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贺勤第一次这么完整听见自己的故事。
    虽然出自于姜賾悟之口,可信度多高贺勤不敢保证。可他想,自己什么也没有,姜賾悟也没有费神扯谎骗他的必要。
    他打出生那一刻就是九爷的人。
    九爷是跟着母亲长大的:「近几年老三隻手遮天,倒让其他人都丢了光彩。可其实,在事情发生以前最有资源的应该是我才对。我受伤之后他大张旗鼓肃清了我的人,抢走了包含你的一切。我跟他是同一个母亲所生。同父同母的亲生兄弟。」他笑道:「许是这样分外眼红。在我父亲的三妻四妾之中,我的母亲算是比较受宠的。建立在这点之上,我跟老三拿到的资源也相对比较多。可比起他,我这个最小的儿子还是比较受到温柔的。」他道。
    说的很轻松。
    就像一个童话。
    「当时我跟母亲住在那时还不是西门的这里,父亲很少出现,很少见。母亲那时候已经厌倦了江湖事,带着我跟一群人,安身在这里。可女人就是很天真,入了江湖何来抽身?仇家寻到了家门前,廝杀了一晚上。所幸姜老头本就担心会有这种事,很早就设下了天罗地网般的保护伞,家跟人都保住了,可有个问题。」姜賾悟看向他。
    贺勤听得专注,嘴都忘了闭上。
    「对方死了一片,满地都是尸体。可他们车上独留下一个孩子。」他的声音轻轻的。
    「十二岁才刚过两天,那天连空气都变成了红色。血雾瀰漫在早晨空气凝结的山上,去林子那一头视察还有没有敌方的人传了消息,说在车上找到了孩子。『孩子?』姜老头说:『杀了。』」,我母亲连忙劝:『不要杀,孩子何其无辜?』」,那孩子被毛毯包着,据说他浑身赤裸,在车上已经失温。那么,你猜猜那个孩子是谁?」姜賾悟笑问。
    答案很明显。试图去猜都嫌麻烦。
    「所以,我就遇见你了?」贺勤问道。
    「嗯。你又瘦又扁,从没得过半点没营养的模样,脸色惨白。我妈让我照顾你,让我陪你玩,别让你被欺负。」姜賾悟道:「那时可把我乐坏了。我吵着养狗我妈不肯,正好你来了。」
    贺勤没好气:「我该高兴吗?」
    姜賾悟笑了笑:「我到哪都带着你,久而久之,原本一起玩的一些混孩子就不太乐意了,可我把他们都赶跑了,因为最喜欢你,最疼你。当成宝贝疙瘩老是抱着,所以你也特别黏我,要一早起来没看见我就哭鼻子。」
    「那时我三哥也经常来,他跟我年纪差了五六岁,那时早跟着我爸在办事了,可我爸却老是嚷着老九聪明,嚷着以后要把哪片生意也给我,因此他一直不太喜欢我,过年回来看我妈,发现我还带跟班了,就故意欺负你。捉弄你。我原本不太爱理他,他要看见什么我的东西他想要,我就会给他,可他欺负你把你藏起来,我却是发了脾气,跟他打了一架。他是城里的公子,我是山上的猴子,自然是我把他打得半死。我不把你给他,他就想要得不得了。所以说,父母不能偏心啊。会让孩子心态扭曲的。」
    姜賾悟仍是笑:「以前西门后面那片全是菸草,我们这门就是干这个生意的,他妈有钱。菸草那东西是热带植物,太冷活不成,又喜欢湿气,说难种也不难,要说好照顾也麻烦。我家有一大群长工,也都是些不三不四的小流氓,他们携家带眷,也因此我们总有一大堆玩伴,那些人负责採收、烘乾,乾燥后菸草还得放个几年,以免有苦味。菸草田整片种起来像茶园,一排一排的,你小时候矮小,每次惹你不开心你就躲在那里。我们一起上学,差了五岁,除了小学期间,其他求学阶段怎样也读不到一起,你老是抱怨,可没办法,我高中毕业的时候你才国一。某天在学校你打了家里长工的孩子一顿,那孩子跟你同年,都国中了回家还哭着告状,那个长工便跟我妈闹,说不是老闆的小孩都能仗势欺人,我看你浑身伤家里又乌烟瘴气,一气之下就骂了你几句,你一溜烟跑走了。每次生气都只会躲同一个地方,不就是等着人家找你吗?真矫情。」
