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五十八章 醒悟(中)
    接下来,菲莉西亚的苦日子就开始了。
    艾路德安没有虐待她,只是一丝不苟地声明:“软禁期间,汝无法戴罪立功,只能从改正自我做起,首先是端正做人。汝是武人,却连武人之心都无,所以吾需要训练汝重新拥有刚强的风骨和明辨是非的心智。”
    而木剑的较量,艾路德安就能打得菲莉西亚叫苦不迭,泪流满面。
    眼泪无用。
    在这里的不是从小疼她的养父,把她当掌上明珠的丈夫,侍候她给她喂饭把她骄纵得无法无天的师弟师妹,是一位执法者,一位教师。
    而在一天天繁重毫无喘息的训练中,菲莉西亚也没空像以前那样,洗好舒适的玫瑰浴,躺在柔软奢华的鹅绒寝床上还哭哭啼啼地抱怨,委屈地痛骂新无忧宫的主人和忘恩负义的世人,辗转半夜才自怜身世,满怀伤感地睡去。如今在简朴的新住处,她几乎一沾枕就睡着了,睡得口水横流,香甜无比,第二天起来继续操练,根本没时间想些有的没的,像过去那样吃饱太空,满腹怨气。
    菲莉西亚也渐渐找回了最初向肖恩学习剑法的快乐和期待。
    她的魔法一学就会,反而不如剑术有挫折。肖恩宠她,但在打基本功上还是忍下了心疼严加训练她。她还记得立桩和拉伸的辛苦和汗水,一个个动作完成的单纯喜悦和看到养父脸上赞赏的成就感。那时她的世界如此单纯,如此幸福。
    她还记得,肖恩刚开始教她魔法,当她还拥有魔法的感应力时,空气中充满了明媚亮丽的元素,比最名贵的宝石更美,比最甜美的香水更轻盈,将她包裹和渗透。所以当失去了可以尽情飞翔的魔法之翼,可以自由呼吸的另一种感官,她无法不恨。
    偏偏在她的认知里,夺去她力量的是自己的子女,内心的委屈郁闷无处申诉。丈夫虽然疼她,说会杀了那个仇人,却不能理解菲莉西亚究竟是什么样的感受,为何而烦躁——这不是杀了谁,责怪谁,能解决的问题,她宁愿拥有魔法的感应力,回到当初还是法师,还是魔武战士的自己。
    艾路德安不仅重新训练她武人的心,技,体,尤其是意志的锻炼,也进行魔法的教导,打开禁魔环,让她重新感应魔法元素。哪怕她的进步如此缓慢,完全无法与过去的轻松自如相比,但每一点微小的进步,都能换来老师的鼓励和她的狂喜。这是陌生的感受,是崭新的出发,是她明白自己不是天之骄子,不是师弟妹抱着酸涩羡慕称呼的天才,尝到生平最沉重的苦水后,重新品味到的甜蜜滋味。
    她再一次感到了学习魔法和剑术的喜悦。
    当没空伤春悲秋,对世界百般挑刺和不满后,菲莉西亚也渐渐发觉她其实没那么多怨愤。孤苦伶仃是早就不见了,还无师自通学会了吐槽,在擦拭家具搅拌面粉时和师傅拌嘴,就算被噎回来也不会记在心里,反而不像对女儿莉莉安娜诉苦到后面,常常会觉得烦躁和空虚,不知所谓。
    当沉下心体验了生活,菲莉西亚再次体会了人生,简单纯粹,作为一个普通人而活,没人在意她的血统,没人对她要求或逼迫什么,不是从小夹在两个种族之间,惶惶逃避世界的仓皇无助。
    在这个时代,她不是被追捕的世界之相,不是精灵和魔族的杂种,是“菲莉西亚”,被艾路德安用平和的口吻呼唤,不带任何偏见的“菲莉西亚”。
    “菲莉西亚,做得很好。”
    “我买了长颈鹿的双色蛋糕,一起尝尝吗?”
