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里响起清冷的回音。
    “把这堆烂泥吃了,不要留下一点渣渣。”
    “总是……”这次清冷的声音带了丝不满。另一个女声跟着响起:“主人,你没事吧?”
    “没事,我还有一堆帐要算,这只是开胃菜。”摆摆手,帕西斯隐身朝骚动的方向走去。一路的景物不断触及他的记忆,使他不由得恍惚。
    历代国王真是懒,全部保持原样,不知道老人很怀旧吗!
    好容易拉回飘远的神智,帕西斯停步聆听,喧哗声没有了,便用心声问道:(小羽,刚才吵闹的是谁?)
    『是当今国王的妹妹,拉克西丝·爱薇·德修普。』
    (王妹啊。)想起国王的尊容,帕西斯兴趣缺缺,(一定也是个肥婆吧。)
    『不,是美人。』
    (哟!那倒要看看。)
    『主人,她已经走了。』
    帕西斯再次停下脚步,失望地耸了耸肩,(算了,以后有机会再看,先给我找个地方休息。)说完,大步走远,而他原先站立的位置出现一只银白色的美丽小鸟,口吐清脆的人声:“黑耀,你守着主人,别让他淋到雨;刃雾,我们去整理主人以前的房间。”
    打开门,淡淡的尘气混合熏香扑面而来,可以闻出这个房间有段时间没人使用,不过家具还是擦得很干净。一头冰蓝色的小兽正叼着靠垫往床上扔,一只银白色的小鸟用尖喙梳理窗帘的流苏。帕西斯轻声叹息:“行了,不用搞得这么正式,我还要回别墅的。”
    “主人,这里比较舒服啊。”一颗黑球绕过他的肩膀,飞进房间,在空中左摇右摆。
    “再舒服的地方,也比不上乖徒儿为我准备的地方。”
    银发青年关上门,解下斗篷的环扣,随手一甩,月白色的短统皮靴也蹬掉,赤足走过柔软的地毯,将颀长的身子抛上床。
    “没什么味道嘛,是不是有人睡过?”
    “是,我打听过,这个房间十几年前是王妹的房间。”名叫“小羽”的白鸟报告。帕西斯笑了:“呵呵,我和那女人还满有缘的嘛。”
    “你可别把爪子伸向自己的子孙。”刃雾严词告诫。
    “我像是这么没道德的人吗?”
    三只兽(?)面面相觑,对主子的厚颜无耻和毫无自觉甘拜下风。
    “小黑,你回去吧。”帕西斯惬意地躺在一大堆靠垫上,屈起月色长袍下的双腿,“我身上的气息会让你不舒服。”
    “不要!我要待在主人身边!还有,不要叫我小黑啦!”黑耀哇哇大叫。
    “叫小黑多可爱,小羽不也乖乖任我叫?”
    “那刃雾呢?你就不叫刃雾小名!”
    “这是它做牛做马换来的。”帕西斯绽开狡黠的笑容,瞄了眼敢怒不敢言的刃雾,“也罢,你要留下,便留下吧。”最后四个字透出长长的落寞。
    曾经,他是大陆响当当的亡灵法师,麾下仆从众多,可是自从体内住进一个瘟神,只剩几只妖兽还能驱使,其他的连召唤也召唤不出来。
    黑耀欢呼着蹦来蹦去,活像颗真正的皮球;小羽给了它一翅膀,勒令安静;刃雾走到远离壁炉的角落,冷眼旁观两个同伴打闹。
    帕西斯下床沏了壶茶,心道:还是罗兰好,有他在,我就不用亲自做这些事了。
    “主人,你刚刚干什么去了?”小羽飞到青年肩上,故意磨蹭他的颈子问道。光是待在房里就竭尽全力,根本无法靠近主人的黑耀看得咬牙切齿。
    “去拿族谱。”帕西斯打了个响指,一只卷轴凭空出现,啪地掉在床上。
