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翩翩翻书的手一顿,看了他一眼,只见这见鬼的七合教教主修眉俊目,嘴角含笑,一副讨人嫌的奸诈样子,不禁翻了个白眼。
    他放着池簌递过来的那杯茶不喝,劈手把池簌手里要喝的茶抢了过来,一饮而尽,这才笑眯眯地放下杯子,道:“嗯,好茶!”
    池簌心中好笑,又倒了一杯水给他。
    应翩翩喝了茶,转着手里的杯子沉吟片刻,过了一会,把书卷起来,在马车的桌沿上敲了敲,道:“哎。”
    池簌抬眼看着应翩翩,应翩翩说道:“我这么跟你说吧,我不是觉得你哪里不好,可我这辈子原本是准备无家无室、孤独终老的,所以咱们不合适,你别白费劲了。回去当你的教主,要男要女,要美要丑,大把大把的人都会送上门来,你盯着我做什么。”
    池簌沉默了一下,问道:“是因为傅寒青吗?”
    应翩翩说:“不是,他可不配。我只是一下子觉得大彻大悟了,人生苦短,精力有限,我更想多干点能让我自己高兴痛快的事,谈情说爱我已经玩腻了,不在其中。”
    当听应翩翩说到“人生苦短”四个字的时候,池簌心里不免感到有些怪异。
    应翩翩今年才十九岁,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就算之前经历过一些坎坷,也不该会有这样的感叹。
    偏生他说的真心实意,不像敷衍自己,让人觉得说不出的违和。
    难道……他也跟自己一样,其实是来自别处的灵魂,占据了这具身体?
    不,不像,他对傅家的憎恨,对应厂公,对应将军夫妇的情感绝对不会是伪装。
    池簌垂了垂眼,很有耐心地问道:“那请问,那些能让你高兴痛快的事都包括什么?”
    应翩翩道:“干坏事,惹人讨厌,对人进行打击报复,寻衅找茬。”
    如果是傅寒青听见,肯定会说他胡言乱语,但池簌只点了点头,说:“记住了。”
    应翩翩道:“我没让你记,你去寻找自己的爱好吧,模仿别人没有前途。”
    池簌回答:“当年为了登上教主之位,无所不用其极,于作恶一道也颇有天赋,虽不敢说天下无双,但也绝对是恶棍中的翘楚,歹徒里的行家,没想到应公子也有相同的爱好,这实在是太好了。”
    应翩翩:“……”
    他也曾经有过会因为一段感情而产生迷恋的时候,无数次的欢喜,无数次的期待,最后他认识到,这种东西是完全靠不住的。
    他曾以为自己可以为了爱上一个人而付出一切,但现在回头想一想,自己也分不清楚,那份爱是剧情力量的驱使,还是出于本心。
    或许他对傅寒青的喜爱也不是想象中的那么深厚,否则就应该无论怎样被辜负,他都不愿意回头,也不可能觉醒的。
    正是因为觉得这份感情不值得,不想去相信这份感情了,才会有现在的他。
    或许他本来就是一个薄情的人,也或许重生一场,他已经忘记了什么叫做爱。
    应翩翩现在想一想,他在那本原书中的一生,大概就是为了证明真情不可信。可重生之后,却偏生碰上了这么一个叫人看不明白的人。
    池簌将所有的一切毫不保留地向他揭开,无法理解,能够做到七合教教主的位置,应该不是这么天真的人吧。
    应翩翩这样想着,忽然又凑过去,用书敲了敲池簌的下巴,池簌依着他抬起头来,应翩翩就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
    池簌也不动弹,纵容地任由他看。
    应翩翩眨了眨眼睛,低声说:“为非作歹的池教主,你说……你有那样高的武功,应该是数年以来苦练之功了。可为什么你的手上没有剑茧,身上的肌肉也不够结实强壮呢?”
    池簌垂下眼,低声道:“公子聪慧,心中应该早有猜测,你猜的什么,真相就是什么。”
    应翩翩道:“借尸还魂。”
    池簌道:“我自己的身体还在,很可能还会回去的。”
    他顿了顿,委婉地补充一句:“我自己的身体,应该要比韩小山……更加符合,你想象中的那个样子。”
    应翩翩:“……”
    他死而复生,池簌借尸还魂,说来这都是千百辈子也难有的奇遇,两人之间也理应就此开展一场深刻高妙的谈话,可一切都因为池簌不同寻常的关注点,拐到了奇怪的方向去。
    听了池簌这句解释,让应翩翩开展了一些联想,于是忍不住询问道:“所以之前你那下属说的是真的,你活了这么大岁数,从来没和其他人好过?”