    “谢谢,我终于会说‘你’了,口癖总是改不过来。”
    “你在两年里就学会了中文?好厉害,吾到现在还搞不清象形文字。”
    “一起做料理吧,把美丽的食材做成美味的料理,让看的人也觉得幸福呢。”
    “唯美食和家乡不可辜负,你觉得呢,菲莉西亚?”
    “我是精灵,这不是我的家乡菜。”当时菲莉西亚噘嘴,“我来做几道我会的精灵菜肴吧,书上看的。”
    那天艾路德安的笑容让菲莉西亚心情飞扬,开始有意收集收音机和食谱的各种料理,和同住人一起钻研新式调料和口味。
    她也教呆毛少女学习中文,乐于看到堂堂神级法师和剑圣抓头发的毛躁表情。
    还有一同比剑的快意,骑马飞驰的痛快,野餐的愉悦,自然踏青的轻松和市场采购的乐趣。自从离开了世界树,菲莉西亚这才真正开怀起来,重新感到了阳光照耀全身的喜悦,空气和静止的时间流动,带动情绪欢快地流淌。
    当她和艾路德安一样穿着朴素,和左邻右舍打招呼,听着家长里短;排长队买到热乎乎的蛋烘糕,一起分享美味,就算穿金戴银,在穿衣镜前比对一件件华服首饰也无法比拟那样的快乐。
    她第一次看清首府里那的红枫,发现这是个多么美丽的城市。
    她看到了降魔战争的纪念碑,看到了德修普家族先烈的雕像,底座刻着精灵王的姓氏,她的生父赐予她的骄傲,她终究没有舍弃的姓氏。
    她看到了各式各样的魔法和炼金道具店,看到了日新月异的发明和产品;看到拓宽的街道、新动力车和经过整修,高大美观的建筑;看到了衣着光鲜,带着自豪和快乐表情工作和生活的人们,处处可见的和平富庶的景象。
    她和艾路德安一起参加了盛夏的鲜花祭典,一起追逐花车前进,艾路德安一直穿着天蓝色的骑士装,出门前,菲莉西亚给她换上了勿忘我色的连衣裙,给那头天青色的秀发绑上可爱的发饰,曾经她也为师妹玛丽薇莎这样打扮,她们一路的回头率超过了八成的已婚和未婚少女,艾路德安将她举抱到一辆较空的花车上,自己也跳坐上去,高兴地左顾右盼,说:「我真喜欢这个时代啊。」
    菲莉西亚才赫然发现,这不是她经历的大黑暗时代,不是肖恩带着她尽量回避,在繁荣地带穿梭,却依然能够看到的破败、荒凉和残酷的景象——被天雷肆虐的城市,沿海前往前线的战船,被饥馑和战争税压榨得形销骨立的人们,到处的征兵布告,被强拉入伍的少年和老人,哭泣着走进队伍的女人们——她们是做军妓。和十五岁那年踏上战场,那个残酷到她之前无法想象,降魔战争的主战场,无数鲜血和尸体,硝烟和厮杀,死人蜡黄的脸庞和魔兽沾血的嘴角。
    如今,她看到红砖的整齐墙面,门前摆放向日葵花盆的青石台阶和垂挂藤席的阳台,热闹的店铺和工坊。男人三五成群地上班,妇人红光满面地吆喝,孩童天真地奔跑嬉闹,学堂传来莘莘学子的读书声,异族堂而皇之地走在大街小巷,和人类打招呼。
    她看到自然和谐的树木纹理,外墙上爬着蔓藤和野花,在微风中荡漾绿的涟漪,是精灵的屋子,她住在美枝山谷时,从来没有正眼打量过,第一次发现木精灵的小屋如此美丽。
    路边,热情的商家搭起消暑的凉棚,在铜壶装满茶水,搁在醒目的位置,游人喝好了放回原位,没有人会偷。卖花的小女孩悠闲地坐在街边的长椅上等待顾客——她们今天绝不愁卖不出去,互相攀比谁剩的最少。
    卖小吃零嘴的活动商贩收了她全部的铜币,给花车上的每个人递上花蜜茶,女孩们喧哗感谢的声音像百灵鸟一样动听,可是她和艾路德安只能喝一杯了,清甜的滋味沁入心底。
