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撑着门框,丝毫不讲究倚在边上,也不待他说话,她已开了口,冷笑道:“周进宝,你给我张休书罢,我自带着哥儿离去。我与你实话说了,这哥儿其实根本不是你的。是我猪油蒙心,想给哥儿奔个好前程才栽到你头上,你回头再娶个好的。”
    男人险些叫她给气笑,叹道:“梁称玉,你这荒唐的话也就在我面前说说,要我当真起了疑心,你以为国公府是任你来去的地方,你暂且不论,宸哥儿还有命么?”
    称玉愣愣地看他,让他给吓住,一时慌神,话又不知道从何处说起。
    陈知璟看着她,想起梦中那小娘子,她又这般故作倔强的模样,男人一时心软,又缓了语气,道:“这事交由我去处理,你莫担心,宸哥儿……只会由你我养着。”
    母亲不大喜她,他不是不清楚,但压根没想到母亲这才几天便发作,此事说来其实还是他的错。
    陈知璟随后便离开了书房。
    称玉不理会他,在里面呆坐了会儿,才走出去,刚走到廊下,就看着到牵着宸哥儿过来,宸哥儿高兴地抱住她的腿唤:“娘。”
    “娘子,国公爷让我们来寻你的。”兰香道,“国公爷还把那姓张的恶婆子私下唤走了,我看这婆子要狠狠吃顿排头。”
    称玉心想兰香这丫鬟同自己一般根本不知事,要不是偶尔听到小丫鬟们说,她也不晓得这张婆子只是将陈知璟奶大就能这样造化。
    据说她儿子脱离奴籍,捐了个官,难怪这老婆子在府中颇有面子,还有两个小丫鬟专供她遣用。
    张嬷嬷发髻间别了支金簪子,穿着身墨绿色褙子跪在陈知璟面前,她今日丢尽颜面,这会子已在陈知璟面前跪了的好些时候,他却未让自己起身。
    张嬷嬷心中有些发慌,往地上猛磕了个头,磕得额角乌青哀哀道:“老爷莫恼,今日事都是奴婢的错。”
    虽半句不提称玉的错,但她这样可怜,又让国公爷亲眼见着。
    陈知璟沉默地盯着面前哭得老泪纵横的张嬷嬷,她奶过他些日子,待他也是衷心,比亲生子还在意,上辈子伺候到她身子着实受不住才出府去。
    看在这情分上,他待她也不苛刻,还给他那位奶兄弟谋了个前程。
    只是她守了一辈子府里的规矩,临了却忘得一干二净。
    “嬷嬷在府中几年了?”陈知璟忽沉声问道。
    张嬷嬷忙道:“回老爷,这翻过年就满三十了,当初老夫人挑中奴婢做您的奶娘,奴婢还记得将您抱在怀里的情景。”
    陈知璟略颔首,面上瞧不出丝毫异样,然嘴中却说道:“嬷嬷在府里这么多年很是辛苦,我听闻魏朝在偃师县干得不错,你也该跟着去享享清福了。”
    张嬷嬷目瞪口呆,颤着道:“老爷可是要撵奴婢走,奴婢在府中这么些年,任劳任怨,自认一心为着您着想。”
    陈知璟听了,顿住半晌道:“嬷嬷的心意我清楚,不过您既在府中这多年,怎会失误叫金嬷嬷到夫人面前。”
    她那个性子,像炮仗似,一点就着,还不吵得翻天覆地。
    第十七章 威慑
    张嬷嬷瞠目,骤然耷拉着脑袋,瘫软下去,半句求情的话都未再说。
    她怎就忘了面前陈知璟是自己奶大没错,那也是自己的主子,他既然开口便是已决断,哪里容得人置喙。
    “老爷,奴婢这便回去收拾东西。”张嬷嬷给他磕了个头,又拭拭眼角道,“只有一事,奴婢终究不放心,奴婢旁观夫人并不大愿入府,对您也是敷衍,只怕……”
    她还欲说,却叫陈知璟轻轻抬袖制止住。
    “下去罢。”
    话落下不久,院内终于安静下来。
    陈知璟叹了口气,又唤韩平放了金嬷嬷回暮春居。
    他自幼恪守三纲五常,可偏生在那妇人身上屡屡破戒,谁都知道金嬷嬷代表的母亲,这般一来,无论如何终究是落了母亲脸面。
    金嬷嬷乍知道陈知璟连自己乳嬷嬷都撵了走,哪里还敢再多说什么,只低声对韩平道:“还烦劳韩总管告知国公爷,话奴婢记得了。”
    金嬷嬷脸上顶着明晃晃的巴掌印,若这样回去,老夫人定然要询问。
    她也是心狠,寻了个没人看见的时候,就咬紧牙关闭眼往假山硬石间扑,直弄得伤痕累累才罢休。
    她在府中几十年,何曾受过这,但主子们斗法,遭殃的只会是奴才,毕竟那是亲母子、亲祖孙。
    等她回到暮春居,守在前院的小丫鬟见她这副模样吓了一跳,忙迎上前来:“嬷嬷,您如何伤了,奴婢带您去上药。”
    “不用,我这还有事要禀告老夫人。”金嬷嬷道。
    她匆匆进去正房见了刘氏。
    刘氏也是惊到,问:“这是怎么弄的?”
