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心坐在一旁也听了全程,对这个程菲也有点好奇心,忍不住问:“那安排她住哪儿?总不能住学校教室吧?”
    “这倒是没听说,不过这个咱们不操心,柴主任他们会安排。但那里两个没选上的小子,正满家属村闹呢,还让他们老子去找后勤,问选人标准是什么样的,怎么情愿选知青也不选他们俩儿。”黄嫂子消息还是灵通的,村里有啥都逃不过她的耳朵。
    “那俩儿小子,还不如放去当兵,就从踢正步做起,让部队教育教育,整日在家也烦人。”有个嫂子家里种的菜被他们其中一个祸害过,因此对他们烦不胜烦,但碍于大家都是邻居同事,又不好撕破脸,心里一直有个坎儿过不去。
    “那后勤怎么说的?”江心都觉得奇怪。
    “那程知青原来在市里的报纸上发表过文章,写的是大林子屯公社劳动的事儿,就去年年初的事情,还被大队表扬过,她特意把剪报拿来给柴主任看,柴主任是请示了姚政委的,姚政委拍的板。”看来那两个小伙子平日里的名声确实是带累了他们这回的“选拔”,大家完全不为他们感到可惜,反而都更期待程知青。
    江心万幸,刚到这里时,自己名声不好,但苟了几个月,好歹还稳住了一个识字的印象,不然这回估计也轮不上自己。
    到了开学的那晚,好多人都跑到小学去凑热闹,点着煤油灯的,打着电筒的,不上课的也跑去了,孩子们更是跟着到处跑,小学的夜里比白天还热闹。
    江心带着两个孩子和几个嫂子坐在前头,姚政委从市里回来,发表了讲话,鼓励大家认真学习,争当家属村的学习排头兵,又感谢了两个老师的奉献,介绍了江心和知青程菲。
    这是大家第一次见到程菲,个子高瘦苗条,五官不算特别秀丽,但细长的眼睛笑起来有种动人的感觉,煤油灯光中,穿得朴素简单,宽大的衣服改了,掐着一条小腰,梳着一条长辫子,是灯下看美人的气质,看得人心里舒服。
    江心一下子就对她有了好感,这是一个有成熟美感的年轻女孩。
    程菲的态度也很大方,说自己是申城来的知青,往后就请大家多多关照了,没有太多废话。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小程知青被安排住在姚政委家里,因为他那里有个多出来的房间,一周给程菲住两晚,没有问题。
    这个消息一宣布,大家都对了对眼儿,这合适吗?姚政委丧妻多年,又带着两个儿子,难道不会不方便?可谁也没敢现场提出来。
    第一晚没有正式上课,只是领导讲话,老师和同学互相认识,同学们三个人一个小组,一个小组领了几页纸回去,这几页纸就是大家的课本。
    江心领了自己的“课本”,牵着两个小的往家里走,路上和程菲说上了话。
    程菲要往姚政委家里走,忆苦思甜也在旁边,给她带路。
    “江嫂子,往后也请您多多关照,我们空下来也可以交流上课的情况。”程菲说话的声音也好听,春风化雨,她年纪比江心大两岁,还是客气地叫人江嫂子。
    江心自然点头,家属村里的嫂子数她最小,其他的嫂子们,说起来,和她真说不到一块儿去,有工作的那些有些看不上她没工作,不工作的多少有些搭不上话,一下子来了个斯文的知青,她还挺开心。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抱歉要和大家请个假。
    节后回来实在太忙了,今天午饭都差点没赶上点儿。
    未来两周,每日都会只更一章,两周后如果工作量缓一点,就继续双更。
    谢谢你们的支持和留言,比心~
    第91章
    霍一忠坐上离开风林镇的火车, 往南方去,这一回达到川西,他要坐比到新庆更远的火车, 转三趟车, 中途一段走水路, 估计还得走一段山路, 途径首都、黄河、长江,真正跨过了大半个国家,十多天的火车,一刻不敢停留,奔赴最终目的地。
    这回在火车上, 霍一忠没有短过吃的, 包里甚至还剩下许多,江心给他准备太多了,估计回程都有余。
    这时的川西湿冷,山上有雪, 苍苍树林有青有黄,山顶有雾, 树中有雨,雨雾蒙蒙,大山大川, 壮美得摄人心魄。
    可是山下的路很湿滑, 人不多, 霍一忠无心看风景,一入江, 上了船, 把大衣拿出来遮风, 脚上的鞋子已经半湿了,脱下来,就着船家的火笼子烤干,江风阵阵,吹来云和雨,渗入人的每一寸皮肤中,这里的冷和北方的冷是完全不一样的,他很不适应。