    她看到矮人的铁匠在店里打铁,火花四溅,金鸣脆耳,黄铜招牌被妖精施了调皮的魔法,翻转不休;侏儒的店铺充满奇趣的事物,橱窗里摆着各种机械造物,有电话机、音乐盒、双喇叭押花的唱片机和老式放映机等等;妖精飞过的路灯挂上紫色的灯盏和闪闪发亮的鳞粉,幻术的光球和飘浮的蜡烛一起点亮,节庆的气氛装扮充满生机的城市——大黑暗时代没有的节日。
    当花车行到首府中心,人越来越多,漂亮的花车也越来越多,来自各个商家。每辆花车都妆点着特色主题,有些还喷洒香雾,女孩们追逐着奔跑,笑着扬手承接,更多的花瓣和香枝抛洒下来,伴随亲友和行人的祝福。她们无忧无虑,有着美好的未来,不用担心还没成年就被生计逼迫走上街头当雏妓,被拉进军队耗尽青春,变成惨不忍睹的尸首或者干脆是缺粮时的盘中餐。这里没有人吃不饱饭,被随时会袭击的魔兽、苛捐杂税和无休无止的战争摧磨殆尽。
    天空绽放玫瑰色的魔法烟花,法师在高空表演。广场上,她听到吟游诗人歌唱德修普家族的功绩,讴歌圣贤者,还有对世界之相的感恩,却没有往日的愤愤不平,满腔怨恨。
    游玩好,她们还一起跑到艾路德安工作的地方,也就是民间法庭。政府官员呼吁妇女走出家庭,加入工作的队伍,拥有自己的财产,宣读新的法律。她听到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裁判,酗酒的丈夫抢走妻子辛苦赚的工钱还殴打太太孩子,有许多邻居作证,偏偏那妇女想息事宁人,鼻青脸肿地带着骂骂咧咧的丈夫和三个女儿走了。
    菲莉西亚听得火冒三丈,偷偷跟去,把又出去喝酒的渣男揪到小巷打了一顿。老师肯定知道她干了什么,却微微一笑,没有责怪她违法乱纪,在安抚了工作人员和民众后回来,带给她爱吃的水晶糕。
    这是菲莉西亚生平度过的第一个节日,也是最快乐的日子。
    她鲜活地活着,走入街坊和人群,不是隔着怨恨看待世界,不是和丈夫待在狭小的金丝笼里,念念不忘斤斤计较过往的每一件事。
    奇怪的是,帕西斯用柔情、千年的专情和无原则的支持,都没能让菲莉西亚开怀起来,真正获得幸福,反而是直言直语,严词不讳,让她强大和剖析自己的艾路德安做到了。
    有时候,菲莉西亚觉得她在帕西斯眼里,是个小女人,是个不懂得外面天地的妻子,只要他用男人的方法哄好,用宝石鲜花甜言蜜语安抚,她的一切委屈愤懑伤心质疑都不过是小性子,大吵大闹一顿就能雨过天晴。
    他这么认为,菲莉西亚也这么认为——她不聪明,好哄,深爱丈夫,他是如此爱着她,深情包容她,他们处境相同,被世界辜负伤害,落入夹缝无处可去,除了他们彼此,无人能理解。
    可是菲莉西亚时常想起千年前,他们为肖恩师父报仇的时候——在世界树里,在那段孤苦煎熬的岁月,她有很多时间好想——深想起来总觉得害怕和懊悔,她不知道安迪他们怎么想,可是她在看到帕西斯为了召唤两把神剑坑杀六十万俘虏和平民,内心的惊惧和沉重。当她在战阵穿梭,看到奴隶兵那里,喝了丈夫配的药剂,两眼翻白嘴角流涎的士兵,被他们残暴伤害的军妓时刺痛和无法正视的感受。
    还有当肖恩师父被英雄王科尔修斯所害,鲁西克他们连夜逃离圣域,她身为世界之相被神子神女下了禁锢无法离开。科尔修斯对她露出邪念,她藏着匕首有意接近,那个男人脸上玩弄猎物的表情,宫廷法师压制她的反抗,科尔修斯撕扯她衣裳时的惊恐屈辱和恶心的气息。那一次,一股奇异的暖流环绕住她,她平安无事地逃走了,科尔修斯也没能再伤害她。当她找到已经做了英雄王女婿的爱人诉苦,帕西斯挂着残忍的笑容说,我会折磨他的女儿给你报复回来,她已经怀孕,我会逼她打掉那个胎儿,菲莉西亚。然后说,我不会嫌弃你的,你尽管去做。