    “这么大岁数”五个字让池簌的眉心跳了跳,但还是说道:“是。”
    应翩翩小声说:“那你原来有……隐疾吗?”
    池簌:“……”
    应翩翩道:“或者会不会是,你原来的身体对此无心,换了一具身体,受到影响,开始重振雄风,对此事有兴趣了。我又是你第一个见到的人,见了你就把你带回房过夜了,所以你对我会产生了一种别样的感情,却误以为自己喜欢我?”
    池簌沉默了一会,耳根到脸颊泛起浅浅的红色,好半天,才说道:“换身体不会影响……这个。我对你,是因色生欲,还是因爱动情,我心里能分得清。”
    池簌嘴上说的正直,可应翩翩靠的那样近,他的气息与温度萦绕在身畔,一下一下拨弄着心弦。
    他的眼睛生的很妩媚,嘴唇很薄,却十分红润,衬着雪白的肤色,让人想起夏季在唇齿间轻轻绽开的冰湃樱桃。
    因为是向前倾着身,从池簌的角度,可以看到对方雪白修长的脖颈,清晰优美的锁骨,以及,自己在情急之下,曾经搂过的腰肢。
    纵使他无所不能,在这方面也确然是白纸一张,随着应翩翩的话,他心中也不禁涌出要命的遐思。
    因爱动情,也会有克制不住的欲望。他不知道得到一个人的身体是种怎样的感觉,可是,面对这个人,他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他想要。
    他想要应翩翩。就像曾经他想要活下去,想要复仇,想要权势滔天,万人俯首——
    不,似乎又不一样。那些都是冰冷的,虚幻的,享受过那份荣耀与满足就可以轻易抛掷的。
    唯有这个人,有血有肉,如此真实,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刻,无论笑与痛,都是那样开心。
    想要他,又舍不得伤害他半点,能不能拥有,都不可能再放下。
    心里那只贪婪的兽又在不安地躁动和叫嚣了,池簌放在身侧的手指不禁收紧。
    他不敢将自己的想法表现出来,怕吓到对方,也怕仿佛印证了刚才应翩翩“因色生欲”的猜测了一样。
    况且,这还不是他的身体。
    该死的,所以还能不能回去?如果一直不能,难道他这辈子就要莫名蒙冤到死,给后世留下一个“池教主有阳痿之症”的天大误会?
    这个口没遮拦的小祖宗真是什么都敢说,见应翩翩还想开口,池簌一时间竟觉得他那副伶牙俐齿无比可怕似的,行动先于意识,忽然抬起手,一把捂住了应翩翩的嘴。
    应翩翩把很多人都说的跳脚狂怒,无能无力过,但还是第一次被这样简单粗暴地捂嘴,一时也愣了。
    池簌方才是一时情急,只满心想着不能让应翩翩再说下去了,不然一定会发生极其可怕的事情,所以根本没来得及细想。
    动手之后,他才感觉到手心触感柔软温热,竟是因碰到了应翩翩的嘴唇。
    对方不断呼出的气息扫在皮肤上,又麻又痒,好像要将自己的整只手掌融化掉一般。
    他……他用的力气是不是太大了?
    池簌本来就是武人,行走江湖与人打斗搏命,总免不了肢体接触,可那个时候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杀人怎么逼供,根本不会在意其他,但应翩翩这样矜贵精致,跟那些人可不一样。
    这样碰到了他的唇,仿佛是冒犯、轻薄了这人一样,也不知道自己粗手粗脚的,有没有弄疼他。应翩翩的性情又那样骄傲亮烈,也不知要怎么生气了。
    池簌一时不知道自己应该松开手还是就这样捂着,他看着应翩翩,只见对方的大半张脸都被自己的手捂住了,只露出一双清冷中带着几分妩媚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澈明亮。
    心,又开始狼狈的悸动,他是否能有朝一日在这双眼中看到对自己的情意和迷恋?