    船家问他到哪一段,霍一忠把渡口说了。
    “那个地方啊,是去化肥厂吧?”船家沿江划船,和他聊起来,“外地口音来的,去那里都是进化肥的。”
    霍一忠就说是,手上不闲着,烤干了脚,就换了双袜子,心心在的话,估计又要捏着鼻子说他偷懒了,已经出来十多天了,只在转车的时候,给她发过一回电报,也不知道她和孩子好不好。
    “那你上了岸,得再走一段路,搭个车,两个钟头就到了。”船家很热心给他指路。
    船家婆娘是个利索的人,在船尾烧了热水,给霍一忠倒了一碗:“天好冷哦,喝碗花椒水。”
    霍一忠谢过她,端起来,暖暖手,慢慢喝下去,那阵暖和辣从五脏肺腑发出,沁入四肢躯干,让人心里一阵慰藉,心心喜欢吃辣,给她也带点回去,最好能带点种子,让她也种种。
    船儿划过一片发出沙沙声响的竹林,一片收割过的长农田和几片树林,就到了霍一忠要去的那个渡口,这是个古渡口,除了有唐宋留下来的石牌门,还有民国时建的亭子和石桥,路边有块石碑,写着当地修桥铺路的捐赠人,霍一忠匆匆看一眼,就赶路去了。
    到了一个镇上,找到一个破旧的邮局,给家里发了个数字电报,吃了碗竹笋面和两块红糖糍粑,那碗面放足了辣椒和花椒,吃一口他们腌制的笋,又麻又辣,麻得他张口不能言,喝了好几口凉水才把那阵麻味冲散,想起老首长和夫人都是少年入过川的人,在吃的方面,他们估计还能适应。
    坐上往川西小城隆溪市的汽车时,霍一忠的警觉性开始起来,这是要接近任务中心的时候了。
    他个子高,就特意穿了邋遢翻着线头的衣服,驼着背,一脸麻木的样子,人家跟他说话,他反应很费劲,学了一些不文雅的小动作,又呆又傻,人家看他两眼,就不再看了。
    等到了隆溪市,发现四面环山,一条河流不大,但飘着渡船和小货船,人不多不少,街上还有很多从前留下来的木屋,木屋外头晾满了衣服,住着不少人。
    一下车,就闻到空气中弥漫着的氨水味,路边看到好几个化肥厂的宣传栏,霍一忠和许多外地刚到本地的人一样,站在宣传栏上拜读这些夸赞的文章,又买了一份当天的报纸,住进一个小招待所。
    那招待所墙皮掉落严重,门矮,门锁像是摇两下就会掉,霍一忠弯着腰才能进门去,进去后,他用热水泡了脚,就坐下看报纸,一个字一个字地把当地的报纸看完,闭眼细想,决定再等一两天。
    在隆溪市破旧的招待所里待了两日,白日里霍一忠出去瞎逛,和人搭话聊天,有意无意透露自己是来进货,顺便玩一玩的,甚至还坐当地的船游了一圈,上山和当地的山民去抓野鸟,只是这里实在湿冷,现在不是游玩的好时候,饮食不惯,最后只好回去吃江心给他准备的干粮。
    一个小城,突然来了个陌生人,是很容易被看到的,霍一忠就遭了两回联防队的检查,他的身份过关,并无异样,知道他是要来进化肥的,联防队的人还劝他,别出来一趟,老记着玩儿,赶紧把正事儿给办了,有人甚至把他领到化肥厂专门批化肥的办公室里去。
    这是个小城市,当地人都以这个化肥厂为荣,广播里天天都在宣传化肥厂对隆溪市的重要性,对他这个外地来的,还是带钱来的,是很热心引荐。
    霍一忠这两日就和化肥厂的人搭上了话,他态度有些无谓:“我也不是只来你们这一家看,过了这里,还得搭火车到下一家去看,我们林场主任让我多看看,都有啥种类。”
    化肥厂的人一听,就有些急了,霍一忠的身份是管林场化肥进货的人,北方的林场,还是供给全国的林场,那得有多大?到时候可不是一包两包进,而是一船一船地走,真能定下来,他们这个小厂,光是吃下霍一忠这个单子,就能达到一年给工人发工资的量,维持隆溪市的面子和骄傲,因此对霍一忠就特别仗义,特别关照,三天两头到招待所找他。
    其中几个人还带他到一个风景如画的山上看风景喝酒,拿着当地有名的熏腊肉招待他。
    一伙人下午上的山,找了个山民的屋子做饭,桌上有酒还有肉。
    化肥厂中,也有爱吹牛的人,和他吹嘘:“别看我们隆溪山多,路不便,但这里可是出过不少大诗人大将军的!不怕和你说,从前老蒋和他夫人来川督战,还来我们这儿爬过山,你看到山里那几栋小楼没有?就是那时候招待他们用的。”
    说完这句,又说:“不过,现在我们要打倒这些反//动派!可不能搞享受主义那一套!”