    “哦,你要看孙子们的资料啊。”
    “嗯。”帕西斯简短地应了声,坐回寝床。妖兽们立刻会意他不想受到打扰,个个噤若寒蝉。
    卷轴很长,摊开来足以绕整个房间一圈。帕西斯一行行浏览过去,祖母绿色的眸子自始至终毫无波动,仿佛在他眼中,这些不过是陌生的人名,而事实也是如此。
    千年前,他遭遇大变,被神圣器「世界之钥」囚禁在迷雾森林里,在找到一面固化了远视魔法的水晶镜以前,整日就是面对青空碧水,遗迹树林。那种情况下,没被逼疯就万幸了,哪有闲情惦记外头的子孙。近年来,禁锢的神器被罗兰拿走,他才能脱困。但那时,所有的亲情早已被漫长的岁月摧磨成灰烬,惟有两个他誓言用生命守护的人刻在心板上,没有松脱。
    “无聊的东西。”这是帕西斯的感想,“还是看美人得好。”
    ******
    创世历1037年风之月12日·卡萨兰上界·元帅府。
    参谋长将装着茶具的小推车推进办公室时,上司正坐在桌后发呆。之所以认为是发呆而不是思考,是因为她脸上一片空白,毫无思绪激荡应有的表情,全身笼罩着压抑的氛围。
    不寻常。克鲁索判断,他不是头一次看见拉克西丝发火,却是第一次看见她如此“闷烧”,以往她总是直截了当地把脾气发出来。隐隐地,参谋长感到一丝不安。
    “进来干嘛不吭一声?”尽管神思不属,身为武人的拉克西丝还是察觉了部下的靠近。克鲁索暗暗松了口气,答道:“不打扰上司思考是下属的义务。”
    “哼。”
    “阁下,虽然这次整件事都弥漫着阴谋的气息,但我还是不明白,罗兰城主是怎么让陛下做噩梦的?”
    “天晓得!也许他学会了巫术!”拉克西丝抢过茶杯,一口喝干,重重放回推车上,“也许他找到了一个诅咒师!”
    诅咒师,应该是你吧。克鲁索心道。
    “罢了,事已至此,追究原因也没用。”拉克西丝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很快恢复镇定,挥了挥手,“叫边境的军队回来,不用守了。”克鲁索微微皱眉:“不用守备吗?”
    “嗯,从这次的事可以确定,罗兰·福斯是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倾全力的人。而且很快就冬天了,除了蛮族,没有一个士兵打得了仗。”
    “阁下,其实你也不用太气恼。这次我们重挫红之军团,从战术上讲,已经是很大的成果了。”克鲁索终究不放心,温言劝道。
    “战术?哼!这种面对面较量的胜利,有什么值得炫耀?何况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红之军团受到重创,难道我们的损失就小了?我要的不是这种成果!”拉克西丝激动地反驳。
    “但事到如今,除了拿这个安慰自己,别无他法。”
    拉克西丝沉默下来,眼中跳荡着明暗不定的火光。克鲁索疑惑地看着她:“阁下?”
    “没事。”拉克西丝伸了个懒腰,异样的神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贯的轻佻,“把文件拿来,我要办公了。”
    “是。”
    拿起瓶子里的羽毛笔,发觉墨水早就干了,拉克西丝皱了皱眉,掏出钥匙打开桌子中央的抽屉,往里一瞅,顿时愣在当地。
    审判……不见了?