    哪怕只有一刻。
    池簌觉得,这样触碰着应翩翩,竟好像比方才听他说话的感觉还要可怕,于是又连忙将手松开,低声道:“我莽撞了,抱歉。”
    他语调还算平稳,心脏却跳得极快,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往那只犹存温热的手掌上涌去,整只手烫的仿佛不像自己的。
    应翩翩被池簌这么一捂,倒确实将自己后面要说的话给忘记了,他沉默了一会,慢慢地坐直了身子。
    “说实话,池教主,我很喜欢和欣赏你,但仅此而已,咱们不是一路人。如果你想玩,我也愿意跟你玩玩,彼此之间过后就忘,只图一时的高兴,倒也不错。可你是一名君子……”
    他平静地说:“洁身自好,端严矜持,长到这么大,没有讨过老婆,没去过青楼,甚至根本不许别人近身,这可太认真了。”
    他笑了一声,又低叹一声,懒懒靠回了自己的座中:“认真的人玩不起,以后我想脱身都是个麻烦,没意思。
    身体里的欲望还在叫嚣着,池簌看了应翩翩一会,神色不动,问道:“你觉得我是君子吗?”
    应翩翩道:“难道不是?”
    池簌笑了笑,便没再说话。
    应翩翩其实还没有看到真正的他,君子知进退,守礼节,不强人所难,不夺人所爱,他当然不是。
    马车上的奇怪气氛一直持续到到达衡安郡,池簌先下了马车之后,又回身抬手,应翩翩却偏不要他扶,用扇子在池簌手腕上戳了一下,自己跳下马车。
    两人这番小动作,旁人看在眼里,倒好像他们两人在打情骂俏一样。
    这一次跟着应翩翩一起来到衡安郡的两名钦差副使对视了一眼,各自在心里摇了摇头。
    他们两人分别是之前杨阁老举荐的翰林学士孟竑和大理寺卿阮浪。
    这两个人各有各的来头,孟竑跟应翩翩是同科进士,应翩翩考了状元,他则是探花,有着“江西第一才子”的美名。
    他和应翩翩在参加会试之前还一起读过书,不过因为应翩翩喜怒无常的脾气,双方早就不来往了。
    阮浪是平远将军阮昌华的孙子,他祖父当年跟傅寒青的祖父老宣平侯一起打过仗,交情匪浅,说来也算是傅家派系的人。
    傅淑妃虽然遭到了申斥,但黎慎韫自有手段,还是将他们的人塞了一个进来。
    两人这一路上算是开了眼了,先看到应定斌骑着马亲自送出老远,宠儿子宠的像祖宗;又应翩翩带着他那名妾侍一起上了马车,缩在里面不知道干什么有辱斯文的事情,下了车还不忘卿卿我我。
    这样荒唐的作风,此次的差事让他来带头,还能有什么盼头?
    果然,事情还真的被他们给料中了,应翩翩就是个惹事的祖宗。
    刚到衡安的地界上,就狠狠惹了一场乱子出来。
    他们这一行人虽然是为了七合教的事来的,但因为不宜声张,明面上打的则是巡察衡安郡此次的受灾情况的旗号。
    但进城之后,他们却并未看到想象中灾民遍地的场景,街上的商铺之前依旧人来人往,百姓们穿着干净整洁的衣裳,一派热闹繁荣。
    衡安郡郡守魏光义与镇守太监洪省得了消息,都亲自出来迎接钦差。
    路过的百姓们听说仿佛有京城的大官来了,也是一阵躁动,纷纷忍不住驻足,在外围探头探脑地围观。
    喔!这京城的官,就是不一样,怎长得如此俊俏,又如此年轻,那个穿红色官服的,好看的简直跟画上的神仙一样!
    只是这般文秀的一个公子哥,怎地就当了那么大的官!能有人听他的话吗?
    这里和京城不一样,京城中的人就算是没见过应翩翩,也大多都听说过应家这个小霸王的名声,衡安郡的百姓们还是有些单纯,一时间倒还真情实感地担心他压不住场子。
    要知道,他们衡安郡的官,可都凶得很!
    一听前排的人抽着凉气说好看,后排的人们按捺不住,往上直蹦,大家悄声议论着:
    “你们说,京城来的官,应该会主持公道的吧?咱们现在冲出去,跟他告状行不行?”
    “不可莽撞!听说那个穿红衣服的就是领头的,他小小年纪,咱们郡守都能当他爹了,他能管得住什么!”
    “哼!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天底下的官,就没有能真心实意给老百姓做主的,告什么状,小心把自己的小命给告丢了!”
    “行了行了,看什么看!不就是长得好看点吗?好看有个屁用,能不能带回家去熬成稀粥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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