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应承过她什么,陈知璟完全记不清。
    但陈知璟何曾受到这样侮辱,让人直接掌掴并这般诅咒。“断子绝孙”,事实上他可不就真的断子绝孙了。他死后,国公府怕是要落到旁支手上。
    陈知璟心理年纪一大把,生生叫个小娘子直戳了心肺管子,他沉下脸,拽住她的胳膊,已然是动了怒气。
    梁称玉却似个泼妇,扭头狠狠咬住他的手腕,陈知璟一阵吃痛,松开桎梏。
    他尚未开口斥责,她倒先哭了。称玉仰面望着陈知璟,泪眼婆娑地瞪他:“周进宝,我也不要你了。”
    瞪得陈知璟老心脏一阵慌张,这娘子尚年轻,他都活到那个岁数还与她计较什么。况他也是为了她好。
    陈知璟自觉他肯屈尊纡贵来这一趟已是给了她面子,她偏不知足。其实依着他们父女对他做的,他没将她捉了扔进牢里已是仁慈。
    “你待想想,想通了让人去国公府递个话。”男人抛下句话,将文书收入袖中。
    第三章 他是我生的崽子
    马车停在街口已有会儿,原不怎么宽阔的街道被挤得更为狭促,陈知璟往门外走,他的车夫便在路边等他。
    不远处小郎君头上扎着两个小发髻往家中走,见陈知璟踩着人背上车,小郎君觉得稀奇,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香姨,他怎踩着人,人家不痛么?”
    兰香想捂住他的嘴已是来不及,只得拉着宸哥儿给陈知璟见礼:“相公莫怪,郎君还小不知事。”
    陈知璟不想理会兰香,可他年纪大后对稚儿要有耐心得多,遂冲那小郎君摇头,上了马车走远。
    -
    陈知璟尚未娶妻,国公府内无女主人,如今便由他庶长嫂孙氏代管着中馈。
    他先前失踪四年,要不是他胞姐嫁给官家,这鲁国公的位置恐早落到长房头上。自陈知璟回来后,他母亲刘氏便一直挂心他的婚事。
    刘氏信佛,曾请善法寺中的高僧帮陈知璟算了一卦,那高僧道陈知璟三年内不宜成亲。
    如今三年之期将近,刘氏留了陈知璟在暮春居说话。
    “你大哥当年打的什么主意你当清楚,三郎,你如今也该成亲有个子嗣了,不忌男女都行。”刘氏与他道,“也好叫你长姐安心。”
    他大哥陈知瑞是庶出,原本陈知璟上头还有个一母同胞的二哥,可惜养到一岁上头没了。
    除去宫中皇后娘娘,刘氏膝下只剩陈知璟一个亲生儿子,前些年他下落不明,刘氏差点把眼睛哭瞎。
    陈知璟如何不晓,不过这命中皆有定数。依着前世,再过一两年他这身子就渐渐不行,原本与顾家娘子的亲事也作废。
    何必再去害旁人。
    那卖伞的妇人也是,她看着年纪尚轻,他本想给了她银子傍身,以后也好重新相看人家。谁道她却是一根筋,似乎爱极了先前的周进宝,连房契也不肯要。
    “母亲,儿子尚无成亲的打算。”陈知璟轻声道。
    刘氏听了这话差点将手中茶盏摔出去,还是身边丫鬟及时扶住,她勉强缓了缓神色:“三郎怎么突然有这想法……”
    陈知璟沉默了。
    刘氏知道自己儿子的脾气,硬逼恐怕是不妥,只得放他离开。
    陈知璟又做梦了,梦见那万胜街的小娘子,也不知给自己下了什么蛊。
    “进宝呀。”小娘子几不可闻地喟叹口气,却仰头对着他笑,“我不要你了,我要嫁人。”
    她就站在那青凉伞下,明明他稍伸出手就能抱住她。
    小娘子拍了拍肚子:“进宝,你不肯娶我,会后悔一辈子的,我要带着你的崽去嫁人,再不骗你了。”
    陈知璟彻底惊醒。
    孩子?
    这梦太过真实,叫他想起临死前梦到过的场景,她说我们娘俩等你好久。
    -
    “梁寡妇,这天还要出门么?”
    冬日里无论庄户人家,还是这汴京里的市井人家都闲着,除了些缝补的活计,大都没有什么事要做,出门的人更少。
    “我铺子里的墨不够用了,去买些回来。”梁称玉赁了辆马车,将二十文车马费递给车夫。
    称玉回时没舍得坐车,元日将至,她想想又绕些路带了吃食,扯了几尺布,寻思着给宸哥儿和兰香那丫头做身衣服。
    家中铺子门早关了,称玉绕到后门,敲了好会儿都不见有人来开门。
    风刮在脸上生疼,称玉手上冻疮又犯了,她站在门口跺脚搓着手取暖,门终于“吱呀”一声自内叫人给开了。
    “兰香,怎这么晚……”
    却不是兰香。
    来人身量极高,穿着极不打眼的麻布青灰色襕衫,前些日子她刚见过的。
    “您今日怎么来了?”称玉一怔,又讥讽道,“先前当了假夫妻还不够,如今还要来个露水姻缘么?”