    他说:「我是娈童,你是娼妓,我们是天生一对。」
    当时菲莉西亚内心的震惊无法形容,她之所以那么做,只是想找机会贴身杀了科尔修斯而已。帕西斯却说:为了报仇,我们没什么不可以舍弃。她于是也一次次接近那个仇人,试着诱惑他,仗着那种奇怪的守护,她一度还以为是帕西斯的保护。可是她还是觉得太过恶心做不下去,她不能理解,为什么帕西斯娶了英雄王的女儿不算,还要求她也去勾引那个老男人。就算当时的仇恨大于天,她也明白,死去的肖恩师父一定不会愿意她这么做。
    后来鲁西克他们知道她的做法大发雷霆,训斥她,心疼恼怒,可是当她对帕西斯说她没有被玷污时,帕西斯的表情反而有些怪异,也让她恍悟,那个魔法结界并非来自帕西斯的保护。
    后来在世界树里,菲莉西亚不甘愿地承认,是席恩救了她,他们的复仇也是他在后面保驾护航。她有很多时间好想,当然想得明白,她反而奇怪帕西斯怎么好像完全不知道,也不像她有时心惊胆跳,回顾那种幼稚,残忍,疯狂,危险,杀人如麻的复仇,简直和魔族没两样的做法。他一如既往的温情款款,对她呵护爱怜,亲昵地叫她“小笨蛋”,要求徒弟对她锦衣玉食地供着——其实菲莉西亚倒不是很在乎,只是讨厌树木的环境,对精灵感到心虚,还有在每个夜晚,想到枕边人的那句话:
    「你是娼妓。」
    她睡不着,失去了魔力感应,心里一大堆瞒着养父的罪孽,头上顶着魔王的头衔,外头就是差点被灭族的精灵,身边是笑嘻嘻不以为意的丈夫,情绪上来,就像个孩子一样闹腾着要搬走,故意给对方添麻烦,把自己的不顺心发泄在他头上,事后又后悔内疚,在他的哄劝下自觉无理地安静下来。
    菲莉西亚无法对丈夫责问,这是他们之间一个丑陋的疤痕。在流年残忍地分离了他们后,对方的一切都显得美好起来,一切曾经的伤害都抵不上千年后的重逢。可是随着正视了自己的心情,菲莉西亚明白,她真正怨怼的是什么。
    帕西斯的确如他所言,没有嫌弃她,封她做王妃,用一切上层阶级的奢华堆砌宠爱她,却唤她是公主,翼人的公主——很奇怪,帕西斯明明讨厌自己翼人的血统。
    菲莉西亚有种感觉,帕西斯想把她摔在尘埃里,再捧为公主。
    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她如今清楚自己既不想当世界之相,也不想当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连魔法和剑术都不会的王妃,更不想当翼人或精灵的公主。
    她只想当肖恩的养女,精灵王奥佛瑞特的女儿。
    第八百五十九章 醒悟(下)
    那一年的秋天,菲莉西亚亲手为莉莉安娜织了一条银丝围巾,顺带嘲笑了教官笨拙的手艺,给她也织了一条。艾路德安感激不尽,连声夸奖。
    当第二天,菲莉西亚看到女儿喜悦的笑脸和眼泪,第一次明白自己是多么自私,一直没有把子女和徒弟放在心里——就连罗兰,对她也是仁至义尽,关怀备至。
    “莉莉……莉亚,你怪我吗?”菲莉西亚终于明白从前对子女的恶劣态度来自哪里,她失去了魔力,迁怒于他们,却深深伤害了彼此。
    “母亲大人,只要您幸福,就是我和哥哥最大的欣慰,也是我们希望给您的回报。”
    莉莉安娜紧紧拥抱母亲。
