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在门口引路的小厮一直没有接到人,安国公还亲自去等了一会,也未曾看到持着这样一份名帖的客人出现。
    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无声无息地就进了园子,并且去了应翩翩身边就坐。
    此时池簌跟傅寒青这场架一打,安国公和安国公夫人才知道贵客早就到了,连忙带着刚刚能下地走路的韩耀一起前来拜会池簌,同时处理这场纠纷。
    安国公夫人见侄子没有大碍,这才松了口气,命人抬了软轿过来给傅寒青乘坐,傅寒青却咬牙道:“我无碍”,推开搀扶,深深看了应翩翩一眼,自己硬挺着转身而去。
    安国公夫人又安抚了宾客,安国公则先带着韩耀给池簌敬酒:“韩公子,你——”
    他原本面带笑容,此时看见池簌的脸,却是心中猛然一跳,张口结舌。
    之前,安国公一直帮黎慎韫管着七合教的叛党,没想到七合教的教主竟会突然出现,重新掌权,一时都是措手不及。
    现在那群叛党尚未处置干净,他就要面对这位来到京城的使者,安国公本就心虚,看到池簌的脸时,这心虚都尽数化为惊骇。
    直到安国公夫人也走过来,安国公才勉强重新露出笑脸,连姓都没敢再叫,说道:
    “我对七合教的各位侠士一直十分敬仰,今日乃是我的寿辰,公子能够前来赴宴,足感盛情。方才下人们疏忽,竟不知公子是何时到的,实在失礼了,还你请前方上座罢。”
    池簌道:“不必,这里很好。”
    “噢,好,那就好。”
    他也不知道是客气谦虚还是真的不愿意到前面去,安国公也不好勉强,便没在深劝,顿了顿,忍不住说道:“我看公子十分面善,有些神似我的一位……故人,可否冒昧询问一下,你是何方人士?”
    池簌淡淡地说:“父母早亡,自幼漂泊,遇见了先师后便拜入七合教。如今师父已经被我所杀,安国公的问题,便连我自己也不甚清楚。”
    安国公夫人看见池簌的容貌,本来是自己心中暗暗惊骇,听到安国公有此一问,立刻意识到,丈夫应该也看出来了。
    这个七合教来的使者,鼻子与眼睛分明就像极了那名已经死了多年的贱人!
    而看他二十来岁的年纪,姓韩,又说一口官话,也与当年那孩子的情况相近。
    但不可能的,那个贱种已被他毒打一顿扔在了雪地里,不可能活下来,一切只是巧合而已。
    安国公夫人冷冷地看了安国公一眼。
    此时,应翩翩却凉凉道:“韩公子,安国公有此一问是有内情的,你勿见怪。他年轻时结识过不少红颜知己,也留了不少沧海遗珠,又因畏惧夫人,不敢把孩子在府上养,扔的遍地都是,找也不怎么好找。所以如今年岁大了,瞧见谁都得想想是不是自己的儿女。你以后在京城住的久了,自然也就惯了。”
    池簌自幼经历无数艰苦波折,才练成了这一身绝世武功,其中的付出常人难以想象。
    他一直想着有朝一日回到安国公府,好好欣赏一番那些人看到自己时惊慌畏惧、不敢置信的表情。
    而这一天终于来了,看到面前这三张令人生厌的脸,池簌才发觉自己的心情竟然十分平静,反倒是身侧带着的这个人,填满了他的人。
    他早就不稀罕这个家了,他有了自己喜欢的、护着的人,那个人也正站在他的身边,叫他再也不是漂泊于世,孑然一身。
    池簌回头看了一眼应翩翩映在灯影里的脸,那个瞬间,觉得心上仿佛有什么东西一下子划过,他微微含笑,说道:“原来如此。”
    安国公夫人大怒,料想应翩翩是因为方才的事情蓄意报复,只气的面色发青。
    她压着怒火道:“应大人,方才寒青是对你无礼,但他也伤的不轻。今日毕竟是我夫君的寿宴,他只是看着韩公子亲切,这才多攀谈几句罢了,你前来做客,还言辞刻薄,未免过分!”
    应翩翩笑道:“夫人莫恼,我也只是随口闲聊,说几句京城中的逸事给韩公子听罢了。”
    安国公夫人胸口起伏,勉强维持风度,冷冷地说:“应大人,你若是对这场宴席如此不喜,即便是不来贺寿,我们也不会计较。眼下直接离开便是!”
