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现在天子携公主过来,又是想做什么?
    桓羡并没过多解释,只言是顺道过来看看,并接见了居住在老宅中的谢氏老人——陈郡谢氏迁居建康已近两百年,在此居住的多是致仕多年的老臣,桓羡都一一接见,亲问民生与治国之策。
    若不是历经了去年七月惨被陷害下狱之事,卫国公夫妇几乎便要以为,这当真是一位温和谦逊的君主。
    不过,卫国公的父亲谢瑍仍旧没在家中,不知隐居在何处山中修习黄老之术,卫国公夫妇松了口气的同时,桓羡本人倒是颇觉可惜。
    他对自己的祖父世宗永光帝十分仰慕,而这位老卫国公正是永光帝的表弟兼发小,于情于理都该看望问候。
    日暮黄昏,御驾离开谢氏祖宅,启程前往安阳。
    临别之际,薛稚依依不舍地与阮氏话别:“伯母要好好照顾自己。”
    阮氏眼中有泪,竭力忍住了,微笑道:“公主也是,将来,我还等着喝公主的喜酒。”
    薛稚心里一酸,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她挣脱掉阮氏的手,扶着车厢上了华丽的马车。
    马车走动起来,垂在车厢檐上的銮铃流苏随之轻摇,发出一阵珑璁玉撞的清响。
    宽敞的马车内,桓羡已经躺在铺着锦褥鸳枕的软榻上了。手里正擒着一本将作大匠绘制的新都营建图册,口中凉凉说道:
    “阮氏要喝你我的喜酒,你还不乐意。”
    “栀栀。”他又唤她,“等回去之后,就换个身份吧,我们成婚。”
    作者有话说:
    某鸽:某人又在做梦了。
    被下放的小江:陛下放心,每月一封的谏疏不会少的。
    第56章
    春雨霏霏, 山路泥泞,行至鹤壁的一处小镇时, 御驾不得已停驻了下来, 在官驿歇脚。
    陈郡安阳之行只是帝王个人的行程,因而原先跟随赴洛的官员已有大半返回洛阳,但即使如此, 全副武装的数百禁卫军依旧将不大的驿馆围得有如铁桶一般。
    桓羡先命人将妹妹安顿下来,随后, 却收到了来自建康的书信。
    是崇宪宫寄来的,信中言, 他们走后, 青黛独自一人去了离宫中很远的开善寺,以她的名义, 供奉了一盏往生海灯。
    他已在栖玄寺中供奉了长生牌位,她为什么要叫青黛偷偷摸摸的往开善寺去, 供奉海灯?
    随信附送的却还有一卷泥金发愿写本。被他手把手教出来的清秀隽丽的簪花小楷, 于玄色瓷青笺上笔染泥金,恭恭敬敬抄写了一卷《心经》。
    末尾另附有发愿之文:
    佛弟子薛氏发心敬写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一部, 伏愿亡子仗佛法力, 不溺幽冥,现世业障, 并皆消灭。若存托生,生于天上诸佛之所、妙乐自在之处。获福无量,永脱百苦。
    建始五年岁次丁亥辰月吉日妾女薛氏伏首。
    桓羡手捧着那卷由她亲笔所写、拓印下来的经文,檐下潺潺的春雨有如沿着衣领滴在脊背上, 任由寒气蔓延。
    他只是突然想到。
    《心经》是释教经典, 可超度亡魂, 向佛忏悔。她从来不是信佛之人,为什么,会突然抄写心经?
    而不管是在道教还是释教经义之中,妇人自行堕胎皆是要下地狱的大罪……若那个孩子的死全是他的罪孽,与她丝毫无关,她又为什么要忏悔?
    立得久了,那股寒气似渗入肌理,在五脏六腑间充溢游走。他错愕地低首,将经文合上了。
    夜间的气氛便有些僵,夜里入寝时,薛稚如往常一样被他禁锢在怀中,听着窗檐下潺潺霏霏的春雨就将入眠时,忽听得他问:
    “那个孩子……栀栀有为他做什么吗?”
    清冷幽昧,如冷箭落在薛稚耳畔,一阵不寒而栗。
    她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哥哥不是已经请了大师做法吗?”
    “那是我做的,可栀栀不也是这个孩子的母亲吗?难道一点感情也没有吗?”
    薛稚指甲狠狠掐入掌心,声音里便带了些许哽咽:“一个□□而来的产物,哥哥要我对他有什么感情?况且哥哥如今提起,是要时刻提醒我那个孩子是怎么没的吗?”
    桓羡语声微滞:“……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只是觉得,她最近很乖顺,乖顺得有些不真实。而对那个孩子,也淡漠得仿佛没有一丝感情。
    “那哥哥是什么意思呢?”她似情绪激动地反问,“好容易我淡忘了一些,哥哥却总要提起。是想我永远都记得这道疤吗?”
    语罢,眼泪也如屋外春雨,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
    心疼与愧疚最终压下了心底的怀疑,桓羡将人揽在臂弯间,涩声道:“好了,是我错了,以后不再不提了。”
    薛稚眼泪稍稍止住,内心却仍是不安。
    他,是不是知道了?
    次日清晨。
    小雨依旧淅淅沥沥,薛稚起身后,略显迷茫地看着窗檐下连绵不断落下来的春雨。
    桓羡并不在房中,一大清早便去县衙接见当地的高年了,他仿佛总有用不完的精力,分明性情极阴鸷冷淡的一个人,沿途经过郡县,却总要过问民生。
    薛稚想,这或许是他童年不幸的缘故,所以更能与底层共情,身为一国之君,也总得装装勤勉爱民的样子。倒并非因为他是什么良善之人。
    昨夜的那番对话更让她心惊,他果然已经开始怀疑她了,那么,她要找个机会离开么?
