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回刘熙的家乡,梅静宣曾与在监行门任职的刘家好友谈起故里之事,她还记得当时对方说京城刘氏是在建国初期自东方搬至国都居住的一支,然如此笼统的述说也没办法真的盖括实情,藉以推断刘熙来歷的真假。本来她还想着写信去问问那位好友,如今想来还是作罢,她现在也不是什么人物了,不必参和进人家的家务事里。至少刘熙看来不似居心不良,就当她真是刘氏偏远的一支为上京求职吧。
    釐稻的作业持续了一阵子终于告一段落。虽说靠近大城一些的郊区里用的是更为先进的分离米粒技术,可梅静宣认为这样偏僻小村所使用的方法,或许还较为接近上古时期,更甚是遗失的千年前文化。学者总对这些古朴事物怀有更大的兴趣及崇拜,这些年来,梅静宣不厌其烦地学习这些技术,也打算将之记下,抄写予友人相互讨论、多加研究。
    刘熙休息了几天后开始肌力復健,于是常会随梅静宣到处走动。与邻居的问候、不须脚力的作业帮忙,加之宛如南方水乡出生的温婉性格与姣好容貌,让她马上就融入这座纯朴的小村庄了。
    李家是两人目前外出最常去的地方,收穫时节有许多事要做,其中最麻烦的莫过于缴交粮收。和官家打交道一直不是这座村庄的人学得好的技能,自梅静宣搬来居住之后,眾人除了夹道欢迎罕见的新邻居,在打听到对方是城里来的人以后更是因此狂喜。官府里的大人给民眾带来的威势确实不容小覷,虽然梅静宣担任这项工作以来,已发现于此任职之官员不过多是徒有铁面、深具仁心的善官,并非村里言传的那般可怕,可依旧改不了村人不善与官员交流的习惯。
    近日的进度已至打包上缴用之稻米与禾秆,眾人也在分发各家粮食。梅静宣因目前只有两人居住,早早便拿完自家份量,于是待在一旁看着眾人继续忙活。收穫的时候,人脸上所洋溢的笑容十分感人,这些年下来也就只有这时候,她的心才会有一丝能归类于满足的温暖。
    刘熙因无法久站,于是坐在她们分配到的禾秆堆上,看着喧腾的眾人,她随意拾起一支有些乾掉的禾秆问梅静宣:「敢问梅姑娘,这些…除了作为取暖之材外,还有何作用?」
    梅静宣回过头,略顿了下,手撑下頷思索一会儿才道:「之于我,还会用作农地肥料、家用工具和修补草鞋等事情上,发挥之处还挺多,且不同种稻禾之秆甚至能作为药草使用。」
    「原来如此…受教了。」刘熙露出得体的笑容,不露齿,眼角弯地恰到好处,一眼看去便使人心生愉悦。梅静宣见此却下意识感到奇怪,回以她惯有的平淡礼数,不再看向刘熙。
    隐士对于远来的过客从日常相处中所察觉到的异相越来越多,她尚且没法将所有都串联于一处,但种种跡象都让她產生对刘熙敬而远之的想法。梅静宣对于刘熙所作出的「反应」,有着本能的抗拒。
    到了进城缴交粮税之后,梅静宣才终于想起那种令她熟悉却抗拒的「反应」是怎么回事。
    一路上遇到许多与她们同路者,进城的队伍颇长,乘着载运粮税的牛车,一眾人侃侃而谈。不知是谁先问起刘熙旅行的目的,她也老实回道为上京赴考,于是所有人来了兴趣,开始讲起对国都与朝臣、皇家或是士人的想像,毕竟多数人还是对考取功名怀有一丝憧憬,进而也问问读书人读的都是些什么。
    「《国策》之类晓以治国之道的典籍,先贤说也会尽量读通…」刘熙虽面上仍旧彬彬有礼依序回应,却架不住乡人的热情好问,暗暗向梅静宣投递求助的眼神。只是对方一点也没察觉,双眼无神看向一旁的荒原,好似什么都提不起她的兴趣一样。
    本来在梅静宣刚搬来村里时,眾人也衷于向她请教这些事,但没过多久大家便看出她并不是很热衷于这类话题,于是敏感的邻里也不便在她面前提起此事了。
    小乡村都希望能出个有作为的大官,除了乡里与有荣焉外,也盼望子弟能带人回乡,否则这儿实在偏僻地令人感到孤寂。
    乡里人继续谈论只有他们自己能理解的奢望,刘熙面色不显地松了口气,但她自己也生起了疑惑。明明这儿有一位做派比自己更加「文士」的人,为何如今村人还会对她这样身份的人感到新鲜呢?