    结果她这样一说,池簌那边还来劲了,淡淡地说:“此事因我而起,打伤镇北侯的也是我,既然国公府不欢迎应大人,那我也不敢继续用膳了。应大人,我随你一起。”
    应翩翩笑说着:“对,我是看这里不顺眼,尤其是看镇北侯特别不顺眼,但是他不是已经走了嘛,那我还是可以勉强留下的。今天这菜色不错,来都来了,不尝尝怎么行?韩公子,吃。”
    他举箸给池簌夹了一朵作为装饰的萝卜雕花。
    池簌:“……”
    他默默吃了。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安国公夫人差点被应翩翩气的昏过去,但又不能真的叫人来轰他,更何况还有池簌这样一位贵宾回护纵容,她就更加惹不起了。
    这时,对面席位上的昭平郡王笑着说道:“哎呀,不过是一些误会,夫人莫要放在心上。今天是国公的整寿,咱们庆祝还来不及呢!大家喝酒,喝酒!国公,我敬你一杯!”
    昭平郡王一直跟应翩翩交好,这时是在打圆场了,正好也缓和了紧张的气氛,其他宾客们也纷纷大声说笑起来,以掩盖方才的尴尬。
    安国公笑着冲昭平郡王举杯,又拽了拽安国公夫人,低声下气地哄她:“好了,好了,去招呼其他客人吧。”
    安国公夫人一把抽回自己的袖子,气冲冲地低声说:“没出息!你也配庆生?我看往后你都别做寿了,每回都是一肚子气!”
    她说完之后,径直带着韩耀走了,转身时已压下怒容,换成热情的笑脸,招呼其他客人。
    安国公的面容扭曲了一下,深吸口气,这才端起自己的酒杯,朝另外的宾客们走去。
    走出几步,他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坐在花树下的池簌和应翩翩。
    或许是因为派人暗杀韩小山,终究觉得亏心;或许是七合教那些叛党的事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也或许他已经发现,应翩翩每一次的发难,看似言行轻佻,其实都不是无的放矢……
    此时此刻,安国公的心中感到一种极度的不安。
    但仿佛心生异样的只有他一个人,宴会开始之后,人们很快忘掉了刚才的插曲,纷纷谈笑宴饮起来。
    应翩翩挑眉,冲池簌举了举杯,池簌笑着跟他碰杯,两人各自饮了一盏酒。
    应翩翩的手肘撑在椅子扶手上,身体微侧而坐,手中持杯,这样随意的姿态虽不合风范,但由他作来却丝毫不显失礼,反倒有种别样的洒脱。
    应翩翩感慨道:“我刚才想了想,自你我相识之后,较为隆重的宴请大约参加了四场,好像每一场我都在当着你的面砸场子。”
    他冲着池簌笑了笑:“今天你坐我身边,也被我给带累了。你看,现在都没人敢上来敬酒。”
    可能,反派阵营的宿命,就是殴打主角吧。
    池簌诚实地说:“那是因为我想单独和你说一说话,就把他们盯走了。刚才傅寒青和你说话的时候,还有人想过来帮你解围,我会轻功,这才抢了先。”
    应翩翩一怔,不由大笑。
    池簌微笑,慢慢地说:“我小时候是在这里长大的,可这些美食、热闹、笑声却从不属于我。如今回来,他们给了,其实我也不想要了。所以我有时候也会想,大概这就是命吧。”
    “有的人生来便不能获得全部光明,世界一半阴暗,一半绚烂。面朝光明,身后便是无边荒寂,如影随形,想从繁花中走来,路的尽头又是不堪的真实。哪一种更好?谁也说不上来,可是停了脚步,此生也就结束了,人活着,本来就是这样一天天地熬。”
    应翩翩修长的手指抵着额头,自哂而笑:“你说的很对。所以走上了哪条路,都只能一横心走到底,不可反悔,不可回头。”
    “阿玦,人生无常,每一刻都难以预知,你觉得自己身处黑暗之中,可或许下一刻,就已经闯入了别人的花丛。”
    池簌望着应翩翩,目光柔和,隐带怜惜:“你们刚才说的话,我冒昧听到了一些,我不知道傅寒青说的是什么梦,你又为什么会觉得那些梦会成为现实,但是我相信你的判断,他说那话,你别放在心上。”
    “只是……不管你如何选择都好,但请珍重自己。”
    应翩翩长叹一声,轻笑道:“一蹷反为魑魅笑,未死还余忧世梦。有生堪类霜前草1……喝酒吧,池教主。”
    第69章 白虹时切玉
    此时,气氛已经缓和过来,席上众人谈笑纷纷,觥筹交错,一派热闹。
    方才有不少人对应翩翩这一席敬而远之,其实并不是因为应翩翩,而是对池簌这种刀头舔血的江湖人士有些本能的畏惧。
    但悄悄观察了一会,池簌却是举止文雅,相貌俊美,与应翩翩轻言笑语之间,看不出来半分方才对付傅寒青时的狠戾,逐渐的,也就有人走上来,向着他们这一席敬酒寒暄,倒是也相谈甚欢。
    安国公夫人远远看着这一幕,却是十分咽不下这口气。就算是不谈方才的过节,她看见池簌这张脸,便极易想起那个已经死了多年的贱人,也感觉心里泛堵。
    安国公夫人抬手将自己的一个在安国公府当差的远房侄子叫了过来,低声吩咐几句。
    安国公见状,悄声说道:“你看清楚形势,他不是你能惹得起的,别再平添风波!”