    看着女儿戴着围巾,连连招手,笑容满面地告别,世界之相站在夕阳下,站了很久。
    “我不想当魔王的。”
    菲莉西亚盯着脚下的青石地面,不知为何说出心底憋了太久的话,也被她强行压抑,忽略了太久的真实感受,“那时我害怕得不得了,他放养魔兽,我……我有打探过,劝过他,是不是带走一些,这是我长大的世界,看到我的后代和这里的人被杀,我的心情也不好受。维烈说他在魔界没实权,他调动不了飞船,没人听他的,之类的话,后来他有十年没来,我就不敢问了,我是个胆小鬼。”
    “维烈如果不来,就再也没有人在我身边了。在世界树里,我看得到世上的人,看到露西他们,可是没人看得到我,听得见我的声音。开头几十年撑得好辛苦,我被压得气都喘不上来,浑浑噩噩的。除了维烈能说上两句话,我没有别人。肖恩师父在他手里,我还在求他找到帕西斯,我找不到帕西斯,我想他。我只有维烈能依靠,我的孩子们还在魔界,我不敢得罪他,我……我其实感觉不太对劲,他有时看我的眼神,敷衍的话。我想我如果反抗得急了,他会更忽视我。我听出来,他奉我为王,要我继承外祖父的位子,只是因为我是他嘴里玛格的女儿,魔王艾尔拉斯的外孙女。那么我做了他的上司,也许他会听我的话。这…这是投诚吧,我真的是精灵和这个世界的叛徒,我明白自己不对,我不是辩白……”
    “吾知道。”
    艾路德安严肃地道,没有认为是菲莉西亚寻找借口,身为审判官,她可以判断出什么是虚情假意,什么是真心话。
    菲莉西亚看着她:“老师您很严厉,会怪我吧。”
    “吾并无裁决你的意思,你此刻是在讲述真相,我会完整听你说完你的经历,如有冤屈,如有不是,我也会听你说完,菲莉西亚。”
    这样的态度鼓励了菲莉西亚,第一次没有加油添醋,没有强词夺理,无论好的坏的,软弱的罪恶的,都袒露在那道清澈真诚的目光下。
    “对不起,对不起……”
    “我对不起肖恩师父,他要我别当魔族,爸爸也是,他和妈妈已经是个教训,我明白的,我也参加了降魔战争,我记得他说「你将来可以不做精灵,但是绝不能成为魔族」,我好想他,他在世的时候,我从没真心叫他一声爸爸,我忘不了他给我的拥抱,他抱着我说「我不是逼你,我是担心你,如果你不是真心想要拯救世界,你的余生会非常,非常痛苦,哪怕你为了你的养父或其他朋友妥协,这份感情也终将褪色变质,变成恨意,你将会沉浸在无尽的黑暗和懊悔中,唯有大爱,能治愈世界和你本身的创伤。」他还说,「我赐予你我的姓氏,祝福你终生与人相知,相爱,相望,不会孤单寂寞,愿你身边永远有人陪伴。树木常青,星月永辉」,我……我那时不懂事,对他态度特别不好,还烧了妈妈的尸体,我伤了爸爸的心。”
    “其实在离开地下,回到地上那个山谷,看到这个美丽的世界,重回艾斯嘉,呼吸到泥土和花草的芬芳,看到太阳升起,我回想起爸爸对我的祝福和拥抱,他对我的爱和挂念,我就不恨世人了,我只想肖恩师父回来,帕西斯已经在我身边,我们在一起,快快乐乐,我什么都不要。”
    “可是肖恩师父指责我,不肯回来。我委屈,我怪到席恩头上,认为是他分离了我和肖恩师父。帕西斯说会帮我杀了他,但我心里明白,他是肖恩师父的哥哥,是他唯一的亲人,杀了席恩,肖恩师父会更恨我,但是我一时想不开。”
    “肖恩师父一味怪我,他一点不明白我多么担惊受怕,忍耐了多少孤独寂寞,他在维烈身边,丧失记忆,帕西斯又不知在哪里,我需要催着维烈去找他。我又不能离开那里,维烈说魔界怎么怎么好,可是我宁愿待在世界树里,成为镜子里一缕孤魂,也不想去那里,我那时不知道我是在害怕维烈。”
