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出一锭银子,放在小厮跟前的石头上。
    那小厮一个月顶多只能挣几百枚铜板,活到这么大,还没摸到过自己能花的银子,一时间眼睛都直了,满面堆笑地说道:“大人,您问,您请问。”
    应翩翩点了点头:“我要问你的是,你家夫人和你家老爷相处的如何?感情好吗?”
    这个问题大大出乎小厮的意料,他犹豫了片刻,觉得好像也没什么不可说的,便道:“还可以吧,仿佛没怎样争吵过,夫人和老爷之间相处的一直很是客气,就是那个相敬什么……相敬如宾,对,就是相敬如宾。”
    夫妻两人相处多年,彼此之间却还是客客气气的……可看刚才王夫人的脾气,似乎并不怎么样。
    应翩翩不动声色,又道:“原来如此。我瞧你家老爷和夫人膝下一直无子,府上却连个妾侍都没有,可见确实是十分恩爱了。”
    小厮张了张嘴,仿佛要说什么,又把话缩了回去。
    应翩翩也不逼他,挑了挑眉,拿起那锭银子,一边往袖子里揣,一边转身就要走。
    “哎,大人您等等!小的说,小的这就说!”
    小厮眼见到手的银子要飞,一下子就忍不住了,他一边急急忙忙地去拦应翩翩的手,一边赔笑道:“只是这件事情都是府里的人私下乱传,可做不得准,小的这才犹豫,大人,您可千万不要对别人说起啊。”
    应翩翩道:“这我自然知道。”
    小厮小声道:“这些年老爷其实很少去夫人房中,而且夫人待老爷的态度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一直淡淡的,老爷面对夫人时,却总仿佛矮了一头,像是有什么事理亏,但他当真是对夫人很好的,连夫人的兄长姐妹都这样说。”
    他吞吞吐吐,终于说出了实情:“所以大家都私底下猜……老爷和夫人没有孩子,是因为老爷的身体有隐疾,所以才会歉疚。”
    那小厮又絮絮讲了一些事。
    应翩翩听到“隐疾”倒是忍不住又想起池簌,想起池簌全身上下就都隐隐作痛,“骗子”二字立刻浮现在心间。
    不是他非得强词夺理,而是池簌的行为跟他表现出来的那副彬彬有礼,甚至还有点羞涩的样子相差甚远,让应翩翩实在不得不对他另眼相看。
    倒霉催的武功天下第一高手,某方面的能力好的跟他的功夫一样可怕,更何况还清心寡欲的憋了很多年,如今全都爆发出来了。
    应翩翩一心二用,也没漏掉小厮的话,他听对方的讲述里,王夫人最初嫁过来的时候,对王苍应该还很是热情关心的,但王苍这个人不善言辞,沉默寡言,更是极少主动去找他的夫人,两人也就不知不觉淡下来了。
    但若说王苍对王夫人冷漠无情却也不然,只要王夫人的娘家有什么事,或是王夫人提出任何的要求,他都会尽力满足,这才让人猜他是否有什么亏心对不起夫人的地方。
    应翩翩记得王苍是个穷苦出身,没有家世背景,只仗着苦练出来的一身武艺才一步一步靠军功在京城扎下了根。后来陈大将军看中了他,招他为自己的女婿,王苍又借上了老丈人的光,就此飞黄腾达,到了如今的地位。
    以前他对出身高贵的夫人小意呵护也说得通,但如今陈将军已经致仕,王苍却是侍卫副统领,地位早就超过岳父家了,他仍是这样放低身段。
    应翩翩想到自己方才在王夫人衣服上看到的污迹,心中已经相信,这对夫妻之间绝对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却不知道这是否与王苍的死有关。