    他说了这一句,语气稍微有些重了,随即便见安国公夫人回眸瞪着他,立刻变怂,陪着笑说:“我是担心你……应玦确实不好对付,七合教那位最近在陛下面前也是炙手可热,硬碰硬,是咱们吃亏。”
    人就是这么现实,如果安国公府和应定斌一样权势滔天,又或者应翩翩软弱可欺,那么今天在这场宴会上,根本就不用他们自己做什么,自然会有想要讨好的幸进之辈出面替安国公出这口恶气。
    但如今,却没有人会选择这样做。
    安国公夫人道:“你放心,我既不陷害他,也不打骂他,只是让人堂堂正正地前去挑战较艺罢了。不然他今日羞辱了我们还好端端地离去,以后谁都能把你的面子放在地上踩,总要做个姿态出来!”
    她那名远房侄子名叫傅遵,自幼经擅武艺,得了安国公夫人的吩咐,便点了点头。
    等到酒过三巡,他起身笑道:“今日姑父寿辰,小侄别无所长,就为诸位表演一套剑法,来为姑父贺寿吧!”
    他随着琴曲舞动长剑,果然精妙绝伦,引来了一片叫好之声。
    一曲舞毕,一位姓王的都尉笑道:“傅公子真是使得一手好剑术,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套剑法,是云山派的迴风剑吧?”
    傅遵道:“王都尉见识广博,正是。”
    他说着,便朝向应翩翩看去,扬声说道:“应大人,我听闻你幼时身体不佳,应厂公特意请来了几位武师教你习武。其中一位,正是云山派的庄浮大侠,不知道今日能不能有幸请您对我这一套剑法指点一二?”
    应翩翩依旧是那个没正形的坐姿,连身子都没欠上一欠,似笑非笑地说道:“你对我的师承倒是了解。”
    傅遵笑着说道:“庄大侠是我的师伯,我曾经听过他夸赞大人天资聪颖,勤勉刻苦,早就已经心向往之了。”
    他的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似乎应翩翩不展示一二是不合适了,而如果应翩翩输给了傅遵,刚才那些夸奖他勤勉、聪明的恭维之语,反倒都成了笑话。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但安国公夫人就是想让应翩翩当众丢这么个脸,以泄心中之愤。
    傅遵抱剑行礼,大有应翩翩不出面,就不肯干休之意。
    应翩翩按了下池簌的肩膀,将池簌微倾欲起的身体重新按回了座位上,他则借力站起身来,来到傅遵面前。
    “我练剑,只为强身健体,领悟剑道,却不为与人相斗,和你较量,恐怕显不出来功力。”
    傅遵一听,只当应翩翩是怕了,便笑道:“大人无需顾虑,不过就是寻常切磋,点到为止,也不至于伤了彼此的和气。”
    应翩翩摇了摇头:“我的剑法你没见过,一使出来可就收不住了,只怕到时候伤了你,夫人又要怪罪于我,轰我出门。”
    安国公夫人心道你就装吧,笑着说:“应大人,我那只是戏言,谁敢赶你?还是请你让我们大伙开开眼吧。”
    应翩翩叹了口气,道:“好罢。”
    他侧身将手扶上自己腰间的剑柄,微微扬起下颏,整个人身上似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夺目风采。
    “那你们可看好了,我这一剑下去,必定地颤桌摇,天生幻彩,满座皆惊!”
    有宾客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应大人你也太幽默了,那就快请君一试吧!”
    应翩翩亦是展颜而笑,果然抽手拔剑,而后随随便便地,将剑锋戳到了他脚下的泥土之中。
    既不强悍,也不惊艳。
    傅遵是真的忍不住笑了,正要开口嘲讽,忽觉不对!
    就在剑锋入土之际,突然有一阵尖锐的哨音从四面响起,紧接着,几束烟花冲天而起,在夜空中绽放出绚丽的光芒。
    紧接着,杂沓的脚步声传来,几队不知道什么时候埋伏起来的卫兵从四面而入,将整个花园团团围住!
    异变陡升,宾客们纷纷大惊起身。
    应翩翩欣然而笑:“看来我这一剑,功力犹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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