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多么狠心的女人。连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也要设计得他亲手杀掉,又怎么会做不出来呢。
    斯人已逝,他没有办法再问一问她,为何她就这么厌恶他,杀了一个孩子还不够,还要扼杀第二个可能到来的新生命。
    心里漫起的悲凉很快迫使他回过神来,桓羡面上毫无表情:
    “虽是如此,何家谋害公主,罪无可赦。这也不是何十四娘第一次谋害先皇后了,从前朕放过她一马,不想还是如此执迷不悟。”
    他轻叹着摇头,朝殿外唤:“伏胤。”
    伏胤应声进来,领命而去。
    桓羡淡漠的目光又落在何令菀身上:
    “梁王妃,你知情不报,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念你是出嫁女,就罚梁王俸禄三月,尔自闭门思过。”
    这已算是极轻的惩罚了,也自然是看在了自己的面子上,梁王忙不迭欢喜地再度叩首起来:“多谢皇兄!多谢皇兄!我们领罪。”
    何令菀本有心为堂妹求情,想到整个家族的安危,终究是将涌到喉口的话憋了回去。毕竟,令茵不死,死的可就是整个庐江何氏了。
    二人谢过恩,搀扶着彼此几近瘫软的身体,相扶离去。
    桓羡略微不解地看着两人身影。
    原被他随意一指绑在一起的二人,什么时候,他们的感情也变得如此之好了?
    又为什么,他和薛稚的感情变得一团糟。她不仅不愿视他为兄,更如此憎恶他,以至于会连累到孩子身上。
    他想不明白。
    桓羡又在玉烛殿中亲自提审了木蓝青黛二人,所得的证词,大致与何令菀互相验证,可以证明她所言为真。
    自从薛稚殒命而来,青黛便对天子这位罪魁祸首充满了怨恨。在即将被挥退之时,忍不住质问他:
    “陛下,难道您就没有想过。为什么公主明知是麝香也要把它埋进去留在身边?”
    桓羡已有些许料到她想说什么,神色一瞬阴沉下来:“出去。”
    守在殿外的宫人应声进来,试图拖她下去。青黛却接着说道:“因为她根本不爱陛下,因为她在陛下身边过的每一刻都不快乐,陛下难道是忘了自己做过的那些事吗?您待公主,可有一分半毫的尊重和喜欢呢?将她视作亲人的夫家下狱,屡屡打压她所爱的人,像对待娼妓一样对待她,肆意折磨和羞辱……”
    “您又可曾知道公主曾有多么地在意您,敬重您吗?曾经她把自己弄得手上全是伤也要给您做生辰礼,就算是在发生了那件事情后、在您出发去并州之时也还给您做了平安符,您又是怎么对待她的呢?你们走到今天这一步,全是陛下咎由自取!自作自受!”
    她悲愤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内,显得格外尖利,一众宫人都吓得面无血色,假意不曾听见地将人拖出殿。
    木蓝流着泪跪伏在地上,未得命令,不敢轻举妄动。
    她偷偷抬眸觑了眼帝王身影,他背对着自己看着重新合上的宫门,不知怎的,虽看不清他的脸,却觉得他的背影有些颓然和可怜。
    “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胡思乱想间,天子已然回过身来,面无表情地问她。
    木蓝虽然恐惧得满面是泪,却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桓羡眉梢微动,似是想说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只道:“去把她说的平安符取来给我吧。”
    他没有得过她一丝半缕的针线。在朔州时曾让她做过,究竟没有等到便阴阳两隔。便连那根赤绳子,也不过是民间庙会上的东西。
    他想看一看,她曾经亲手为他做的东西。
    何令茵殒命的消息递进来的时候,桓羡已经得到了那些存在匣子里的平安符的灰烬。
    伏胤说,他赶到时何令茵对自己所做的事供认不讳,只在临死之时对其堂姐、太后还有先皇后大骂不止。他遂用白绫将其勒死,才中断了那些恶毒的咒骂。
    至于其父何钦和其伯父何钰,经审问,倒可确定的确不知情。
    伏胤说着何令茵伏诛时的种种场景,桓羡心不在焉,唯看着那些匣中的灰烬,即青黛口中的平安符。
    那些平安符已被大火烧掉,匣中除残存的符文外,还保留了些许彩线,至于留下,当是宫中忌讳烧东西,从前栖鸾殿的宫女就将灰烬装起来了,又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忘记了扔弃。
    桓羡有些出神地看着那些残存的彩线。
    彩线并不精致,似来自民间,当是她特意托人从庙里购得所谓的开了光的东西,再自己编织而成。却不知为什么,又一把火全部烧掉,只留下这些残存的丝线和符文。
    自己苦苦追寻的东西,原来早已得到,又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就全化作了灰烬。一时之间,桓羡心间五味陈杂,也觉不出是喜是哀。
    他只是在想,当时,她烧掉这些东西的时候,又在想些什么呢?