    他说话算话,将那锭银两给了小厮,看着他欢天喜地地行礼跑了。
    应翩翩自己则又折回了王家的灵堂,有不少人以为他跟王夫人起了冲突之后含怒离去,都在寻他,眼看应翩翩回来了,便立刻迎了上来。
    “应大人,你可算回来了,刚才我们都以为你在这府上迷路了,正要派人去找呢。”
    同样也是前来吊唁的一位翰林侍讲笑着劝说应翩翩:“我看你已经吊唁过了,反正心意送到,咱们要不这就走吧。王家招待不周,你不如到我那里去喝杯茶,歇一歇。想必等王夫人这通悲伤过去之后,一定会明白自己误会了各位的。”
    应翩翩道:“多谢唐兄,过得一阵子我闲下来,定然上门去叨扰,不过今天我还有话想对王夫人解释,还请唐兄先回去吧。”
    那人劝了几句,见应翩翩态度坚定,执意要去跟王夫人说话,也就作罢,先一步离开了王家。
    此时王夫人本来已经被其他人劝说的差不多了,正坐在那里歇息,看到应翩翩他们这几个人居然又跑了回来,眉毛一竖,脸上显出怒色。
    应翩翩摆了摆手:“夫人,且别忙着发脾气,我对你说件事,管保夫人立刻要对我刮目相看。”
    王夫人冷冷地说道:“我并不想听你们这些人说话,大人们,请回吧。”
    应翩翩却不管她想不想听,凑上前去,低声而快速地说了几个字。
    除了王夫人之外,没有人听清他说了什么,但王夫人的脸色却一下子变了,细看起来不像惶恐,倒仿佛尴尬之中夹杂着一些不敢置信。
    应翩翩直起身子,好整以暇,慢悠悠地说道:“这一回,夫人可以请我进去坐坐了吗?”
    王夫人:“……应大人,您请。”
    应翩翩准备和王夫人入内详谈,示意阮浪在外面稍等他一会,阮浪实在忍不住好奇,不禁问道:“你刚才到底跟她说了什么?”
    应翩翩微笑起来,低声道:“我问她,烧肉好吃吗?”
    阮浪满头雾水,应翩翩已经施施然走了进去。
    王家的下人将应翩翩带到了灵堂后面的内厅,王夫人还是由她的侄女陪着坐在那里,脸上微微泛红,有些古怪。
    应翩翩进去之后,她示意下人退下,态度比刚才不知道客气了多少倍:“应大人,请喝茶?需要用些什么小食吗?”
    “这就不必了。“
    应翩翩展开折扇扇了扇,啜了口清茶,慢悠悠地说道:“府上这几日办丧辛苦,吃食供给想必不多,在下怎好意思劳烦,还是留着夫人自己享用吧。”
    王夫人:“……”
    听到他的话,王夫人的侄女眼珠一转,忍不住掩了掩口,低声在王夫人的耳边问道:“姑姑,他是不是看到了?”
    王夫人小声说:“我也不知道,多半是了。一定是你这死丫头露了馅,那猪蹄加了蜜汁煨烂,香气多浓,我叫你躲到帐子里围起来吃,你非说怕把床铺弄脏,弄脏了给你换一套铺盖不就得了!你不知道他爹是西厂的吗?这下被发现了吧。”
    ——原来,王苍出殡这日,他的妻子和妻侄女竟是正偷偷躲在房中啃猪蹄。
    第92章 相怜莫相笑
    两人当着应翩翩的面窃窃私语,应翩翩也不着急,笑吟吟听了一会,这才说道:“夫人,这倒是怪不得陈小姐。是方才我在你的丧服下摆上看到了一些污渍,又发现你的唇角也有些……酱汁和油,故而猜测。”
    王夫人听了应翩翩的话,不禁低头一看,发现自己雪白的丧服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滴了几滴颜色较深的肉汤,她竟然根本就没有注意到。