    “我在心里算时间,开始一百多年我无怨无悔。安迪当年就病死了,华尔特一年后死在地下遗迹,我好难过。但露西还活着,还有索玛的后人,我愿意为他们撑着。我感觉得出,席恩留下的法阵分担了很大一部分压力,不是很辛苦,世界树里面的环境也很舒服,世界树的意识好像和精灵血脉有连接,感觉很亲密。”
    “我清醒的时间不多,只能看我的孙子孙女打发时间,但他们都死在抵抗魔兽的战场上,我在世界树里都看到了,我就是那时当了魔王,要维烈把魔兽都收回魔界。他说魔兽已经野性化,不听他使唤,他还是不听我的,我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只能撑着,时间越来越长,心里越来越怨恨,大家只歌颂圣贤者如何伟大,谁想到是我撑着世界树?我想起席恩说我只要撑到三百年,可是一次睡过去,我醒来问维烈,都五百多年了!我恨,恨得不得了!我以为他骗我,我实在受不了,我支撑不下去了!”
    “我要求维烈把我放出来,连肖恩师父和帕西斯都没顾惜,我简直是疯了。”
    “幸好维烈放不出我,解不开席恩的法阵,只把我的魂魄强行拉出来,藏在一面镜子里。我的灵魂非常虚弱,时常连意识也昏昏沉沉。他给德修普家族的圣巫女下了暗示,让她们贴身带着我,我就可以吸取她们的灵魂之力。后来我发现她们都变得短命,这又是我的罪过,如果肖恩师父知道,一定不会原谅我。”
    “现在回想,我知道我很多事做的不对,肖恩师父因为我那么长时间折磨他哥哥生气是应当的,可是我发誓,我真的没有催过维烈!发现席恩都被折磨了那么久,我还拖着维烈,要他待在艾斯嘉。”
    “可是我也气不过,肖恩师父这么喜欢他哥哥,为什么不跟我们说呢?没有那个误会,大家都不会受苦了。我听罗兰说了真相,原来席恩没有伤害玛丽,也听过收音机里面圣贤者的生平,帕西斯不爱听,他一听到就关掉,但是我有偷偷爬起来听过,我看得出肖恩师父有多么在意他哥哥,学术之月那天,他一直一直在找席恩,以前也是,肖恩师父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就跟丢了魂似的,他对他哥哥的感情比对我们都深。”
    “我知道了席恩和肖恩师父是孪生兄弟,从小因为那个预言分开。失去孪生感应,肖恩师父以为哥哥死了,十七岁知道真相,离开东方学舍是为了找他,因为爸爸的托付养育我,才没有找到席恩,他最在乎的哥哥。肖恩师父的义父也是那时候病逝的,我……我对不起他。”
    “我没有怨恨肖恩师父,后来我也不怪爸爸了,他把我托付给最好的肖恩师父,他是在保护我,我留在精灵那里,一定会死的。我只是委屈,帕西斯成天哄我,说杀掉席恩一切都会好了。可是我知道不会好的,他的做法和维烈没两样,哪里有会被永远瞒在鼓里不被人看破的事呢?小时候我做了恶作剧,肖恩师父不说破,露西对我说,菲莉西亚,你以为你很聪明是吧?其实自以为聪明的都是笨蛋。连肖恩师父看我的眼神,也显出他什么都知道。他只是爱我,一次次原谅我。”
    “可是肖恩师父已经不会原谅我们了,我和帕西斯,都是人类的罪人。我们像两只鸵鸟,两个不肯长大的孤儿。我认定这个世界对不起我,害我受了一千年活罪,我们只能两个人取暖,我不想连帕西斯都失去,就蒙骗自己,一切都是席恩不好,他消失就好了!”