    霍一忠就作势站起来眺望了一番:“也就两栋楼,我们那儿到处都是,比这个还新。”
    那人一听就不服气了,居然诋毁他的家乡,这傻大个儿不识货!个瓜皮!
    他站起来,指着前头的那三栋小楼说:“兄弟,你别看外墙有些破,可里头的东西好得不得了,你想想,老蒋和他夫人多会享受,哪会用破烂东西,这两年市里时不时还派人来看着,要我说,说不定能挖出两车黄金来!我们厂里有个同志的表亲在里头做饭,他就见过,出来和我们说,现在里头都还住着个大人物,一般人见不到!想见人,得往上打报告!”
    霍一忠一听,面上来了两分兴趣:“怎么说?这里还卧虎藏龙不成?”
    化肥厂的人不肯往下说了,其实他也非亲眼所见,都是酒桌上听来的,但爱吹牛,不愿意塌台,就有些神神秘秘,说肯定有大人物:“没看到那头站着一排排人,扛着枪,每天还轮班呢,一点不敢放松,不是守着宝贝就是守着人,错不了!”
    霍一忠看两眼,就没了兴趣,坐下吃肉,这松枝和柏树熏腊肉倒是好吃,回去时要带一些。
    那化肥厂的人也会看眼色,见他没兴致,就说:“不说这个,咱们喝酒!”给他满上一杯,“姚子雪曲!听过没有?喝一口,香十年!”
    霍一忠和桌上几位喝了几杯,暖了身,头上发汗,再来的时候,就推说酒量不行,双手捂着额头,眼睛发晕,出去吐了两回,回来就不愿再喝。
    化肥厂一个能喝的大哥笑哈哈拍着他的肩膀:“大兄弟,看你长得高,酒量不行啊!男人怎么能不行?再来两杯!”另外的人也笑起来,顺便还说了几个荤笑话。
    霍一忠就摆手:“真不行了。”继续又趴在桌子上,手还抚着胃,干呕了两声。
    酒足饭饱之后,人也懒了下来,有人提议,往山上再走两里路,那里有个野温泉,附近有人住,冬天泡一泡,强身健体,舒筋健骨,什么酒都散了。
    他们把霍一忠叫起来,说要一起去,霍一忠摇头:“今天真不行,改日再去。”他伸出一个拇指,“你们这儿的酒,是这个,烈!”
    化肥厂那几个人就大笑起来,表情神气十足,看不灌醉你这外地来的!
    见他实在动不了,难受的样子,就有人给了山民一点钱,让人借住一宿,说第二天下山时再来接他,山民收了钱,把几个睡着的孩子叫出来,让霍一忠住进去。
    有人想着霍一忠好歹远道而来,又是个想看货进货的,就说要留下来看顾他,霍一忠把他赶走了,脸上似乎有几分意气:“就想看我丢人,是不是?”
    那一群人就拍着他的肩,打着酒嗝,笑着继续往山上去,喝了小酒泡温泉,这种日子,就该躺在温热的水里,这才叫巴适,这才叫安逸!
    霍一忠把人赶走,躺在山民空出来的那个四面漏风的屋子里,身下一张狭窄的床,门已经从里面栓好,闭上眼,很快就响起了起伏伏的酒呼声,看来是醉死了。
    那几人说,长成大块头有什么用?这么不经喝!
    夜已深,外头满山的松树老树发出沙沙声响,伴随着一点小雨,山中雨雾更重更浓,近处都看不清楚人脸。
    霍一忠悄然起身,眼神清明刚毅,出了那个小木屋,往自己身上撒了点带着木头味的药粉,遮住那阵酒味,沿着来时的路,不着痕迹往回走,往山中那两栋小楼而去,这样高的人,脚踩在路上竟没有发出草木声响,离小楼近了,隐隐看到有几个人影在外头晃动,小楼不大,有一扇窗还亮着昏黄的煤油灯,发着暗淡的光芒。
    隆溪市山里,夜里湿气比白天更重,且有雨雪,有人偷懒在小楼外头点了盆火,正蹲下烤火,抱怨这天气,下雨下个没完没了,枪长久不用,都要哑火了。
    有个队长模样的人走过来,说了两句,让他们烤火的时候小心点,夜里不能放松,也不能烧了其他东西,保持惊醒。
    待他走开,有人还不服气嘟囔一句,这种天儿,有谁会出门啊?
