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欣的额头也开始冒出冷汗,喉咙干燥,她忽然很想念自己那个干净密闭的小两房,她想躲回去,她不想留在这里,她不属于这里。
    江淮见小妹被吓着了,轻轻拍了她一下:“小妹,小妹!”
    江欣这才发现自己流了泪,不知是害怕,还是同情,她双手擦泪,哽咽问道:“我看现在已经很少游街示众了,那...那唐医生为什么还留着那个头?”
    江淮苦笑:“小妹,人若是被吓破了胆,那是一点风吹草动都不能经受的。”
    “他那个头,还是那个周强揪着人给他剃的,周强还恐吓唐医生,如果他敢把头发都剃光或留长,那就再把唐医生妻女也拖出来,上台做检讨,让全市人都批d她们!”
    “他们说,唐医生虽然给贫苦人民看过病,但也给国军高官做过手术,说明他有投降主义的倾向,还残留着旧思想,要让年轻上进的思想改造他!”
    “怎么会有这么坏的人?大家都是同类,相煎何太急?”江欣喃喃。
    江欣没办法控制自己,泪如雨下,她发现了自己的渺小和不安全,这是个很动荡的年代,守不住家人,保不住家财,更别说尊严和其他:“他可是医生!那些人,都会有生老病死,他们总会有求到唐医生刀下的一天!”
    江淮掏遍全身的口袋,也没掏出一条帕子,只能用手去给小妹擦泪:“别哭别哭,我们当个好人,我们不做坏良心的人!”
    他很同情唐医生的遭遇,却有些看不懂小妹为什么为一个陌生人哭得这么厉害。
    可是江欣知道,她一直在隐藏自己穿越过来的孤独和寂寞,她想念自己熟悉的环境,这一刻她完全能共情唐医生对一切人和事情的防备,她也不敢流露出零星半点的与众不同,她模仿着江欣原来的生活轨迹和生活习性,躲在人群中是她最安全的生存策略。
    夜深的时候,她也会害怕惶恐。
    ......
    待江欣哭得差不多了,江淮看着完全落下去的太阳,拉起她的手:“走吧,爸和大哥大嫂要过来了。”
    江欣眼睛哭得有些红肿,她克制住自己想大喊的冲动,去医院的水房拿着凉水敷了敷眼睛,又有泪流出,她抽泣了一会儿,拧开水龙头,用水扑了扑脸,才感觉好一些。
    路过唐医生的办公室时,门已经锁起来了,江欣看了一会儿,心头钝痛,一个好好的人不应该受到这种遭遇。
    江母住在大病房里,旁边还有好几个病人,因为各种原因住在这里,这样热的天气,病房里发出一阵汗酸的馊味,和刺鼻的消毒水味道混在一起,没有风,空气很浑浊。
    江欣走到门口,就看到江家一家人都来齐了,所有人看到她,都笑意融融叫她过来吃饭:“欣欣,快过来!”
    这一刻,江心彻彻底底地面对了自己的孤独,感受到了自己和江家人的距离。
    她是江心,不是江欣。
    江家父母和兄弟对她好,是因为他们以为她是他们的掌上明珠,所以才这样毫无保留地疼她爱她包容她,可那个真实的江欣,早已经化作一缕幽魂散去了,或许是和她一样去了异时空,或许真的去投胎转世了。
    江家其实已经失去了江欣。
    江心也很想念自己原本的名字。
    “小妹,我学你炒菜,放了两个辣椒,可平平说没你做得好吃。”万晓娥半是抱怨半是笑,把碗筷递给她,“快来吃,再不吃,就都冷了。”
    江欣露出笑容,她依旧要继续扮演好这个角色,江家人不欠她什么,不能惹他们难过。
    “好吃,大嫂会做菜。”江欣夸她。
    万晓娥点点江平的小脑袋:“听到没有,小小年纪就敢嫌弃你妈做菜不好吃!我看你是想挨揍了!”