    她顺手将院门掩上,进了屋。
    屋内兰香抱着宸哥儿对她挤眉弄眼,称玉一看便知这是都见过了。
    她伸手把宸哥儿自兰香手中抱过来:“你回你屋子罢,这儿不用管了,我带宸哥儿上楼。”
    宸哥儿胆子不大,但孩子好奇心强,他趴在称玉肩头不时偷瞄着跟在后面的男人,还试图伸手来够他,他早忘了那天自己见过陈知璟。
    可陈知璟还记得。
    “娘,这是谁……他刚才说是我爹。”宸哥儿大声问道。
    男人这会儿站在屋子里,称玉做不出当着陈知璟的面说他死了的事,她扭头温和地对宸儿道:“他是你爹。”
    有一段时日称玉常看着宸哥儿的脸发呆,宸哥儿真的很像他。
    又转头看向陈知璟:“他是我生的崽子,梁宸。”
    陈知璟目瞪口呆,其实刚才她进屋前,他已确定了八分,否则也不会信口开河对宸哥儿讲是他爹。
    这会儿听到她亲口证实,一时间竟不知道作何反应。
    男人迟疑许久,才对称玉道:“能让我抱抱他么?”
    宸哥儿不大认生,还不等称玉说话,小家伙已挣扎着要从她怀里下来,然后去扯陈知璟的直裰:“爹。”
    陈知璟手一颤,低身将他抱起来。
    那边梁称玉却扭过身去。
    陈知璟盯着她的身影暗忖:“原先不知道这孩子的存在,如今既知道,她又一心想同自己一处,自己娶了她,纵然以后自己不在,她好歹有个孩子傍身,国公府也不至于落到别人手上。”
    这样倒是两全其美了。
    屋子里俱是一片寂静,陈知璟和称玉谁都没有再说话。外面天色已暗下,宸哥儿年纪还小,被陈知璟抱了会就闹着想睡觉。
    陈知璟站在床边,看这妇人轻声细语哄着稚儿入睡,眉眼温和,跟那日横眉竖眼的样子瞧着判若两人。
    过了会儿,宸哥儿睡着,称玉才站起身,示意他往边上走,两人就站在窗棂附近说话。
    “大人,您以后定不少妻妾,也不缺子嗣,能叫宸哥儿跟在我身边么?”她收起浑身尖刺,低垂着头。
    陈知璟看不清她面上的表情,隔了瞬回答她:“可以。”
    梁称玉刚要应声,就听得面前这人又淡淡道:“我会娶你。”
    小妇人笑了笑:“因为宸哥儿?”
    “是。”他倒是半点不隐瞒,说这话时甚至微蹙起了眉。
    明明面前这个与她心心念念的是同一人,可梁称玉突然心凉了半截。
    她浑身紧绷了瞪着他,指深陷入掌心而不自知,手中拳头似下一瞬就会挥到这人平静的脸上。
    可是,她还有宸哥儿。
    梁称玉顿时如雷轰顶般,犹如刚刚惊醒,扭头看了床榻上沉睡的幼儿眼。
    小妇人脑子有些乱。宸哥儿快三岁,这世道她个寡妇在外面抛头露面,终究于名声有碍。宸哥儿跟着她也免不了受些委屈,自然比不上跟着他的。
    她之前偷偷摸去鲁国公府瞧过了,那府门看着就极为气派,门前不让人多作逗留,她仅仅多看了两眼,就被人催着赶走。
    良久,陈知璟终于听到了她的声。
    “好啊。”梁称玉背对他,隐约含着泣音道,“多谢大人。”
    陈知璟胸口闷得慌,无端得了个子嗣的喜悦似都在当下消散许多。他不由抬起手,似要安抚她,又徒劳放下。
    “你我既要成亲,倒不必如此生分。”陈知璟想了想,“只是往日那名字还是不要再唤了,叫旁人听着终究不妥。”
    “是。”梁称玉低声道。
    陈知璟忍不住想叹气,他指无意识敲了敲窗沿,不想多逼她:“罢了,你想唤,私下这样唤我也无妨。”
    称玉却不吭声了。
    第四章 当要娶她
    她站得离他远了些,径自扯了个杌凳坐下,良久后道:“您还是快些走吧,半夜叫人瞧见无端坏了我名声。”
    梁称玉开口赶人,男人心想有些事总该要与她说清楚,然而饶是他,一时却也不知从何说起。
    他如今身子看着还好,一两年后便要顽疾缠身,不良于行,寿命也不得长久。她瞧着最多不过二十的样子,既然嫁入国公府,以后纵然他死了,轻易也不好改嫁。
    但这么荒诞的事贸然提及,怕只会吓坏这妇人,让她觉得自己鬼魅缠身,无端增添波折。
    陈知璟一生循规蹈矩、守礼自持,这会儿却逾矩地站在她这小楼里走了神。
    “我三年前回京丢了段记忆,不大想得起你我之间的事,还是前几日梦到些许,又机缘巧合碰到你才勉强猜出个大概。”陈知璟斟酌半天道。
    梁称玉闻言脑子“嗡”地一下,她愕然看他,张了张口就喊道:“进……”
    又顿住,轻声问:“您说的可是真的?”
    陈知璟颔首。
    小妇人呆愣住,原来竟是这样,这人早将自己忘得干净,倒是怨不得他,只能说阴差阳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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