    “奴婢也是不凑巧,回来时不小心跌了一跤,这才耽搁了时间。都是些皮肉伤,不碍事。”金嬷嬷回道,又低声说,“奴婢急着来回您话,刚奴婢去时恰碰上了爷,爷不让奴婢接哥儿,说哥儿他要亲自教导。”
    刘氏闻言愣了瞬,方对她道:“我知道了,三郎已二十九,膝下就得了这么个哥儿,自然爱得紧,我看府里还事要再热闹些才好,你去处理伤罢。”
    刘氏根本不知疏竹院里发生的事,不想驳了陈知璟面子,只得暂且按捺下心思。
    那厢用完膳,陈知璟在前院里呆了许久简单梳洗过才往后头走。
    夜色已深,宸哥儿屋里烛火却意外还亮着,男人身穿长袍,头戴乌帽站在院内瞧见,步子略顿下走了过去。
    在外头守夜的兰香和另个小丫鬟经了白天的事,这会子噤若寒蝉来给他开门。待要去里间通报,陈知璟听到里头低低的说话声,拦住:“不必,我看了便走。”
    兰香欲言又止,男人已缓缓推门而入。
    屋内并不止宸哥儿一人,母子两个坐在榻上,上头摆着案台,妇人低头似乎在教稚儿识字。榻旁小几放置了果盘,宸哥儿正从称玉身旁去够果子。
    见他进来,称玉跟宸哥儿都怔住,还是宸哥儿先回过神来喊他:“爹爹快来吃果子,娘亲刚写了我们名字呢。”
    称玉神色微变,下意识要挡住纸上字迹,可是已然来不及,男人站在榻边一字不落地看进眼中。
    梁宸,梁称玉,周进宝。
    称玉见瞒不住,干脆破罐子破摔也不管了,本来在她心中宸哥儿的爹只有一个,面前这人除了这副皮囊,又有哪里相像。
    她的字确实很像自己,陈知璟低头看了会儿,脑子里不知怎浮出个娇俏的小娘子坐在个青年腿上,那青年握着她的手耐着性子教她的画面。
    隔了片刻,他抬眼温和对宸哥儿笑道:“你娘亲字写得很好。”
    称玉忍不住撇嘴,这话莫不是在夸他自己。
    她当初大字不识一个,连自己名字都不认得,听说她爹娘成亲数年才得了她一个,她的名字还是特意去找算命先生取的,那先生还断定她福寿绵长来着。
    陈知璟又看向称玉,称玉头发还尚未干,分明也沐浴过:“时候不早,哥儿该安置了,他如今已四岁有余,与母同席终究不妥。”
    称玉不情不愿跟陈知璟出了偏房,不过她也是没想到这人竟真打发了张嬷嬷。
    小妇人在背后看了男人一眼,心中想,其实要说这人有多坏吧也谈不上。
    她要的他给不了,他生来就奴仆成群,当不成周进宝。他完全瞧不上自己,那点子鄙夷连藏都不愿藏。院里丫鬟婆子也是,她又不是看不出。
    还有他让那青黛的丫鬟伺候自己,但她冷眼旁观那丫鬟,分明只想伺候他,听说大户人家男主人房里的丫鬟和侍妾无异。
    称玉明明已梳洗过,还偏偏在净房里磨蹭。直隐约听着外面没动静了,才蹑手蹑脚出来,自己打开箱笼,从里面翻出条薄毯,往身上一扯便在外间榻上躺下。
    但是这榻只是日间供人小憩,如今天热,上面软垫已取走,称玉躺在上头翻来覆去睡不着。
    更何况屋内一角放了盆冰块,离榻并不远,称玉怕冷,勉强忍了会儿左右难受,还是禁不住。她心叹,这才几天,身子就习惯了富贵变得娇贵起来。
    又转念一想,是他叫自己回房的,凭什么自己在这儿受苦,他个大老爷们却舒舒服服睡着床。
    她越想越觉得憋屈,干脆径直掀了薄毯,往屏风后去。
    称玉面上怒气冲冲,没想到男人却没睡,仍气定神闲在那儿看话本子,他看书极快,今日像是换了一本。
    旁人见了定要大吃一惊,堂堂的探花郎鲁国公,平素最爱的除了制香,竟是在府中看这些银字儿,什么男女情爱、鬼怪传奇。