    江平哇哇乱叫,江母那张床的气氛很热闹温馨。
    江淮把最后一碗骨头汤倒给江母:“今晚我守夜,你们都回去睡。”
    江母也说好,又拉着江欣的手,刮她的圆脸:“欣欣这两天没休息好吧?这黑眼圈,多难看。”
    家里几个女人在病房内说笑,江淮把江父和江河叫出去,说了今天江母检查眼睛的事。
    他掏出一张缴费单:“小妹很坚持给妈做手术,叫我把钱都交了。我去打听过,上个月也有个老者做了这个手术,听说恢复很好,报纸里大点儿的字都能看清。”
    江河年轻,思想更容易变通,厂里也天天读报受教育,比较能接受这种医学手术:“我同意。两年前妈就说眼睛看不清了,前阵子欣欣病了,妈又哭了好久,会不会更严重了?如果手术简单,恢复期也短,那就做了,让平平妈过来照顾几天。”
    江伟民和金小翠是同一个年代的人,识字差不多,对医学的认知都是道听途说,他也有担心,深深皱眉,这可是划刀子的事情,还是对着眼睛划,能行吗?
    “哪个医生看的?咱们认识吗?”江父问。
    “唐医生。”江淮回他,“那个...”他比划了一下头,阴阳头,“那个唐医生。”
    江父有印象了,既是对阴阳头的印象,也是对唐医生本人的印象:“我记得。他还是不错的,喝过洋墨水回来的医生。”当年好多人都求着唐医生做手术的。
    就是个可怜人。
    可江父不敢说出这句话,要是被有心人听到,落个“ 同情资本家,站在人民对立面  ”的罪名就糟了,他只是个小人物,同情归同情,他还有妻子儿女,不想惹祸上身。
    一听说是这个唐医生,江父心就定了几分,当年唐家多风光,唐医生本人留美回来,技术精湛,平易近人,好多大人物家的老人家都让他帮忙做手术,收到的锦旗不计其数。
    “我去和你妈说说。”江父佝着背,慢悠悠进了病房,让儿媳和女儿出去,拉着江母讲了半天。
    江母还是不愿意:“在你眼睛里划一刀,再塞个东西进去,你乐意?”
    “能看清楚东西,咋不乐意?难道后面几十年你就想当胡先生了?”江父扯着嗓子问。
    胡先生是解放前他们认识的一个算命先生,半瞎,平常就在街口以给人算八字,排婚丧嫁娶的日子维生,他俩儿结婚的日子还是胡先生给选的,解放后头几年还见过他,66年之后就再没见过了。
    “再说了,欣欣把钱都给你交了,五张大团结,欣欣两个月的工资,孩子多孝顺!”江父说起江欣这个幺女,心里就一阵熨帖。
    “哎哟,欣欣咋这么傻!”江母立刻就想下床,把女儿给抓回来说一顿。
    “你不想眼睛好好的,以后给二淮和欣欣看孩子?”江父使出撒手锏。
    果然,江母立刻就动摇了!
    为了孙子和外孙,做!划刀子也做!
    江父嘿嘿笑,老夫老妻的,他还不了解自己老婆吗?
    第15章
    江母答应手术,一家人既高兴又紧张,决定明天再多问问医生和护士,关于手术的事。
    万晓娥睡觉前偷偷问江河:“妈做的那个手术,没问题吧?”
    江河又不是医生,当然不敢确保万无一失,就说:“明天你也去,听听医生怎么说。”
    听了唐医生的遭遇后,江欣从下午到晚上,心情起伏很大,沮丧、恐惧、担忧、疲惫和逃避感轮番侵袭她,洗漱过后,她以为自己会睡不着,谁知道盖上小毯子,一觉到天亮,梦都不曾做一个。
    大概因为睡好了,第二天起来,江欣发现自己精神还不错,无论如何,先起来面对今天的太阳。
    去上班的时候,在楼下见到肖婶子,肖婶子来和她打招呼:“欣欣,昨天见到小霍了吧?”
    这么快就从霍营长变成小霍了?
    “见到了。”江欣也猜到,是肖婶子告诉霍一忠江母在医院的事情。
    “怎么样?对他印象好吗?”肖婶子有关心,也有打听的意思。
    江欣站住,望着虚无的地方很久,久到肖婶子都觉得不对劲了。
    老人家也不为难年轻人:“欣欣,很难回答吗?要是还需要再观察,那就...”
    但是江欣还是扬起和以往一样的笑脸:“霍营长,很好。”
    她如果想离开筒子楼,离开江家人又不伤害他们,重新找到江心的位置,那跟着霍一忠去北方随军,就是一个最优的选择,所以,无论他来相亲的本意如何,在媒人肖婶子面前,他必须得到一个“很好”的评价。
    肖婶子马上就拍手笑起来:“好,我就看这杯媒人酒能什么时候喝上了!”
    “快去上班吧,不耽误你了。”肖婶子和江欣招手,“路上小心啊!”