    贺勤无话反驳,是真矫情。可青少年难免矫情。
    「我后来还是心疼去找你,问你干嘛打人?你告诉我,那个长工的孩子告诉你,我在高中交很多女朋友四处跟人睡觉,以后上大学肯定就忘了回家,忘了宝贝疙瘩。」姜賾悟这回没忍住,笑出声:「我问你是不是吃醋了?你死活不肯回答,拖了好久才红着张脸朝我点头。于是我就在菸草园里操了你一顿。后来那次特别丰收,我想都多亏了你施肥。」
    「我未成年欸!」贺勤忍不住吐槽。
    「那之后我便是你的了。」姜賾悟忽略了他的吐槽:「我上大学之后便接手了烟草生意,我妈那时候也快不行了。你一直在她身边照顾她,比我这个儿子还妥贴。你说你高中毕业就要随我一起弄烟草生意,可没等你毕业我妈就死了,我妈死后没多久,我三哥便开始有些小动作。先是让我爸残了,一辈子只能坐轮椅,尔后削弱许多他的势力。再来就是轮到我了。他一直很喜欢你,因为想得不可得,对他而言你是我的宝贝,他无论如何都想要。他想毁了我。他也的确这么做了。我受了重伤,醒来的时候我已经一无所有,彷彿不曾在世界上存在过一样。而你不在身边,最后的画面是你躺在血里,脑袋开了一个大洞。后来我也倒下了。你曾经说过哪怕我一无所有也会爱我,我身旁永远会有你。可我找不到你。」
    故事变得悲伤,贺勤答不上话。
    「后来我才知道,我母亲渐渐病重也是姜成民搞得鬼,他让她吃一种药,说是保健品,我母亲不疑有他,谁会质疑孩子的孝心呢?她就这么潜移默化吃了一堆毒。尔后他故计重施,姜老头那时也快死了。」
    贺勤知道他说的「那时」,是指那个夜晚。姜賾悟杀了大家的夜晚。
    「姜老头知道都是姜成民搞鬼的,可他早无能为力,其他兄弟多少也参与了这些事,那些人瓜分了我母亲的生意,每个人都拿了一笔,每个人都在看好戏。当时大家都差不多了,餐厅上高掛着生日快乐、寿比南山,看着特别讽刺。我没杀了姜老头,毕竟他疼我。但他拉住我,希望我也杀了他。姜老头肯定想也没想到,不过是宠爱么儿竟会造成这样的结局,我没杀了他,只把枪留给他。」
    轰地一声,风云变色。
    「歷时十年。我终于又能理直气壮抱着你。」
    那十年九爷怎么挺过来的贺勤不敢问,肯定每一步都踩着血脚印。痛苦,孤独。
    躲在角落,看着忘了一切的他,看着他过着没有他的日子,被姜成民拥抱。
    他是怎么挺过来的贺勤不知道。
    可如今九爷还肯朝他展开双臂,贺勤不知道自己为何有勇气推开他,还理直气壮。
    无论他变成什么模样,无论他曾经被谁拥抱,姜賾悟都仍是愿意把他当成宝贝疙瘩。
    被抢走的,他都拿回来了。
    除了贺勤与他的回忆,怎么也拿不回,可没关係,他能再给。
    那天夜里,贺勤梦见了菸草田。
    梦里的他看不见自己,他蹲在地上,手上全是伤痕。
    也许因为在梦里,所以感觉不到疼痛。
    天已经快黑了,有人从远处走了过来,拨开了菸草叶:「你呀,还生气吗?」姜賾悟的脸映入眼帘。他的模样比现在年轻了许多,还是少年。
    梦里的场景分外细节与真实,姜賾悟分明几句带过的回忆,在贺勤梦里却鉅细靡遗。
    他被压在土壤上,屁股下垫着姜賾悟的外衣。
    「好痛……」贺勤挣扎着,把姜賾悟的背抓得鲜血淋漓。
    「乖,痛就不要了。」
    贺勤依旧死抓着他不放:「不能不要,别人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从此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不可以再有别人了。」
    「好。」
    贺勤惊醒了过来,身旁的人还呼呼大睡。
    梦里的场景过于真实,贺勤一点也没忘掉梦的内容,梦的最后天都黑了,远方有人打着手电筒出来找他们。贺勤趴在姜賾悟背上,他背着他,身上穿着满是泥土的衣服,背上被抓破的伤口鲜血渗出了衣料。