    去哪里,她其实并没有想好。
    她无父无母,连个可以投奔的亲戚也没有,唯一能依靠的郎君远在江州,受到朝廷严密的监视。为不拖累伯母一家,陈郡也不能去。
    又暗恼自己怯懦。总是这样前怕狼后怕虎的,难道就一辈子被他困在金笼子里么?
    天地之大,可容万物,又怎会没有她容身之地。
    主意拿定,她叫来木蓝细细商讨了一番,尔后便在屋中等他。
    一直到晌午时分,桓羡才从县衙中回来。
    “还没吃饭?”
    他略显惊讶地看着桌上初摆上的香气四溢的饭菜。
    “想等你不行吗?”薛稚神色略微不自然地说,似乎还是为了昨夜的事置气。
    略微静默一息,又似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在谢家的时候,阮伯母就是这样等谢伯父的……”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瞄了眼她不安绞着衣角的十指,微微一笑,没有开口。
    她给他斟了一杯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桓羡笑问:“怎么这么早就喝?”
    “这酒,应当等到你我大婚的时候再喝。”他按下她执杯的手。他知道她酒量一向不好。
    “可是我想喝。”薛稚却固执地说,“哥哥是不是不信我?”
    说着,还不及他阻拦,便将斟给自己的那杯果子酒一饮而尽,玉脸飞红,被酒液呛得连连咳嗽。
    “这样可以了吗?”她似赌气地质问。
    桓羡叹口气,指腹轻擦去她红唇上遗留的酒液:“你这又是何必。”
    “我只是觉得,哥哥好像在怀疑我,从昨天晚上开始……”她又红了眼眶,凄凄哀哀地,以帕拭泪。
    桓羡视线落在那尊铜鹤酒樽之上。
    此酒樽内部大有乾坤,若樽中酒满,则尊内用以装酒的酒瓯不偏不正。若酒不满,便会发生倾斜。
    她应当是先行在樽中下了用曼陀罗炼制的麻沸散。倒出第一杯后,内部酒瓯就会发生偏斜,混合药效。
    失神不过很短的一瞬,他伸手端过,在薛稚略显紧张的目光里将杯中酒端起,小饮了半杯后,剩下的则全倒在袖中。
    略过了半刻钟后,他倒在了桌上。
    薛稚长松一口气。
    芳枝已被提前遣走,她关上门,将人扶到榻上休息,随后迅速换了一身提前备好的侍女装扮,神色如常地出了门。
    驿馆的后院门处,木蓝已经换好了驿馆杂役的服饰,正在等她。
    她没有带任何行李,只带了些碎银子作为盘缠,预备出城后找处集镇另行置办——为着这一天,她已提前背下了整本洛州及其周边州郡的舆图。
    眼下正是饭点与换防的时候,连冯整和伏胤也不知去了哪里,一路都很顺利,二人称是去集市上购买公主爱吃的糕点,顺利自后院门离开。
    初春的细雨绵如柳丝,二人撑伞奔跑在小城烟雨之中,春雨浥轻尘,因天子入驻而被静路的街道上此时一个人也没有。
    木蓝忍不住问:“公主,我们,我们接下来去哪儿啊?”
    “先出城再说。”薛稚果决地说。
    然而并未跑出多远,一道熟悉的玄黑身影忽然策马自街巷行出,马上人未有撑伞,一双冷漠阴鸷的眼被空濛烟雨浸润出些许虚假的温和。
    “皇兄……”
    她惊恐地往后退了一步,连伞也掉在地上。
    “栀栀这是要去哪儿?”桓羡语声淡漠。
    他未有带一兵一卒,身侧只有伏胤,一身玄色衣裳即使是在细雨中也有种无声的肃穆,其上龙纹洇湿在濛濛细雨中,扑面而来的压抑。
    木蓝早已在旁吓得心惊肉跳,好在陛下并没有看她,目光全然落在薛稚身上。二人就这么隔着烟雨对视,直到片刻之后,他自马上翻身而下,沉着脸撑伞向她走近。
    薛稚才升出片刻希望的心忽如流星飞坠。
    她流泪往后退着,仍做着无望的挣扎:“你放过我吧。”
    “我不想和你回去……我也不会去找他的,我只想一个人自由自在的生活,一个人而已……皇兄……求您了……”
    “为什么呢?不是前几天还好好的么?”桓羡微笑,于雨中向她步步逼近,“和我在一起,就这么让你难受吗?可你从前不都装得很好吗,为什么,就装不下去了?”
    “还是说,栀栀其实有事情瞒着哥哥,害怕事情暴露才想一走了之?譬如……你供奉在开善寺里的那卷《心经》?”
    薛稚掩在衣衫之下的双肩狠狠一颤。
    她的反应无疑是佐证了桓羡之前的猜想,心间狠狠一恸,又将经文背诵了一遍,烟雨氤氲之下的双目已有隐隐的怒意:“说说,栀栀有什么现世业障,需要借助神佛保你不堕地狱?该不会那个孩子,实际是你杀的吧?”
    “不是!”薛稚情绪激烈地反驳。
    他在雨中停下,面上怒气有如烟雨晨雾流转:“过来!”
    “天予不取,反为之灾,朕再给你一次机会,那个孩子究竟是怎么死的,自己过来解释清楚!不要让朕说第二遍!”
    闻及“孩子”二字,薛稚受不住地发出一声哭叫,转头便奔向似轰然大作的疾雨之中。桓羡脸色一青,还不及他指示,伏胤已如飞鹰疾驰而下,挡住了薛稚的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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