    霍一忠穿着暗色的衣服,贴在一棵茂盛的大树底下,蹲着,缩小自己的阴影,和树影重叠在一起,过了许久,他脚有些发麻,肩膀沾湿了雪水,手上冰冻僵硬。
    夜过了四更天,他们要换班的时候,在门口//交接,霍一忠才伺机站起来,动作很快,如同一只黑豹,闪了过去,直取小楼门口,迅速把自己藏在一捆柴后头。
    那些人交班完毕后,林子里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夜枭叫声,三长一短,再一长一短,叫声嘶哑难听,让人听着起了不少鸡皮疙瘩,一停下,下着冷雨的夜重归宁静。
    小楼里头,住了两位长者,长者年纪大,夜里经常睡不着,有时候两人会说说话,有时候什么都不说,一个躺着一个站着,就这样一夜又一夜,一灯如豆,直到天明,或是快天亮了才熄灯,在楼下门口看管的人都习惯了。
    今晚这个时候,却听到一个苍老的老者声说:“你脚冷,我去给你打瓶热水,床上睡着吧,别下来了。”
    外头的人隐约听到,让人去厨房烧热水,老者打开门,“吱呀”一声,叫了个谁的名字,把热水壶递给他:“去厨房装一壶热水,要滚烫的。”
    那人扛着枪,小跑过来,敬个礼,接过热水壶去厨房了。
    剩下其他几个人还在原地站着,有人看着外面,有人盯着里头,有人看着老者,只见那老者站在门外,拢了拢身上的旧棉衣,喃喃道:“又下雨了啊。”
    说完,像是想到什么,走过去,和那几个小伙子说:“别在外头淋雨,进屋找个地方坐会儿。山里湿气大,老了容易有风湿,到时痛得你们路都走不了。”
    那几个人虽是看管老者,但脸上没有凶狠和不耐的表情,该有的尊重一分不少,面对老者关心,他们都笑笑,说自己年轻,淋点雨不碍事,反倒让老人家快进去,别着凉了,还问要不要多给他们两老添盆火。
    老者摇头,回小楼去了,接过那壶热水,把门再一次“吱呀”关上。
    小楼里那盏煤油灯大概烧到底,没有灯油了,灯光变得更加暗淡。
    霍一忠就趁着老者和人在外头说话的这一会儿功夫,从门口的柴火堆里滚进了屋里,趴在门后头,呼吸都不敢发出来。
    老者拿着热水壶进时,把水壶放在桌上,顺手拨亮了灯,灯芯亮了一下,很快又暗了下去,就这一阵亮,让霍一忠看清了他的脸,沧桑,严肃,浓眉挺立,嘴角紧闭,威武刚毅,横眉怒目,即使年纪已大,却仍像一头威严的老豹子,令人不由想臣服,霍一忠心里的那股热血又被唤醒,忍不住轻叫了一声:“老首长。”
    第92章
    霍一忠十二岁时, 家里带点铁的东西都交到公社去了,土灶上面布满了灰尘,无人在家生火, 大家聚在县里大食堂, 排队吃大锅饭。
    长水县穷是穷, 但运动开展得如火如荼, 那几年,天上的太阳仿佛永远不落下,烧炙着每一个太阳底下的人。
    后来,广播里说了话,烧铁的运动慢慢停歇, 那团火却去了天上, 每日持续高温,在外头站一会儿,人就受不住,河里的水也干涸了。
    那年从年初开始就热得不像样子, 田里没有水,河里也没水, 挑都没地方挑,到处干旱,有老人在外头挖野菜吃, 一个上午下来, 人就昏迷了, 被人发现抬回家,挣扎两日, 热死了, 就随意挖个坑埋了。
    粮食不够分, 县里大食堂的大锅饭吃不成了,大家就开始到处跑,背井离乡,往东西南北的方向走,投靠亲友,沿路乞讨,都有。
    周围的乡亲们走了,霍家爹娘也带着几个小孩离开长水县,临走前还记得把家里的破门用条绳子绑上,跟着一群往南走的老乡离开家。
    他们听说南方的河有水,还能种粮食,想到更南的地方去落地生根,讨口饭吃,走的时候,把家里的谷子面粉都做成饼子揣在身上,将将也就三个,巴掌大小,还没走出长水县就吃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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