    久也没有反应,伏胤忍不住问:“陛下,何钰及何钦兄弟要如何处置?”
    他稍稍回过神:“他二人虽不知情,但子不教父之过。先革职,等朕回来时再做发落吧。”
    出征在即,稳定京中时局要紧,他也不欲在这时候再兴波澜。
    死了一个何令茵,再革职,便会让他们觉得事情已了,就不会在他走后兴风作浪了。
    二月上旬,桓羡带领兵部一众官员,渡江北上,与在洛阳集结的十万官军一道北上。
    与此同时,一封信笺也由凉州递进了贺兰部。
    薛稚没有想到战事会来的如此快。
    雍王在凉州谋反,贺兰部东接河套,北临凉州,势必会受到战事波及。
    更令她担心的则是,凉州遣使来信,约为联盟,共同出击盘踞关中的楚军。
    雍王桓诏打的主意不错,柔然与楚军才在两年前经历了一场恶战,柔然大败,贺兰部身为柔然的附属之地,理应与他拥有共同的敌人。故而邀请贺兰部出兵,对关中地区的楚军和即将抵达的王师形成包围之势。
    他甚至在书信中与贺兰部约定,事成之后,割让贺兰山与河套平原与贺兰部。
    对于贺兰部而言,这的确是个不小的诱惑,毕竟被贺兰部视为圣山的贺兰山如今在楚国境内,更遑论还有富庶的河套之地。
    使者先将信件送至了乌格图处,请他快马加鞭转交远在柔然王庭的贺兰霆,乌格图却道,如今族中已经有了王女,左贤王吩咐过,此地军国大事皆由王女决策,这样的大事,自然要先行禀报给王女。
    薛稚于是得已目睹了这封由雍王亲自所写的盟书,初看到时,几乎不能置信。
    桓羡固然性情阴鸷,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却也从未真正亏待过这些弟兄,予他们封地,允他们建府,雍王为何要反。
    更不曾想到,他为了对付桓羡,竟然同贺兰霆约定事成之后割让河套地区。为了一己私利甘愿出卖自己国家的土地,这样的人,又怎能做大楚的君主?
    于公,贺兰部如今的青壮年不及万人,一旦与楚国开战,便是引火上身,要与整个楚国为敌,届时战败,察布尔罕却未必会为了贺兰部出兵,她又为什么要让她的子民为了桓诏个人的野心白白地丧命。
    于私,她终究是汉家女子,不愿看到自己的母国丧予无德藩王之手。
    阿干曾允她决策军政大事的权力,但薛稚实则一次也没用过。思来想去,她决定拒绝对方,遂以要与阿干商议为由先行稳住凉州,又作书告知贺兰霆。
    与此同时,又发书一封寄往关中地区的楚军,将雍王欲与贺兰部结盟之事告知对方。
    信是她拟好后交由一名不识汉字的贺兰部侍女抄写的,对方只会说简单的汉话,对于较为文雅的表文却是不通的,不必担心事情泄露。而信件送递后,楚军也自不可能认出她的字迹,这是薛稚唯一能想到的在不暴露自己身份的前提下提醒对方的唯一方法。
    信件抄写完毕后,她又前前后后检查了数遍,连原先为父母避讳的缺笔都一一改了过来,确认不会暴露自己身份后,才秘密命人将信件寄了过去。
    信笺抵达位于秦州的指挥处时已是三月初,被人以箭射至城墙上,送至奉命讨伐叛军的秦州刺史处。
    三日后,桓羡率领先行部队到达秦州,秦州刺史即将信件交予了天子。
    桓羡看罢,却似魂悸魄动,猛地攥住了对方衣领:“这是谁寄来的?”
    信件中的行文语法,如何那般像薛稚?
