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之前,把许昌林那小子狠狠打了一顿!把他腿打断了!就是他引着那群戴红袖章的去我们家的!”许杏林想起许昌林那只白眼狼就恨得牙痒痒的,若不是隔壁婶婶拉着,都恨不得杀了他!
    江心战栗,轻轻吸了一口气。
    许杏林却没有察觉到,还在说:“前几天,我放火把革委会的屋子给烧了。烧完了,他们想抓我,我躲了两天,今天就跑出来了。”
    “所以你要走?”具体细节不清楚,但听到这里,江心也算捋明白了。
    “小金姐,我不恨你,我不会伤害你,你别怕。”许杏林这才看到江心有些发白的脸色,又自嘲道,“过年前我和杜国宾说好,等过了年就找他进货,可今年不知道为什么,街上风声很紧,人人自危,那群红袖章又开始抓人,去年你给的五只手表我都没清光,就凑不到钱给他,一直拖着。”
    江心由半跪着的姿势,改为半坐着,年前首都发生的事情,如同水面上的涟漪,一层一层地从中心传递到各个省市,原本暂时的平和,那两个月又动荡起来,不怪小常哥对杜国宾失约。
    “小金姐,我们虽然吵过架,但你是个好人,我许杏林再不是个人,也得和你交代一声。”小常哥终于把自己的全名说了出来,“我要离开永源,再不回来了。”
    “那栋革委会的楼,还是从我许家抄来的,我烧的是自家的屋子。”许杏林丝毫不认为自己有问题,他最恨的就是没有烧死人,没有把那几个拖了爷爷出去的人给烧死。
    “那你要去哪儿?”江心眉头紧皱,现在不论去哪儿都要介绍信,他走不远的。
    许杏林从那件宽大的衣服里掏出一沓介绍信,都是舅爷爷连夜给他做的,全是空白的,盖了个章,他想怎么填就怎么填:“我有个堂爷爷和堂叔,从前借了我爷爷奶奶的钱,下南洋去了,现在在港城,十年前和我们家还有联系。”
    “小金姐,我这一去,就再不会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本来今天想多更点,但是去跑建材市场了,争取明天写多点~
    第131章
    许杏林此人, 祖父有名望,父母恩爱,兄长聪颖, 前十五年, 日子过得顺风顺水, 从出生时起, 人前人后至少拥着十几个人,从早上起床到夜里睡觉,听到的话都是“少爷请”。
    许家世代积累,医术名声在外,那依着许家世代积累的财富, 若家中子弟不沾染吃喝嫖赌抽, 是足以让他们十代不忧的,只要许氏子弟还在杏林一界,靠着他们许氏祖辈编写的医书,无论在什么年代, 战乱亦或者是和平时期,都能过个不错的日子。
    事情的起伏是在许杏林十五岁之后, 兄长去世,父母连着陨落,爷爷中风, 许氏医馆这棵大树倒下, 人人的都变了一副面孔, 从此昌盛街就再无许氏医馆,别说门第, 就是后辈能否吃得上饭都成了问题。
    许杏林和爷爷相依在永源市城北一条破败的老街里, 头两年饱一顿饥一顿, 不知道哪儿去弄钱和票,他年纪小,嘴上没长毛,无人找他看病,何况城里头还有西医,他许杏林也排不上号,可人活着总得要吃饭啊,于是往日昌盛街最风光的许少爷成了街面上的小混混,和人一起卖起苏联货,卖了两三个月,总算稳定下来,爷孙俩儿每日能吃上一顿馒头了。
    这样的日子有一顿没一顿,平日里还得对着永源城北的雕哥等人低头哈腰,过了几年,遇上来永源市进货,却像无头苍蝇一样的小金姐,两人倒腾了一年多,他手上才攒了点儿钱。
    卖货的时候,在街头遇上从前未出五服的堂亲许昌林,把他带回家,不过想的是亲戚之间互相照顾,如今大家亲人不多了,聚在一起,至少有地儿睡觉,一天能吃个馒头,两天能吃顿面条。
    本来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很久,可今年却又有了新的变故。
    许昌林这小子在街上卖货不小心被抓着,有人认出他是许氏医馆当年的少爷之一,就他写检讨书,和过去割裂,还威胁他要送去乡下改造,许昌林就是从乡下逃回来的,那胆小鬼害怕,就供出了许杏林的爷爷,说他知道有个大地主还没有死,从前给好多坏分子看过病,是个千古罪人,要批就批这个人。
    于是那帮人就把许杏林爷爷给揪出来了,而当时许杏林正在外头乱跑,着急忙慌地想把手上的手表给出了,等回到家,隔壁婶婶才说爷爷被拖出去批..//斗的事情。
    葬了爷爷,一脸狰狞的许杏林手上拿着根结实坚硬的木棍,把许昌林堵在屋子里,下了狠手打,打得他个不仁不义,打他个吃里扒外,打他个脱离关系!
