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稚心间一暖,想到以后和他在一起的生活,眼泪再度倾眶而出。这一回,却是喜悦的了。
    “不过,小花猫可不许再为这件事哭鼻子了。”他刮了刮她被泪水打湿的鼻子,假意责怪,“你总是这样,不是总提醒我这件事吗?”
    薛稚破涕为笑:“知道了,我,我不会再说了……”
    她只是愧疚。
    愧疚自己身为他的妻子,连身子也守不住,愧疚因为她才让他和伯父伯母遭受那样多的劫难。
    他不在意就好,她不会总是纠结此事了。
    ——
    台城,玉烛殿。
    宫漏沉沉,龙涎袅袅。
    御床之上,天子不安地睡在九华帐里,眉目紧闭,青筋凛绷。
    脑海中两幅画面接连涌现,一瞬是那年漱玉宫中阳光正好,她坐在他膝上,将紫藤花做的花圈戴在他头上,说要永远陪着他。
    一瞬是七月初四良辰吉日,她身着红衣,手持团扇,将手递于同样身着喜服的新婿。团扇后的容颜美目倩盼,笑靥如花。
    可这些画面,到了最后却全都变成洪波涌动的长江水面,她立在船头,一袭红衣被风吹落水中,决绝得有如乐府里那许下蒲苇磐石之诺后、绝望殉情的贞妇。
    她在水中挣扎。
    她含泪的眼看向他。
    有少女哭泣的声音不断悬绕于耳畔:“哥哥……”
    “栀栀好冷……长江水好冷……”
    “哥哥为什么要这么逼我……如果不是你,栀栀不会投江的……我恨你啊……”
    心脏处攀上的剧痛有如无边潮水将他缚住,又似刺进锋刃,汩汩流出暗红的血。桓羡痛不欲生。
    “栀栀!”他于梦中发出一声痛呼,就此惊醒过来。
    作者有话说:
    被呼唤的一脸无辜的栀栀:哎……
    第41章
    横亘眼前的浩瀚烟波已经消失不见, 触目惟有玉烛殿华丽冰冷的鲛绡帐,他深深喘|息着, 背心冷汗如滴。
    “陛下?陛下?”
    燕寝外又传来冯整小声而谨慎的呼唤, 他坐在御床上,终回过神。
    原来是梦么……
    他久久地怅然若失。
    可若是梦,她是不是真的已经……
    桓羡喉头一哽, 眼底泛起几许涩意。面上却什么神情也没有,声音冷静得有如经年不化的雪:“冯整, 上回我叫你扔掉的那盆栀子花,在哪?”
    他问的是少年时薛稚送他的那盆栀子花。
    薛稚少不更事时, 不知被哪个宫人教的, 以为那栀子便是她的本体,要好好养护着才能活。后来, 就将那盆花交给了他,让他好好养着“她”。
    上回, 他想起这盆栀子来, 便叫冯整端去扔了。眼下忆起此事,心间却生出些许妄想, 妄想若是这盆花还活着, 是不是也就代表着她还活着?
    他想他真是疯了,竟会相信这些胡言乱语。
    但他还是不愿相信她就这么死了, 死在长江里,死在冰冷的江水里……以死来逃离他……
    方才梦境间的哭声似再一次回响在耳边,他回过神,再一次问久没有回应的冯整:“你扔了?”
    话中已有些许不虞。
    这话答是与否都是错。冯整在心里叫苦, 应道:“当日陛下虽叫老奴扔掉, 但老奴不敢有损公主仙体, 悄悄供奉了起来。陛下是要看花吗?”
    竟是没扔。
    他心头微松,也未计较属下的悖逆,淡淡应了一声:“去寻来吧。”
    两刻钟后,冯整的小徒弟取回了那盆藏在废弃宫殿的栀子。
    山栀被养护得很好,花期已过,枝叶青如翡翠,在灯烛下散发着淡淡的草木清香。
    桓羡看了那盆栀子许久,手指抚过栀子柔嫩的叶片,心底那股痛楚才稍稍减轻了些。他问冯整:“梁王那边,还是没有消息?”