    ......
    下午,供销社下班,江欣又去了医院。
    从江母的病房出来后,她左右看看,见没人注意,去了唐医生的办公室。
    今天来看眼睛的人少,江欣推门进去的时候,唐医生还呆愣愣的,见有人来了,马上又是一副喏喏的样子,看得江欣一阵心酸。
    人的脊梁弯了,要再站起来,就太难了。
    “唐医生,您好。”江欣坐在这个全身散发着老态的中年医生面前,想象着当年的他回国,是何等的踌躇满志,在自己家乡如何风头无两,可眼前的他,只是一个老头子,衣裳陈旧有污渍,刺目的阴阳头,一双手倒是干干净净的,像医生的手。
    “你..你好,我记得你。你母亲要做手术,她同意了。”唐医生讷讷的。
    “我知道,谢谢您愿意认真给我家里人解释。”
    但江欣不是来和他说这件事的:“唐医生,再坚持坚持,很快就能见到曙光了,这种不见天日的日子,一定会过去的,到时候,每个人都能体体面面地生活。”
    唐启年医生睁着充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脸上有这样的悲悯,是不是周强又派了另外的人来遭践他们一家人?
    “我交代!我交代我的问题,我是万恶的资本家出身...”唐医生并没有因为江欣的话而感动放松,反而又竖起了紧张的心墙,双手举起,“我不反抗,我检讨!不要抓美兰和慧慧去游街!”
    “唐医生,唐医生!”江欣怕他的激动引来外面其他人的注意,转头看看外面,又立刻回头急切地叫他,“唐医生,您别害怕,没有游街,没有检讨。我想和您说的是,总有一天,您和家人都会摆脱这种境况的,千万千万要坚持!”
    唐启年这才抬头看江欣,他分辨不出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这些年,他以为是好人的,揭发他最凶狠,他以为是坏人的,却在他游街的时候,悄悄在后面替他抬着那块厚重的枷锁板子。
    江欣忍住泪,她知道自己的话很苍白:“唐医生,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唐启年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看了一眼江欣,又低下头去,喃喃不知道在念叨什么,细细听,大概是一些检讨自己出身,和给国军高官做手术有罪的内容,从前他肯定被逼着写了很多这样的检讨,上台念了很多这样的话,才能这样没有一丝停顿,就脱口而出。
    外头有走路的响声传来,是值班护士:“唐医生?唐医生还在吗?这儿还有个病人。”
    江欣见来不及说什么,扯过唐医生手边空白的病历纸,低头快速写上几个字:葆有希望。
    写完后把病历纸递给他,站起来准备出去,恰好迎头遇上刚刚叫人的护士。
    江欣笑说:“我来问问唐医生,我妈眼睛的手术问题。”
    值班护士对她挥手:“别担心,唐医生做这个手术做了成千上百次,没事的。”又把后头的病人领进来。
    江欣出去后,没有去江母的病房,她走到医院外头,那种抑郁的心情一直笼罩着她。
    江欣发现,自己很怀念当江心的日子,她自由自在,一个人生活,自己赚钱买花戴,尽管遇到过很多的不顺利,但还是有选择自己的人生权利,十分适应21世纪的一切,在这里,她要藏起自己的一切,去扮演一个与她不一样的人,她其实很不快乐。
    这一天,她很确定,自己很想继续当回江心。
    霍一忠需要一个女人当孩子的妈,她需要一个可以做回自己的环境,两个人在一起,各取所需,都能达成目的,怀着这个目的继续见面,不过分吧?
    天完全黑下去的时候,江欣在医院外的长凳上,喂了好久的蚊子,脸上和手臂上都是红色的包,痒得不行了才站起来,等霍一忠出差回来,她决定再探探对方的口风。
    医院门口的小花园里,有几颗松树和几条凳子,没有路灯,看路只能借医院里头传出来的光。
    尽管江欣走得很小心,还是被眼前的黑影吓到了,她差点冲口而出大喊救命,但一看那张充满了怯弱的脸,和那个阴阳头,她缓下那口气,双手从胸前放下:“唐医生,您怎么在这里?”
    唐启年医生的嘴唇在发抖,把手上的纸摊开给她看:“真的...还有希望吗?”
    江欣看到刚刚自己写的那几个字,眼里有泪:“有的,但还需要再忍耐。黎明一定会到来。”
    这是唯一一个告诉他,还有希望的人。
    唐启年想,他能相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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