    许昌林先是挨了几棍,想还手,又打不过,只好双手抱头蹲在地上任他打,哭得涕泪齐飞,狼狈地叫嚷:“哥,不要打了!我这是帮了你!我是在帮你!”
    “我要你帮!你身上的衣服都是我许杏林给买的!”许杏林目眦尽裂,手上的棍子不停,一下比一下狠,敲在许昌林身上,发出闷响。
    隔壁婶婶和叔叔听见许昌林哭爹喊娘的叫声,拿着石头把他们的门锁都给砸坏了,才把杀红了眼睛的许杏林给拦下来,苦口婆心劝他:“小常哥,你把人打死了,自己也得吃枪子儿去劳改,快放手!”
    许杏林一心只想给爷爷报仇,他奈何不了那帮戴红袖章的,可许昌林他是一定要教训的!
    许昌林被打得趴在地上起不来,刚刚许杏林拿着棍子专门挑他的大腿骨打,许杏林从小是摸着人的骨头长大的,对人体骨骼分布很了解,知道哪里最容易断,哪里打起来最疼,他就是要让许昌林这孙子从此都当个瘸子,这样才能减轻一点他心头的愧疚!
    许昌林,可是他引入室的白眼狼,是他许杏林间接害死了爷爷。
    可许昌林嘴也硬,他一头冷汗,满脸泪痕和鼻涕,嚷道:“大堂爷爷都中风这么多年,跟个废人一样,吃喝拉撒都靠着我们,我们想出个远门都不成。他死了,我们都解脱了,难道不好吗?”
    “你他妈再说!”许杏林瞪着双眼,像个阎王,拿着棍子又要上前去,要把他嘴巴都打烂!
    隔壁婶婶下了死力拉住他:“小常哥别打!打死了他也没用!老爷子刚去,你也要跟着去劳改吗?”
    “是呀,小常哥,你现在是许家独苗,不能出事!”婶婶的丈夫拉住他另一边的手,夫妻二人一同把许杏林给拉出了屋子,拖到自己家去了。
    许昌林后来怎么样,许杏林不关心了,他在婶婶家睡了一夜,叔叔婶婶轮流看了他一夜,怕他起来要去打死许昌林,第二天一早,他洗个脸,就去找雕哥买了桶汽油。
    雕哥看着他那五颜六色的脸,还安慰了他两句:“许少爷,节哀顺变。”
    他们都知道许杏林和那帮戴红袖章打架的事情,也知道往日昌盛街的掌舵人许老爷子去了。
    “雕哥,汽油一桶,卖给我吧。”许杏林从兜里掏出钱。
    雕哥扬扬手,让底下的小弟去搬汽油,又抬起眉,那夹得死苍蝇的抬头纹看起来让人恐惧,可许杏林无视了他那张带着疤痕的脸,他到了这一步,就再没什么好怕的了。
    “许少爷,你要做大事儿,可别供出来是我雕哥给你卖的汽油啊。”雕哥看着脚边的那桶汽油,点许杏林略微瘦弱的胸口,想劝他两句,可又说不出什么。
    许杏林点头,把钱给了雕哥,拿起旁边一小桶汽油,走入风雪中,没有回头。
    革委会办公室有两栋楼,原来是许杏林家的大宅,许杏林有一半的童年是在这里过的,苏联的建筑风格,独特,坚固,美丽,后来被用作革委会的办公楼,改造得失去了原来的风貌。