    怕要是再在外面晃一会,就算应翩翩看不见,别人也要注意到了。
    王夫人不禁大是尴尬,不自在地扶了扶自己鬓边的珠花,想了想觉得不对劲,又摸出帕子,半侧过身去,不动声色地擦了擦嘴角,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原来这几日府里办丧事,是不能做荤腥的,可是王夫人每天忙忙碌碌地指挥下人,招待宾客,每天都有一堆干不完的事,还得没事在灵前哭哭丧意思意思,却只能吃些素菜素面,叫人嘴里淡的慌。
    她觉得自己眼前发花,这辈子没这样忍饥挨饿过,实在是忍不了了,便悄悄吩咐侄女去街头买了几个酱猪蹄子,姑侄两人生怕放凉后失了滋味,正在后面分吃,便听说应翩翩他们来了。
    王夫人急急忙忙把骨头上最后一点肉啃完,出去赶人,没想到一时没注意,将肉汤滴到了身上,反倒被应翩翩看出了破绽。
    她这时心里说不出的后悔,原先就听说应翩翩这小子鬼精鬼精的,只是没放在心上,眼下算是长了教训。
    早知道就不跟他们这伙人为难了,这回可真是丢人,丢了大人了。
    王夫人僵着脸说道:“应大人果然不愧是应厂公之子,慧眼如炬,聪明机灵,连这都能猜得到。”
    应翩翩心想我本来不确定,但是看你家小厮那副馋嘴的德行有了灵感,觉得诈一诈你也未尝不可,果然这就把真相给诈出来了。”
    他说道:“王夫人请放心,我不是你的仇人,这些事我也没必要上外面宣扬。口腹之欲,人之常情,活着总得吃东西,可以理解。但为了案情,我还是想冒昧询问,看起来夫人刚刚丧夫,却好像不是特别难过啊?”
    真伤心的人食不下咽,睡不安寝,还有心思躲起来吃酱猪蹄?!
    王夫人轻咳了咳,说道:“也不是完全不难过,还是有点难过的。”
    她又转头低声教训自己的侄女:“我今天说的话你别学。”
    侄女嘀咕道:“那您还让我帮您买猪蹄儿。”
    王夫人“嘶”了一声,回头瞪她,侄女看了眼应翩翩,脸上微红,不吭气了。
    应翩翩“唔”了一声,一本正经地摇了摇扇子,说道:“所以请问,刚才夫人从后面冲出来驱赶我和阮大人,是因为我们来的不是时候,打断了你享用猪蹄呢?还是因为你要在旁人面前表现出来对王大人的在意,证明自己不是那种在丈夫头七躲在灵堂后面吃猪蹄的人呢?”
    “……应大人,别提猪蹄了,我知道什么都告诉你便是。”
    王夫人道:“我知道你们在调查害死王苍的凶手,实话告诉你,不是我,是谁我也不知道。王苍活着便活着,死了是他的命,至于是被谁所杀,我并不关心。我们两人夫妻这些年,就像住在一个屋檐底下的陌生人一样,早就没了情分了。”
    她这话倒是说的干脆,而且和小厮的讲述也能对上,应翩翩道:“可否向夫人请教一下原因?我记得当初是陈大将军做主,将夫人嫁给了王大人,夫人那时似乎也是满意的。”
    王夫人道:“不错,我不喜欢那等文弱书生,当时见王苍很有英雄气概,人也沉稳老实,心里很中意他,爹一说,我便同意了。刚刚成亲那两年,他对我一直是淡淡的,但该照顾的地方也都没少,因此我只是觉得,或许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子的,并未过多怀疑。直到后来我才发现,其实他娶我之前,心里早就有人。”
    她顿了顿,道:“是个男人。”
    应翩翩问道:“夫人知道他的具体身份吗?”