    作者有话说:
    第78章
    薛稚的读书习字全是他所教, 对于她的那些行文之习惯,他再熟悉不过。
    譬如“何以”这个结构, 正常人多是写作“何以”, 她却总爱写成“以何”,虽然不算错误,到底与大众不同, 他怎样纠正也纠正不过来。
    再如“于金城会盟”之句,换做旁人多会写成“会盟于金城”, 她却习惯将地名放在前面。这样的例子,这封书信里比比皆是, 实在巧合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
    作信的人或许自己不觉, 但旁观者清,他却是看得一清二楚。
    难道, 这信真是……
    桓羡胸腔里一颗心突然直直往下坠。
    刺史荆蒙全然不知君主为何突然激动,忙将事情告知:“陛下, 这封信是被人用弓‖弩射在城门上的, 送信之人的身份,臣等着实不知啊。”
    “但信件既是言叛贼欲与贺兰部结盟之事, 想必, 不是凉州,就是贺兰部……”
    桓羡也逐渐冷静了下来, 眉目颓然地松开了手。
    荆蒙说得没错,若这信是从凉州寄来的,未尝没可能是桓诏故意找人模仿栀栀的行文,乱他心智。
    若是贺兰部……贺兰部, 为什么要作书告诉他?而这封信虽然字迹歪歪扭扭, 但从行文的流畅度以及用词来看, 作书之人显然精通汉家文化,不至于将字写成这样,当是有意为之。
    综合考量,该信件出自贺兰部的概率较大,可这写信之人,究竟会是谁呢?
    王军的到来使得叛军节节败退,逼退了围攻秦州的叛军,将其赶回金城。
    金城是连接关中与凉州的重要城镇,两军遂于此地开展会战,正当此时,被雍王吸收为盟友的吐谷浑却参与了进来,令原本好转的局势陷入胶着状态。
    雍王虽为叛贼,师出无名,但有了吐谷浑的铁骑便如虎添翼,到了后期,双方基本是围绕一座郡城一座县城地开展巷战,战况十分激烈,百姓死伤无数。
    每当站在高高的山梁上眺望远处的烽火,薛稚都无比庆幸自己拒绝结盟的决定。
    表兄的回信已经送还了来,肯定了她拒绝与凉州结盟的做法,为避免战火烧至贺兰部,更欲率兵前来救援,眼下,正在察布尔罕整合军队。
    与此同时,战火已然烧至了边境上,不断有在战争中沦为流民的百姓越过边塞长城和边境线,进入贺兰部的领地避难。
    自家人在自家的土地上厮杀,无辜受难的百姓却还得去往异族人的领地过活,这不得不说有些讽刺。
    事情报至薛稚处,她同意了放百姓入境,在边境草原上避难。毕竟贺兰部的背后是柔然,就算先前拒绝了与凉州结盟,桓诏也不会贸然进攻。而既是保护楚国的百姓,也不会得罪楚国。
    不久,贺兰部收留流民的事情即传到了驻扎在秦州的桓羡耳中。他未能想到,对方游牧民族之身,竟如此深明大义,虽然只是允许百姓在边境上生活,却也能使他们免于战乱之苦。
    但贺兰部是贺兰霆的部落,他怎会如此好心?
    他拟好道谢的书信,欲备派遣跟随出征的江泊舟为使者前往贺兰部的领地致谢。临行之前,却多问了一句:
    “贺兰部如今主事的人是谁?”
    “回陛下。”熟悉附近形势的秦州刺史荆蒙告诉他,“听说贺兰部去年七月迎回了一位王女,心地良善,虽无多少实权,但名义上是如今贺兰部的首领,族中大事是能插上言的,只是平素较为低调,我等也是前不久才得知。”
    “不知,会不会是这一位做的决定……”
    荆蒙如此说是有原因的,秦州北部与贺兰部接壤,他与那族中主事的乌格图也是打过交道的,对方虽不会入境劫掠,却也不是好惹的,更不会同意放大楚百姓入境。
    去年七月。
    桓羡心头微有失落,旋即却想,如果是她,贺兰霆也并非没有可能先行将她带回柔然,尔后才将她送去贺兰部。
    但当日毕竟那么多人亲眼目睹了她从城楼上摔下,连颈后那粒小痣的位置也一样,因而他虽然怀疑,但更多的还是保留了人死不能复生的理智,只嘱咐江泊舟:“待入境贺兰部,想办法,见到王女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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