    心中始终有一团怒火在燃烧,从肺烧到心,把心脏都要点燃了,许杏林没和人商量,也没等到天黑或是凌晨,在入夜时分,他循着记忆,找了几个容易起火的点,浇了汽油,一根火柴点燃了这两栋承载了他许多欢乐的大宅,站在火光前,他感到了许氏的枷锁,也感到了自身的解脱。
    祖父母做主起的房子,父母参与的设计,他和兄长在这里出生长大,最终爷爷死在这里。
    今天,他许杏林点一把火,亲手把这栋屋子烧了。
    许家三代人的火,燃烧在这一刻。
    许杏林转身要走的时候,很多人在喊救火,他看了一会儿冲天的大火,回头离开,却被两个人看到了脸。
    于是隔天许杏林就被舅爷爷常志国禁在家,不让他出门,街上贴了寻人令,好多人在找他,说他蓄意破坏公共资产,要把他扭送公安。
    许杏林只觉得荒谬,对人世间充满了失望。
    “舅爷爷,我得离开这儿。”许杏林躲在常志国的屋里,看着外头不断落下的雪,这样对修车老头儿说。
    那修车老头儿常志国这两日都没有出摊儿,他偶尔会抽根旱烟,紧紧锁着眉头,点头:“行,就走大路。”连夜给他刻章,做了十几封介绍信,还从床底下挖出一个沾满了泥土的银锭子,对他说,“往年这个东西还能卖点儿钱,不知道你能不能用上,出门在外,带上。”
    走之前,许杏林剃光了头,让舅爷爷坐上座,给他敬茶,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舅爷爷,我记您的恩。”
    常志国也抹了眼泪,把他扶起来:“无论怎么样,都得好好活着。要给舅爷爷报信儿。”
    “知道了。”许杏林忍着泪。
    夜里,许杏林溜着墙根儿出去,他没让舅爷爷送他,自己把原先藏起来的钱都带上,全用绳子绑在腿上和胳膊上,到火车站一个常躲风的角落,等了一夜,坐一早的火车去风林镇。
    小金姐算得上是他最能信得过的人之一,他总得给人一个叫交代,于是出发前两日就给她发了电报。
    上车时,天色还很早,火车站人不多,许杏林没想到在这儿还能见到雕哥和刀子。
    这两日永源市大街上到处都在说革委会的那把火和从前许氏医馆的许杏林,所有人都在刮这个人,想把人找出来,送到公安去领赏,打倒这个昔日的地主后代。
    许杏林一从那个暗巷出来,就和雕哥打了个照面,他僵在原地,雕哥看了他一眼,却又当没看到,走过他旁边时,撞了他一下,让刀子他们去引开巡逻人的注意。
    许杏林低头,发现手上多了把小刀,他迅速把刀藏起来,用两人能听得到的声音说:“多谢了。”
    火车开走,除了雕哥和刀子,也没人注意到许杏林已经乘车离开了。
    雕哥站在站台上,看着那辆远去的列车,久久不作声。
    刀子过来,挠头,问:“雕哥,这许杏林值一百块钱,怎么还要放他走?”
    雕哥看刀子一眼,眼神很冷,令人发怵,刀子就不敢再多问。
    “我雕哥再贪财好利,可也还是个人。”
    “恩是恩,仇是仇。许少爷不错。”
    ......