    “我后来听收音机才知道,原来神战从北海战争就开始了,众神的使徒攻打艾斯嘉大陆,席恩身受重伤,他的结界保护着这里所有的人,如果帕西斯杀了席恩,那么所有人都会死,像被维烈淹没的索雷斯大陆一样。我们只想着自己的心结,却把所有人推到了众神的屠刀下。也是在那时,维烈用我做通道,和他的同伴一起溜进了这个世界。”
    “老师,你问我是不是偷藏维烈给的空间按钮,是的,我承认,我没有按照他的吩咐安装,但我看到帕西斯塞到口袋里,没有交出去,这和偷藏也没有两样了。帕西斯说他只是吓吓我,我信以为真,想到维烈和神明有个约定,只要肖恩师父在世,就不会侵略这个世界。我后来生气被维烈欺骗,用血契质问他,差点又被他钻进来,我是个无药可救的大白痴!肖恩师父就是那时候对我彻底失望,帕西斯还在他面前砍了席恩一剑,我们不顾这个世界的人的安危,就知道乱发脾气,犯下了大错,精灵恨我,罗兰恨我,所有人都恨我,看不起我们。”
    “这是不会被任何人宽恕的事,我知道,我和帕西斯,都是罪人。”
    菲莉西亚痛苦地道,就算一次次欺骗自己,蒙上眼睛,塞上耳朵,用撒娇和依赖抓着养父的衣袖,拼命挽留他,但她心底明白,肖恩对她失望的原因,她被世界冷遇,与子女远离的真正原因,她一次次压到心底,用怨恨压抑,用借口自欺,但是在寂静的冷夜,她不可能想不明白。
    “我只想求您一件事,我不想当魔族,我情愿死了,被拖到法场绞刑,让我死在这个世界,别让我离开。我真的喜欢这里,我忘不了离开地底看到的艾斯嘉,你带我看的这个时代,太好了,没有战争,没有魔族和精灵不共戴天的仇恨,大家都过得开开心心。原来魔兽都是席恩消灭的,魔族是席恩赶走的,难怪他被艾斯嘉传唱是真正的救世主。我想请您代我向肖恩师父道歉,伤害了他的哥哥,我在纪念馆说的是气话,是懦夫的话,爸爸和精灵是被魔族害死,妈妈其实也是被那帮该死的侵略者累死,我根本不该向他们投降。还有代我向莉亚、诺因道歉,我没养过他们一天,还把气出在最无辜的他们身上,我和帕西斯不配做他们的父母,谢谢他们的姑姑,她很好,比我们好多了。还有,我认罪受刑的话,能不能被宽恕……”
    “吾宽恕你,菲莉西亚。”艾路德安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说。
    对那个在地底,独自惊恐无助,被一个卑劣强大的侵略者胁迫,无法逃离,不能逃避肩上的世界,没有任何人伸出援手,还要孤独地支撑世界,就算她怯懦,就算她不够坚强,就算她终于支撑不住,的确没有任何人可以指责和怪罪她。
    她支撑世界超过了圣贤者交托的三百年,即使她是侵略者的后裔,是被钦点的世界之相,她犯过很多错,她有万众唾骂的身世,她的刑期和赎罪也不该是“永远”。
    最重要的,她正视了自己的错误,感到悔恨,真正不想再犯错,想要得到帮助,想要获得悔罪的机会,那就绝对不能拒绝她求助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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