    称玉忍着住好奇心,再不看一眼,背对着男人裹紧了被子。
    “明日我让人把这院里花名册给你。”男人却在身后道。
    第十八章 砍竹子
    次日一早,韩平已把名册整理好交给兰香,兰香取了来送到称玉手上。
    称玉没心思接下,只与兰香道:“他那东西都收拾好了?”
    兰香看了眼她轻声答:“娘子,奴婢刚才打前院走,瞧着是已搬得差不多,国公爷这是何意,昨儿个还好好的,今天就下了您的脸。”
    不知怎么弄的,派人把寝具都挪到前院里头去。
    “别管他,他爱搬就搬,咱自过咱的日子。”称玉将花名册一股脑塞进奁里,也不看两眼,“你叫青黛那丫鬟别在我身边伺候了,还回国公爷身边伺候去罢。”
    主仆俩都是诸事不怕的架势,称玉吩咐,兰香向来对她唯命是从,真跑去告诉青黛。
    青黛愣了瞬,方柔声笑道:“劳烦姐姐禀告夫人声,奴婢晓得了。”
    兰香个才 14 岁的小丫头,院里几乎谁都比她年长,更不论这叫青黛的丫鬟比娘子还大上一岁呢。
    她连连摆手:“我哪里担得起你声姐姐,怪臊的。”
    青黛轻笑了笑,未再说话,转身离开。
    陈知璟晚些时候回府,没想到却见到了青黛,正在前院里干着些洒扫的活计,看他进来,青黛忙停了向他行万福。
    陈知璟眉头蹙起,问:“你怎的在这儿,不在夫人身边侍奉?”
    “夫人那处不需要奴婢伺候,让奴婢到前院来,奴婢闲着也着无事,鹊华那丫头受了寒起不来身,我便帮她做些活计。”青黛恭谨答道。
    国公爷院子中青字辈的大丫鬟几乎已放出去婚配,只青黛二十三了仍在府中。
    她爹是老夫人陪嫁铺子上的掌柜,这么些年连老夫人都默认她以后会让国公爷收入房中,就等国公爷成婚后。
    陈知璟“嗯”声,也听不出喜怒,抬腿进了屋子。
    韩平令小厮煮了茶端来给陈知璟,陈知璟饮了口搁下茶盏跟他说道:“你到后头把哥儿接到书房来,夫人问起就说我要教导哥儿。”
    韩平欲言又止,顿了顿躬身道:“爷,奴才没来得及跟您说,听门房讲夫人午后便出去了,这会尚未回府。”
    陈知璟一怔,摩挲着腕间佛珠道:“罢了,过几日我休沐在府,届时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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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氏虽不知疏竹院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没过两天张嬷嬷却来给她磕头,说要去投奔儿子。
    张嬷嬷在府里呆了大半辈子,府里当要给她养老,否则岂不是显得国公府薄情寡义,容不下旧人。
    不过这骨肉至亲惦念着却是应当,刘氏未多说什么,只另赏赐了她些细软,嘱了辆马车送她去偃师。
    张嬷嬷前脚刚离开暮春居,刘氏骤然沉下脸遣走屋内丫鬟,独留了金嬷嬷在身边。
    她看向站着的金嬷嬷,直叹息道:“你这丫头跟着我几十年,我当你最是忠心,诸事不瞒你,没想到你也会编瞎话诓我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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