    “小金姐,我这一去,就再不会回来了。”许杏林把眼泪擦干,认真地和江心说,自己要离开永源,他把祖父母和父母兄长的牌位都带上了。
    江心不顾草地上有雪水,自己坐下来,听他那不完整的计划。
    许杏林甚至还把自己手上的钱露给江心看,他似乎对全世界都戒心,可对江心还有几分真心的信任,大概小金姐由始至终都没有贪过他一分钱便宜。
    小常哥要去港城,江心从前是在鹏城工作的,鹏城和港城一河之隔,六七十年代许多人或游泳,或越海,或逃山,过到对面,期待开启新的生活,可生活在哪里都苦,换个环境未必就能行得通。
    而且再过一年,他的地主帽子估计就要摘掉了,大环境放松,他也能到处跑跑小生意,只要人靠谱,日子总会越来越好的。
    这些话,她本想对小常哥讲两句,可又不能讲,他现在心中正是愤怒到要毁灭一切的时候,何况他现在也没办法回永源了,就又歇了下来。
    “你知道怎么过去吗?”江心问他。
    “不外乎就是走路,坐车,还能怎么样?”许杏林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可心中也实在没底,他还没有出过东北。
    江心却没有那么乐观,鹏城分关内关外,这个年代,关内那条浅浅的河岸边上有一条长长的铁丝网,日夜都有扛枪的士兵在巡逻,防止人偷渡过去,一直到好多年后才拆除。
    “我接下来和你说的话,你记清楚了。”江心依着自己所有的记忆,她听过的话,她去过的博物馆,她读过的历史记载,一五一十和小常哥说了鹏城和港城之间的天堑,不是他想去就能去的,如果非要去,到了当地没有门路,还要学会找当地人做中间人过去,失财失命的大有人在。
    “你常年在永源,永源是内陆城市,我猜你不会游泳。那你只有一个方法,就是爬过那座山。”江心和小常哥说,他只有陆路和水路两种方法,“还有,你是外地人,外地人到了任何一个地方,大概率都要挨宰。”
    “港城的钱和这里的钱,不是同一个币种。”江心也不管他能不能听懂,竹筒倒豆子都说了,“但是,大家都是华人,华人认黄金。小常哥,财不外露,你要把你手上的钱都换成黄金,但绝对不能露财。”
    许杏林睁眼看着江心,仿佛不认识小金姐一样:“你...你怎么能知道这么多东西?”比他的冲动靠谱多了。
    江心苦笑:“我告诉过你,我是天外来客。”
    许杏林咀嚼“天外来客”这几个字,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甩甩头:“我这个样子,去哪里换黄金?”
    江心也发愁,她只在申城见过黄金,就是在新庆这样的小城都没见过,但是小常哥肯定不能跑到申城去,要是被抓到,当成盲流立即遣返也是有的。
    “你...”江心咬咬牙,“你去一个叫新庆的地方,找我哥,他叫江淮,我让他帮帮你。”
    江心觉得自己又多管闲事了,可小常哥那张七彩的脸,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令她心里涌起一阵巨大的同情,仿佛当时第一回 见到唐医生那般,总想忍不住想伸手帮他一把。
    “但是你不能给我哥添麻烦。”江心还把江淮的职业都说了一下,明显看许杏林往后缩了一下。
    但很快许杏林又抬起头,对江心说:“小金姐,你哥要是真能帮我一把,我把身上一半的钱都留下来给他。”
    “我不是要你的钱,我哥也不会要你的钱。”江心瞪他,从包里掏出一本本子,快速写了张字条,递给他,“你到那儿的时候,低调一点,我等会儿就去给他发电报。”
    许杏林把那张纸条收起来,藏好,从身上不知哪里掏出一叠钱,要给江心,江心没收:“穷家富路,小常哥,你自己留着吧,无论如何,好好活下来。”
    许杏林想了想,把钱收起来,来日方长,他许杏林不会这样随便死去的。
    江心又问他买车票了没有。
    许杏林从外头的兜里掏出一张方形的火车票,江心随意瞟一眼,又瞪大眼睛,拿过来细看,这个列车号!
    “小常哥,你还记得去年我和你说,被一个叫水哥打主意的事情吗?”江心指了指上面的列车号,“他就在这趟车上。”又说了一个中转站的名字,“这趟车会在这个站停靠一个半小时,他会让人来搬货。”
    按照江淮和她说过,老水和侯三现在应该在合伙做生意,一个月一次,且货运量很大,好像掺了好几个人的钱进去,老水占的比重也大,已经有半年了。
    许杏林眯着眼,脸色看着就不好,就是这个人扯断了他和小金姐的生意链条。
    “你坐这趟车南下,若是遇上了,小心些。”江心把老水的外貌和身高描述了一遍,让他千万别出头,别露富,更别乱惹口舌是非。
    “好,我记住了。”许杏林记下江心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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