    他问的是派人前去长江打捞二人遗体与船只遗骸的事。
    冯整战战兢兢地应:“那日暴雨,长江水面暴涨,的确有些不好找。梁王已经增派人手往下游打捞去了。”
    此次乐安公主的消失极有可能是与卫国公世子相约私奔,不慎落入江中。既是家事,便不好公之于朝堂。因而梁王身为唯一在京的成年宗王,被委以重任,负责彻查此事。
    天子的命令则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尽管生还的几率极其渺茫。
    “去把他叫来吧。”桓羡道。
    这大半夜的,梁王指不定还睡在哪个姬妾的床上呢。冯整暗暗腹诽。
    正犹豫间,天子已取过外袍套在了身上,眉宇如泛冷月,“摆驾,去漱玉宫。”
    漱玉宫。
    殿外夜色已深,殿内灯火通明,芳枝带领着一众宫人侍卫跪在庭下。
    天子深夜来访,宫人们被打了个猝不及防,迎驾时进退失据,颠倒衣裳。
    所幸天子并未说什么,只淡淡睨了眼木蓝脸上还未消下去的哭肿的两个眼圈,抬步走了进去。
    青黛一颗心在胸腔里狂跳,扶着木蓝,跟在了后面。
    她不知天子何故来此。
    自那日公主消失后天子便不曾来此了,她听说当日陛下患病,可次日又去上朝了,一切如常,便料想公主的“死”对他影响有限。
    可眼下又为什么要来呢。
    阖宫都在传公主因私奔而掉在了长江里,她却是不信的。公主要的是逃离陛下过自由的生活,可不是白白交付自己的生命。
    桓羡没让她们跟随,而是进到了内殿里,等着梁王。
    因了从前刻意的布置,这座寝宫与他少年时也无什么两样。以至于他仅仅只是坐了一晌,便总能瞧见从前的桩桩幕幕。
    是书案前,她被他抱在怀中坐于腿上、被他握着手一笔一划地写她名字;
    是琴案边,她从他身后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蒙住他眼睛,然后故意怪腔怪调地让他猜是谁。
    又是他被桓陵拦住的那次,他虽打赢了对方,却也被他的几个侍卫揍得鼻青脸肿。是她气呼呼地冲上来将那些人赶跑,又心疼地替他吹伤口,说:“栀栀给你吹吹就不疼了……”
    眸中渐渐染上风露,他看着幻影褪去后空空如也的书案,忽而没来由地想到,她那么喜欢谢兰卿,若真是谢兰卿陪她一起死在了长江里,她也不至于走得太孤单。
    ——
    桓羡在宫中枯坐了一会儿,伏胤便将梁王桓翰带到了。跑了这一路,他睡意还不曾醒,冠服东倒西歪地套在身上,打着呵欠抱怨:“皇兄您这是做什么……玉腰奴还在等我呢……”
    他是教坊司枕月楼的常客,京中知名的风流纨绔。伏胤前去拿人时,他还醉倒在花魁师莲央的房中。
    桓羡冷冷掠他。
    桓翰装纨绔的本领是越来越娴熟了。
    却也懒得拆穿,径直问:“朕交给你的差事办得如何了?”
    大半夜的把他叫醒竟为了这事。梁王一阵腹诽。面上却叫苦不迭:“皇兄您也不是不知道,长江那样宽阔,掉个人下去就跟落了根针似的!这一时半会儿臣弟哪能捞起来!”
    “宫中可查出什么没有?是谁带她出去的?为何就那么巧,刚好有个墙洞没能补上?各个城门水门也没有查出什么端倪吗?”桓羡问。
    他总觉得渔民所见未必非真。若她还活着,那便是一出障眼法,必定是从别的地方逃走,也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
    一连串的问题如箭矢一般,迫得梁王几乎透不过气,他倒是查出了些事情,可太快说出来不是自个儿找死吗?何况还会得罪这背后之人。
    因而他只能打哈哈:“皇兄真是高看臣弟了,臣弟就会两样事,喝酒,玩女人。我哪会儿查案啊。”
    又劝他:“既然乐安妹妹走了,皇兄虽然伤心,可也要节哀顺变呐。大典将近,我那如花似玉的嫂子还等着您和她洞房呢,要是病倒了可怎么好。”
    ——总这样大晚上的不睡觉来消遣他,不生病怎么可能。
    桓羡冷笑:“尸位素餐,你不自省,话倒还挺多。”
    “滚吧。”他大发慈悲地道。
    帝王俊美的脸上难掩厌恶,桓翰喜笑颜开,麻利地行了礼出去。
    桓羡却是越想越气。
    “乐安如今生死不明,身为兄长,他居然还能睡得着觉!”
    “去。”他叫住伏胤,“当着梁王的面,把他那个相好的抓来,告诉梁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把乐安找回来,朕就杀了那女子!”
    一个时辰后,对此事毫不知情的师莲央便被带入宫中,关进了御史台的客室。
    梁王得知后,也唯有苦笑。不得已发奋起来,顶着漫天星辰当即便去了北篱门司,将一干值守官员都叫起来,重新过问当夜船只经行之事——北篱门是建康北部的水门,如有船只出水进入长江,此处是必经之地。
    于是接下来的七八日他都在为此事奔走,派了亲信前往京中各道水门、各个城门以及朱雀航走访周遭住户,再将戍守人员轮番审问,才终于寻出了一丝线索来。
    ……
    江南,宜兴郡。
    商贾云集,行人如织。
    马车停在城外驿站边的马厩下,谢璟扶着妻子下了车,回身对伊仞道:“那就有劳你了。”
    伊仞点头:“卑职守在这里便是,使君快去快回。”
    谢璟点点头,携薛稚向城门走去。二人皆是商贾装扮,今日入城,是为了采买食物,与去医馆问诊。
    自向南逃亡以来,怕被守城戍卫发现,他们基本未入城池。提心吊胆了一路也没发现通缉告示后才渐渐放下了心,便决定去城中找个医馆看看。
    一切都很顺利,等到在城中寻到医馆已是辰时,医馆门前坐无虚席,皆是附近来看病的妇女,二人排在了队伍最末。
    谢璟道:“你在这儿稍稍等我,我去寻个凳子来。”
    薛稚点点头,目送他朝人头攒动的医馆里走,眼角余光扫到门庭前朝她看来的人群,有些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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