    对于梅静宣,刘熙总有满腔想了解对方的热情。
    她瞧梅静宣似乎注意力并不放在这,于是悄悄向同车的邻居问道:「梅姑娘没和你们说过这些吗?」
    邻居一听便有些讶异,却露出沮丧的情绪,然后同刘熙一样悄声回答她道:「别看梅姑娘平时脸上冷冰冰的,心肠是真好,常常给我们解惑来着。以前我们也问过她,但好像触及她伤心事了,一提起表情就变得怪可怜的,唉……」她的一声叹息里蕴含了许多东西,然即便复杂,刘熙也能清楚知道这是在疼惜梅静宣。
    刘熙又一次看向沉默的隐士,而对方也察觉了她的视线,转过头来与她对视,深邃的黑眸灰暗不明。
    几辆牛车终于进了城,不少人直接下了车前去市集採买东西,留下几个赶牛的人与梅刘二人一同往税收所前进。路上聚集不少人,多半都是来这办理税务的,眾人又是一顿等待。但与之前进城看医不同,这一次行人特别多,刘熙出眾的外貌便引来许多人窥探。本来梅静宣担心她会不自在,但瞧对方一脸从容,还能维持得体的表情时,内心的疑惑越生越高。
    刘熙似乎对于眾人的注视应付自如,经验颇多的样子。且她方才在车上面对眾人凝视仍能侃侃而谈的模样,除了说书人,梅静宣还想不到有什么人能和她一样。
    队伍轮到她们,梅静宣要进去做登记,还要办些杂事,于是拜託刘熙看着对方清点粮收,以免忙中出错时帮着村人解决这些事。刘熙眼角弯起好看的弧度,笑着应下。但梅静宣不多看,转身直接进了税务所,留下表面笑着却心头尷尬的刘熙兀自心凉。
    梅静宣已持续几年的登记事宜早让所内人员对她熟悉,毕竟就她一人与一眾纯朴的百姓不同,浸染全身的文静使她气质出眾,彷彿独立于世俗之外。藉着工作人员眼熟之便,登记事务得以迅速完成,于是梅静宣一转身,不是走出税务所正门,而是向建筑后方去。一路上也没人拦她盘问,甚至认出她的人还有些向她点头致意。
    税务所后方是高层官员办公之处,庭院中的植栽经有序的打理十分美观,梅静宣走在抄手游廊中罕见地多了丝观赏的兴致。难得偏远的小县城中还有小官员乐于注重这等杂事。走到目的地门外,经人员通报后她顺利见到此行中于她而言最重要的人。
    这座偏远县城的税务高官是经过层层考试进入京城,之后才被分配工作至此,不过此处恰好也是他的出生地,所以回乡赴职也是乐意的。而在他仍未结束的官场生涯中,早些年前他曾在京城与梅静宣结交认识,即便交情不深,却也在心底留下了敬佩的想法。梅静宣彷彿就是他们这样出生在小地方的士人深为景仰的对象。
    于是偶然在这和对方相遇,小官员便竭尽所能尽力帮助她,就算梅静宣已无拚搏之意,他依旧乐于在小地方提供梅静宣一些便利,如採买京城书籍、笔墨纸砚等「杂事」。梅静宣也不推辞,正好她也需要,于是这般往来之下,两人还是成为了相熟的友人关係。
    「最近朝中多了些激烈的声音,比起以往一家独大的情势,不少小官也做了批判时事的文章。」心意难测的帝王似乎在「纳諫」这点上十分宽容,目前还未听说有人因此触怒龙顏遭到责罚。「我请人择了些能看的抄回来,另外也有一些不错的诗词在京中流传,同样带回来了。」梅静宣道谢着接过友人递来的几本册子,然后又收下自己购买的宣纸和墨条,方与之间聊起来。
    从税务所出来时阳光正好,然当视野中出现刘熙脸上谦谦有礼的表情时,梅静宣顿觉刺眼万分。或许是今日不断听到关于京城、关于朝廷之事,她下意识竟觉得……刘熙的做派,与朝中八面玲瓏的讨好者近乎无异,甚至做得比她任内见过的朝臣都要好……梅静宣的心一瞬间跌落谷底。
    可不及她反应,刘熙便注意到她了。对方好似忘却正与自己攀谈的周遭人物,眼里闪过一丝清亮,和她略招了招手。梅静宣即便心有所怨,可还是缓慢挪步至货已搬空的牛车后边,刘熙的肢体动作显然在催促她赶紧上车,儘管心下或有不解,她还是遂了对方的意。
    偶然地,她居然瞧见刘熙暗自嘘了口气,像是终于摆脱了什么难缠的事似的,梅静宣才注意到围在车边的人眼中那热切的光芒。
    直至此刻,她顿然知晓刘熙并不善于应对热情包围的人群,于是绷了整天的脸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旁观者皆对突来的笑声感到不明所以,连已经与梅静宣相处多日的刘熙也摸不着头绪,所有人都疑惑地望着她。只有梅静宣清楚自己的笑意源自何处,仍然呵呵轻笑着,在内心嘲笑刘熙这莫名其妙的短处。最后搞得周围人都弄了个大红脸,赶紧化作鸟兽散去装作与自己不相干,连刘熙也忍不住脸红,直觉得梅静宣就是在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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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大人豪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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