,谁也不知道答卷人是何等身份,就是到了最后的殿试时,朝中重臣都是在场的。
    有很多人一看应玦这个名字,便觉得他作为太监之子,若是进了前三甲未免太过不雅,心中甚至存有偏见,更加不会给他行方便。
    可是应翩翩在御前对答如流,侃侃而谈,折服四座,亦令龙颜大悦,点为状元,硬是凭过人的才学令他人都难以反对。
    可惜他身上的种种光环,就如暗夜流星,雨后虹霓,一朝的惊艳过后,便重归黯淡。
    他时常与傅家的公子来往,可世人只知道镇北侯保家卫国,英勇善战,却忘记了应翩翩当年也曾经被赞扬过:“有高才,善谋断,他日必为国之栋梁,前途不可限量。”
    而今,他料事如神,观察入微,从容谈笑之间便可解决一切阴谋困难,昔日的风采,似乎又重新在他身上绽放出光芒。
    池簌道:“陛下,其实昨晚我一直跟应公子在一起,他是不可能杀人的。只是方才我若这样说了,也会被视为包庇,无法取信于人,但现在的证据应该足以证明此事另有蹊跷了。”
    皇上淡淡瞥了池簌一眼,想起他方才拎着一具尸体举重若轻的样子,还有只听应翩翩说了几句话就能想明白前因后果,去寻找证据,更加觉得此人是个难得人才。
    皇上其实正需要一名对自己忠心耿耿的亲卫暗中行事,可惜一直没有找到有能力又出身卑微、容易控制的人选,这才会看上池簌。
    但此人明明有那样的本事,偏生只想给人当妾,着实色迷心窍,不可理喻,没出息的东西,算什么男人!
    淑妃原本胸有成竹,此时见到事情急转直下,心里不禁也有些急了。
    她掩饰地笑了笑,侧头对皇上说道:“陛下,臣妾倒是觉得这件事情很奇怪呢。周世子是男子,又会骑射功夫,他的力气要比寻常女子大不少的,又怎么会乖乖躺在那里被人杀呢?”
    皇上道:“方太医,周世子身上可有被人用过迷药的痕迹?”
    “这……”
    方太医不禁擦了把冷汗,苦笑道:“臣才疏学浅,对验尸所知不过皮毛,目前看来,似乎是没有的。”
    应翩翩一笑,对吴蕴华拱了拱手,客客气气地说道:“夫人,昨夜我淋了雨,但出行仓促,没有带够药材,还要多谢你将周世子那份祛除风寒的药匀给我。你我本无仇怨,现在既然证明了我不是凶手,还望我刚才的冒犯之处,夫人不要放在心上。”
    吴蕴华心乱如麻,也没心情再跟他争执什么了,只是“嗯”了一声,随口道:“小事。”
    然而应翩翩紧接着便话锋一转:“但应玦还有一个问题,想要冒昧请教夫人。”
    吴蕴华一开始觉得像应翩翩这种贵胄公子,往往性情高傲,为人粗疏,应该不难欺瞒才是,此时却不知不觉对此人生出了深深的畏惧之情,听到他说这话本能畏惧,却又无法拒绝。
    “应大人要问什么?”
    吴蕴华喃喃地说:“这毕竟是我家中之事,恐怕有的不能见告。”
    应翩翩道:“倒也不是什么私密的问题,只是先前有件事我很奇怪。我听说周世子感染了风寒,夫人贤德,每晚都亲力亲为,为他熬制汤药,可是昨天晚上,你并没有这样做,所以这包余下来的药材,就被我的侍从借走了。是有这件事吧?”
    吴蕴华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夫君没有回来,我当然不会为他熬药了!”
    应翩翩道:“可是要使药性充分发挥,这药起码要熬一个多时辰,难道你提前了这么久,就确定周世子不会再回到帐篷中了吗?”
    他一语既出,吴蕴华惨然色变。
    这时候其他人也都听出问题来了,最慌张的就是吴蕴华的异母兄长吴思,父亲去世后他就失去了靠山,生怕受到这个不亲近的妹子连累,立刻出言呵斥道:
    “蕴华,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这是不是隐瞒了什么,竟然连我都没有告诉?还不快说!”