    王夫人摇了摇头,对她的侄女说:“阿娴,你先出去帮我招待客人吧,再叫了下人来,在外面守好门。”
    这回,那个叫“阿娴”的活泼少女没有反驳,看向她姑母的目光中带有一丝怜惜和悲悯,点了点头出去了。
    “……阿娴尚未成亲,有些话她不适合在旁边听,但我按辈分算是应大人的长辈,又是为了查案需要,也就不顾忌那么多了。”
    应翩翩道:“夫人放心,你的私事我不会向外透露。”
    王夫人点了点头:“起初那两年,我和王苍同房的次数很少,便是偶尔有那么几回,完事之后他也很少温存,我对此心里着实有些不快,但这些事也不好说,更何况除我之外,他也没有其他的妾侍,比很多人还是好多了,让我连抱怨都没地方抱怨。”
    “所以我心里总是憋着一口气,就派了人暗中盯着他,看他是不是常去青楼楚馆那等地方,才会如此。”
    “我从娘家带来的护卫跟了他一阵子,却没有什么发现,就在我已经打算就此作罢时,被我派出去买珠花的婢女突然半路跑了回来,对我说看到了他在府外不远处的巷子里同一个戏子说话。于是我亲自前去查看。”
    “那名戏子一开始背对着我,身形有些矮小,但听说话的声音确然是一名男子无疑,王苍就站在他的对面,同他说话——我与王苍成亲那么久,他总是淡淡的,从来没有过那般复杂的神情,又像是着迷不舍,又像是痛苦厌恶,直到那一刻,我才意识到,原来这个人不是没有情绪,只是对着我,他做不出来。”
    “王苍同那人说了两句什么,然后那戏子突然大喊起来,情绪非常激动,我隐隐听着,仿佛是在说什么‘背信弃诺……可对得起我’一类的话,然后王苍跪下和他磕了三个头,站起来之后还是要走。”
    “那名戏子拉扯着不让,从背后抱住了他。这一抱,我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但是那戏子涂着脸,我看不清楚他的相貌。”
    可想而知,当时这件事对王夫人的冲击应该是极大的,可眼下她却讲述的非常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他们两个人这下转过身来,就都面对着我了,我也没躲,就在那里冷笑看着他们,然后对王苍说:‘你给我回来’。”
    王夫人闭了闭眼睛。
    她当时说这句话,是带着些示威和较劲的意味的,但其实现在回想起来,却显得十分可笑。
    王苍选择了她,推开那名戏子,同她回了家。
    王夫人走出一段之后,回过头去,看到那个人还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两个,那双眼睛冷幽幽的,瞧着直让人起鸡皮疙瘩。
    王夫人觉得自己不该怕他,所以就挺胸抬头地拉着王苍走了,当时那个眼神,却在她心中久久萦绕不去。
    “我年轻的时候就是那样,什么都可以不要,但必须得要面子。”
    王夫人说:“我像打赢了胜仗似的硬撑着回府,到了府里,抬手就狠狠给了他两个耳光,然后派人翻了他的书房,从里面找到了一瓶生阳散。”
    应翩翩神情微动,他也听说过,“生阳散”是一种用来壮阳的药物。
    时下男风盛行,早已不算奇事,男色的受欢迎程度甚至不下于女色,很多达官贵人都是男女通吃,不仅家中收纳娇妻美妾,还蓄养娈童,妻妾男宠也往往在家中可以和谐相处,当然,也不乏彼此之间争风吃醋,闹的鸡犬不宁的情况。
    就连应翩翩自己,甚至都不是天生便喜欢男子的,而是从他少年时,傅英便明里暗里不停促成他与傅寒青之间的关系,再加上剧情之力的影响,应翩翩根本没来得及对其他的姑娘动心。
    所以在他跟傅寒青决裂后,应定斌才会对他说,无论他喜欢男子还是女子,都不会干涉他的选择。
    但这些都与王苍的情况不同,他从未忘记自己的第一位情人,甚或者根本就不喜欢女人,所以每一次跟王夫人同房都是依靠药物。这对王夫人这样的名门贵女来说,简直是一种莫大的侮辱。
    “我当时原本是想同他和离的,可仔细思量之后,我又觉得这般是我亏了。他委屈成这样,还要忍辱负重地跟我成亲,无非是图我爹的扶持和赏识。但当时,他已经在我爹的提携之下逐渐发达起来,我爹却日渐衰老,几个哥哥资质亦是平平。”
    王夫人说:“凭什么他吸了我家的血这事就算完了,日后他的这些权势名位还要便宜其他人?我总得把这个便宜占回来才不算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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