    ******
    豆大的雨点不知不觉转为牛毛般的细雨,月亮也悄悄探出头,照得雨丝更加虚幻纤细,纷纷扬扬,为大地笼上轻柔的薄纱。银发青年坐在主屋的屋顶上,俯视整个元帅府。
    “这个地方很不错,菲莉西亚。”
    没有人回应,他也不在意,摩挲放在膝上的古朴手镜,继续自言自语,“看上去俗得很,不过仔细瞧瞧,还挺雅趣,至少比那个见鬼的「英雄王」的宫殿好多了。”
    仿佛聊天般的低喃,渐渐掺进一丝苍凉。
    “……我见到肖恩师父了,他还是老样子,做事瞻前不顾后,不过你放心,我会照顾他的。维烈那不可靠的家伙,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呵呵,我现在坐在屋顶上,你还记得吗?以前安迪总是坐在屋顶上画画,我们就爬上来闹他。华尔特抢他的画笔,肖恩师父指着面包店的招牌要他画那个;玛丽喜欢跳上他的背,玩他的头发;鲁西克就吃醋,把她拖下来……”
    “好奇怪,明明过了那么长时间,回首想来,却好像是昨天的事。我啊,现在一闭上眼睛,就能想起你的样子……”
    他忽然什么也说不下去,只能将镜子贴近心房。
    冰冷的镜面温暖不了他的身体,但是至少他可以想象妻子的容颜,想象她靠着他,在他耳边轻唤他的名……
    “我这样子一定很像傻瓜。”
    良久,帕西斯才回过神,低低笑起来,“不好意思,让你看到我的丑态,丈夫的面子都丢光了。”
    抬起头,淅淅沥沥的雨点落入眼中,模糊了那双已然泛起水光的眸。
    “今晚是银心月出来呢,本来应该让你好好休息的,我却拉着你说了这么多话。”
    捧起寄住着妻子魂体的手镜「审判」,帕西斯轻轻吻了下镜面,“晚安,菲莉西亚。”
    *******
    创世历1037年风之月13日·中城西境·米亚古要塞。
    “老妖婆还是被摆了一道。”
    诺因看着报告,神色有一丝惋惜,“功亏一篑。”
    “这下元帅怕要呕血了。”吉西安绽开事不关己的笑容,他倒不是有什么恶意,只是损人的怪癖发作。雷瑟克语出肺腑:“不过,这的确是漂亮的一仗。”
    “漂亮有什么用!挖不到罗兰·福斯的老本还是没用!”诺因将报告一扔。
    “至少打赢了红之军团。”
    “赢拉夏尔那种莽夫有什么好得意!”
    “喂喂,你们俩别吵了。”吉西安难得地劝架,拿出一叠文件,态度不同以往的郑重,“现在对我们而言,重要的不是那个,是这个。”
    “这是什么?”诺因和雷瑟克投来疑惑的目光。吉西安言简意赅地道:“赈灾表。”
    “赈灾表!?哪里发生灾难了吗?”诺因一把抢过文件,快速浏览,越看脸色越青。吉西安也神色凝重:“圣职者们预计,今年冬天的气温将造成起码十万人丧生,百万亩田地冻结,而且恐怕会持续到明年的六月。”
    这回轮到军务长铁青了脸。
    “老天爷疯了吗!”诺因拿着文件的手剧烈颤抖,不是骇惧,而是恨不得撕了它。看出他的心思,吉西安急忙提醒:“喂!这是我们连夜的辛苦成果,你可别拿它撒气!”
    “你们已经做好准备了?”雷瑟克看向友人。
    “只是尽力去做而已。”吉西安的表情极为苦涩,完全不复平日的吊儿郎当,“但是老实说,真的没有把握。现在唯一的安慰是北城肯定比我们更惨,谁叫它……”
    “去叫所有人集合!”
    诺因打断,一拳重重砸在办公桌上,清秀的脸庞满是坚毅的神色,“我要发表演讲,全西境的人都必须动员起来!”
    第二百八十九章 寒潮(二)
    同一时刻·北城埃特拉·上界王宫。
    “代理城主大人……”侍从小声呼唤,他真的不想打扰桌后的人,但是自从他奉神官长霍尔德之命送来一份文件,让赛雷尔过目后,他就化身为石像,再也不动了,算算已经过了三个小时,他不累,自己可站得累死了。
    “啊。”赛雷尔回过神,然而迷茫的眼神仍没有聚焦,“麻烦叫博尔盖德会长过来。”
    侍从如蒙大赦地恭了恭身,匆匆退出房间。
    直到听见关门声,赛雷尔才真正清醒过来,水色的眸子定定注视桌上的文件,由深思转为坚定。
    这是埃特拉史无前例的大灾难,我一定要振作!
    哈梅尔商会长姗姗来迟,对此,北之贤者毫不意外。摆架子固然不是高明的手段,对平衡自身的心理状态却很有帮助。示意带路的侍从退下后,赛雷尔起身比了个手势:“请坐,博尔盖德会长。”
    “您真是客气,代理城主大人。”博尔盖德态度恭敬,语气更恭敬到十分,只有念着最后几个字时,微微透出一股嘲讽。
    赛雷尔挑了挑眉:“城主大人在宫里,请会长称呼我原来的职称。”
    “哦,原来大人在宫里,我刚刚听侍从称呼您代理城主大人,还以为他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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