    他这话实际上是在撇清关系,吴蕴华其实还可以死不承认,可看到所有的人或对她冷冷而视,或事不关己,她突然不想再做这样的事了。
    不想谎言推脱,不想攀诬他人,她也想把自己心里的话,都痛痛快快地说出来!
    “是我。”
    吴蕴华站起身来,方才的悲伤和无助之色在她的脸上一扫而空,冷声说道:“周恺是我杀的,我认了!”
    虽然隐隐有些怀疑,可是她一个柔弱女子说出了这样的话,还是令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
    “贱人!”太子妃率先反应过来,勃然大怒,几乎想要冲过去给她一巴掌,幸好被太子一把拉住,小声说:“父皇在呢,你先冷静点!”
    太子妃指着吴蕴华,怒声道:“我周家有何处对不起你的地方?你为何要这样做!”
    太子妃的斥责顿时燃起了吴蕴华心中恨火,她的脸色不由扭曲起来,咬牙切齿地说:“你问我为何要这样做,那你们又凭什么这般对我?!一开始我嫁入你们周家,周恺便处处嫌我呆板无趣,动辄便以此与他的妾侍调笑取乐,百般嘲弄,连一点颜面都不肯留给我!我谨守本分,操持中馈,事事忍耐退让,本想着有多少女子的日子都是这样搞过来的,忍一忍也就罢了,可是你们偏生得寸进尺!”
    她说到激动处,竟然一把扯开了自己那高高掩住的衣领,露出脖颈和锁骨上的伤痕。
    人群中传来吸气声。
    “除了这里,还有这里,还有我的身上,全部都是伤!都是周恺打出来的!”
    吴蕴华不顾体面地说道:“自从我父亲去世之后,他就明目张胆地对我打骂羞辱,我在诚悯伯府里活的连那条看门狗都不如!是我想要贤惠之名亲手为他熬药吗?不,是我不这样做,遇上他不顺心就会挨一通毒打!”
    “他怪我占了正妻之位又家道中落,给他丢人,可他当初不愿娶我又不敢抗旨,自己没有本事,一心巴望着依靠岳家,依靠不上就恼羞成怒,岂不是更加无耻!他就是个畜生,猪狗不如的畜生!”
    草原上空旷,女子的悲愤交加的控诉远远传了出去。听的在场之人都是一片死寂,太子妃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弟媳,好半晌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吴蕴华这番行径真可以说的上是藐视礼法,狂悖大胆,同情者有之,不赞同的也大有人在。
    御史大夫王善不觉连声说道:“成何体统,成何体统,你既然嫁了人,就该以夫为天,恭敬顺从,就算夫君有行为不妥当的地方,好好劝说也就罢了,怎能行凶杀人?若是天下女子都像你这般,那还得了?”
    “你这老匹夫,说得好听,你怎么不去嫁他!什么恭敬顺从,妇德妇道,全都是狗屁!”
    吴蕴华几乎尖叫起来:“对,我掐死了他,他死了不是活该吗?我只恨他死的不够早,不够惨!要我敬他顺他,他也配!”
    王善被噎的差点上不来气,心里也有几分犯怵,连连咳嗽,闭口不言。
    皇上看到这一幕,脸色阴晴不定,这桩婚事是御赐的,现在闹到了这个地步,岂非也是驳了他的脸面?
    可周恺确实是个不争气的东西,他一开始赐婚,便是看中了吴蕴华的贤淑顺从,想为太子妃这个弟弟找一名贤内助,没想到他竟如此胡作非为!
    吴思作为吴蕴华的兄长,简直要吓得魂飞魄散,心里把这个不省心的妹妹骂的狗血淋头。
    他上去抓住吴蕴华的手臂,低声说道:“你不要再说了!这些并不是你杀人还嫁祸给应大人的理由,还在这里丢人现眼!”
    吴蕴华冷冰冰地看着吴思:“你身为兄长,只知道这时候来管教我,在我被欺凌打骂的时候,可尽到过兄长的责任?我受苦受难的时候没人帮我,为何此时还都要求我来当个好人!你凭什么上来说话,难道你以为我对你还有兄妹之情吗?”