    他颠了颠背上的贺勤,朝他道:「你喜欢我怎么不早说?」
    贺勤佯装没听见,装作自己睡了过去。
    「贺勤?宝贝?」姜賾悟又叫了几次:「真是的。我也喜欢你。」
    一直在一起吧。
    那是贺勤当时内心的想法。
    他居然连内心戏都梦到了……,贺勤心里觉得有异,大着胆子摇醒了身旁那尊大佛。
    姜賾悟睁开眼看着他:「怎么了?」
    贺勤把梦都说了。
    姜九爷一脸茫然,随后喜出望外:「这是你梦到的?」
    贺勤点点头。「我想起来了吗?这太细节了,我感觉不像梦。」
    「不过原来你是装睡。」
    「不要抓着这种细节。」
    姜賾悟没明确告诉他那些梦境到底是不是过去的真实回忆,可从他的反应也不难知道贺勤是真的想起来了。
    谁也没想到,贺勤首先想到的,居然是开苞全纪录。
    在北门的日子,跟着姜三爷的日子,贺勤都被人故意的跟过去划清界线,他的生活没有任何一点点跟姜賾悟有关的东西。他自己也不曾想过要去思量过去。
    光是好好活着对他而言就累得要命。
    哪怕试着想像过去的自己,可依旧毫无头绪,也就作罢了。
    他把过去当成了前世,尽量不想了。
    可姜賾悟出现了。
    他是他回忆的枢纽。
    虽然让人无凭无据就相信他所说的,的确也有些冒险,可若是他所言为真,那贺勤的过去全部有关于他。
    答案呼之欲出,就在身边,那要视而不见或是捨弃实在太难了。
    因此他想想起来,也许是因为动了这个念头,所以才能想起来吧?
    「不过,你说不讨厌我碰你的意思难道是说我可以一直碰你吗?」姜賾悟问道,他的声音还带着刚醒来的沙哑。
    「当然不是。」
    「嗯……先是说了喜欢被当宝贝抚摸,随后大晚上把人叫醒,说了自己做春梦的内容,勾引呢。」姜賾悟又道。
    「我认为你完全没有在听我说话。」
    姜賾悟看着他,房里光线十分昏暗,他的眼睛却亮晶晶的。他一把抱住了贺勤,伸手往下摸,贺勤刚做了香艳的梦,难免有些反应。
    「啊……我都忘了你是这种上下两张嘴独立生长的傢伙。」姜賾悟笑道:「这里吵着要的时候,脸上的嘴老是会否认呢。」
    贺勤涨红了脸:「九爷请自重!」
    「也没什么好害羞的。虽然你忘了,但更羞耻的样子我都看过了。」姜賾悟压了上来。
    「但我忘了啊!」贺勤还想推拒。
    「你简直就像是吃了智慧果的夏娃,突然就这么怕被看见裸体。」
    「你在说什么……」贺勤被他逗笑了:「胡说八道。」
    姜賾悟微微一笑,低头吻他。
    那把格桑被放到了正确的花瓶里,随后不顾贺勤反对放在了床头。
    粉色花瓣落了下来。
    贺勤说:「你看,真的很像坟头供花。」
    「那我们就是殉情了。等会高潮说不定会化作蝴蝶飞出窗外。」
    「你到底要走东方故事还是西方故事?一下亚当一下祝英台……」
    「不然来个贺勤跟姜賾悟的故事吧?宝贝疙瘩与他的九爷。」姜賾悟在他嘴上又亲了几下,随后便躺回了床上。
    「不做吗?」贺勤问。
    「本来想做。」姜賾悟笑了笑:「但感觉这个晚上太美好了,不应该拿来做爱。」
    「不然要干嘛?」
    「你高潮总爱闭眼睛,现在气氛这么好,也许我们可以浪费一整个晚上就望着彼此。」他提议。
    「我要睡了。」贺勤翻身拉上了被子,随后那人的手便从后头缠了上来,胸口传来了他的心跳,伴随着耳边一阵温柔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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