    吴思像是不认识一般瞧着自己这个向来性情温和的妹妹,这才意识到对方可是杀过人的,骇然松手后退。
    吴蕴华看在眼里,只觉得自己这一生简直像个笑话,又是卑微又是可笑。
    那一股气泄了下来,突然又觉得自己确实荒唐丑恶,她踉踉跄跄地退后两步,忽然回头看了应翩翩一眼。
    吴蕴华低声道:“我不是有心针对您,抱歉。”
    应翩翩一怔,吴蕴华却紧接着猛然拔下头顶的簪子,向自己的颈中刺去!
    周围有不少人都忍不住失声惊叫起来,可是想象中血溅五步的事情没有发生,应翩翩已经在同时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握住了吴蕴华的手腕。
    他用的力气极大,吴蕴华手臂一麻,簪子掉在地上,被应翩翩抬脚踢开。
    他紧盯着吴蕴华,眼中像是有两团火:“吴小姐,生命何其可贵,不该为小人浪费!你不过是被人利用才会做出此事,这样就死,难道当真甘心吗?”
    第42章 中谷暵蓷干
    吴蕴华以为应翩翩是为了羞辱和嘲笑她才不让她自尽成功,却没想到对方语气恳切,竟说出了这样一句话,不禁愣住。
    应翩翩看着她,一时间眼前出现的却是另外一张脸。
    那个人不似吴蕴华的悒郁娇柔,但也同样很美,她会哼唱动听的歌哄人入睡,会从外面摘来野花装点边关简陋的营帐,会在外面战鼓擂响,杀声震天的时候,抱着他看天上的星星和月亮。
    她总是笑,甚至让人看不出来,她也是经历过无数苦难和折辱的女子。
    应翩翩自忖不是什么好人,他一贯睚眦必报,同情心也有限,可面对着吴蕴华,却生不出多少厌憎之意。
    因为他知道,吴蕴华已经是走投无路了,她想不顾一切地抓住那仅剩的希望,即使明知如同饮鸩止渴,很有可能会更快地落入无尽的深渊。
    这种心情,他的家人体会过,他也体会过。
    应翩翩缓缓地道:“我刚才发现,死者的口鼻中有一些白色的毛料,这应该是有人想用棉布将他捂死,但并未成功,才有了后面你伪装动手之事。而那枚扳指,想必也是那个人给你的。我没有猜错吧?”
    他这么一说,方太医顿时仿佛明白了什么。
    刚才皇上让他查验死者体内有没有被人用过迷药的痕迹,他换了好几种方法都没有发现。
    但大家都很不解的是,如果不是下药,吴蕴华这么一个弱女子又如何掐死了自己的丈夫?这实在说不通。
    方太医心中惴惴,本担心是自己医术不精,当着皇上的面造成失误,如今若说是周世子先被人捂至晕厥,吴蕴华再伪装成男子杀了他,就讲的通了。
    可以说,那个人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
    所有人心里都在想,这人是谁?
    应翩翩心里已有答案,可现在,他需要吴蕴华自己说出来。
    “是谁撺掇你牺牲自己来杀夫,又是谁指使你嫁祸我?这个人将你推入火坑,诱导你杀人,自己此时却隐身不出,他一点都不在意你,难道你不想让他付出代价吗?”
    吴蕴华心绪凌乱,惶然抬首,面前的男子眉似远山,眼如桃花,神色间自有从容帷幄之态,这个世间的光彩仿佛都格外偏爱于他,薄纱似的暖阳在他身上蒙了一层淡淡的光华,令人心生恍惚仰望之感。
    他看起来那么遥远,在这世间,明明跟自己只是毫无瓜葛的陌路人。
    可丈夫殴打她,家人厌弃她,世人冷眼观她,她仿佛是这世上孤独的异类,唯独应翩翩望过来的眼神中,没有厌恶,没有怜悯,只有近乎温柔的了然。
    吴蕴华刚才那一股不顾一切的勇气突然就泄了,她意识到,自己还是很想活下去。
    她不禁喃喃地说:“我……我说的话,还有人信吗?”
    应翩翩道:“我信。你今日虽然犯下杀夫之罪,但其情可悯,又是受到他人挑唆蒙蔽,那个人才是真正的凶手。你若是检举有功,理应酌情减刑。你——还想活下去吗?”
    “是,我……我想活,我想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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