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面,临街的店铺开着门,外面摆着好几个两米多高的广告牌。背景是一个鹤发童颜,身穿对襟式长衫的老人,手抚白色胡须面带微笑。图案下侧是一个古色古香的瓷碗,里面装着一颗颗白色药丸,旁边还有三个醒目的大字————延寿丹。
    警察的出现,镇住了现场的秩序。虎平涛环顾四周,问:“谁报的警?”
    “我,是我!”
    跪在地上的中年女子挣扎着站起来。看得出她跪的时间很长,膝盖酸疼,腿脚已经麻木,站起来的时候身子一阵摇晃。马文山连忙伸手将她搀住,这才没有摔倒。
    “出什么事了?”虎平涛问。
    “他们……这些人,他们是骗子,卖假货。”女人说话的时候带着哭腔,双眼红肿。她抬手指着站在旁边店铺内外的几名经营者,放声痛斥。
    一个身穿黑色套装,很是肥胖的妇人从旁边走过来,张口叫道:“喂,你说话注意点儿啊!什么叫做骗子?我骗你什么了?”
    虎平涛看了她一眼,视线回转到被马文山搀扶着勉强站起的中年女子身上:“请出示一下你的身份证。”
    刘文玲,现年四十六岁,籍贯本市。
    虎平涛走到身穿黑衣的妇人面前,淡淡地说:“还有你,请出示身份证。”
    李玉珠,现年四十九岁,延北省人。
    事情起因是买药。
    这家店铺是“延寿丹”的专卖店。刘文玲的母亲一直在这里买药,今天一大早又来了,刘文玲急急忙忙跟着过来劝阻,母亲却根本不听,于是在店门口起了纠纷。
    李玉珠看着正对虎平涛讲述事情经过的刘文玲,眼里满是厌弃和鄙夷。她撇了下嘴,左手反叉着腰,发出与其粗壮身材对应的尖叫。
    “我开门做生意,从来就没有强买强卖。你搞清楚,是你娘她自己花钱买药,你凭什么不准她买?”
    “你这做女儿的一点孝心都没有。你想想,你娘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现在老了,上年纪了,吃点好的穿点好的有什么错?”
    “再说了,我卖的“延寿丹”是正规厂家生产,有质保单,有说明书,是专门为老人开发的一款新药。吃了以后有病治病,没病强身,这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事。你这做女儿的心不能黑啊!你看看你老娘都七十多岁了,吃了我的药身体肯定比现在好得多。俗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这家里的老人要是健健康康,你们做儿女的也能省好多事。花钱买平安,就是这个道理。”
    这女人挺能说的。上下两片嘴皮子一碰,巴拉巴拉一口气说个没完。
    刘文玲的母亲站在对面,起初有些犹豫,后来听李玉珠这么一说,脸上神情逐渐变得自然起来,似乎是下定了决心,望向女儿的眼神也颇为恼怒。
    “是啊!人家李老板说的没错。”刘母手里攥着一张银行卡,下意识往李玉珠那边挪了几步:“我老了,与其整天往医院跑,不如在这儿买点药。这延寿丹是好东西,我吃了以后感觉不错,所以才接着买。”
    刘文玲一直在哭,连声哀求:“妈,那是假药,是假的。我拿着你吃完的空药盒去医院问过,医生看了说这药是假的。而且这药卖那么贵,一盒六百八十八,只够吃四天,这……”
    “哼!说来说去你不就是嫌贵嘛!”
    李玉珠打断了刘文玲的话,她走到刘母身边,搀住对方胳膊,换上了满脸笑容,亲昵地说:“干妈,我这人是不是骗子,您心里有数就行。这人上了年纪,就得为自己着想。您辛辛苦苦一辈子,多吃点儿好的才能延年益寿。俗话说得好:万贯家财不如身体健康。何况我这药卖的也不贵,才六百八十八一盒,七百块都不到。”
    “现在去医院看病多贵啊!随便一个头疼脑热,挂号开药还得挂针水,没个几千块钱根本下不来。不是我吹,这“延寿丹”连中央领导大首长吃了都说好。要不是厂家回馈社会搞活动,连续三个月优惠销售,这一盒药的价钱早就过千了。”
    “这钱呐,得捏在自己手里。干妈,这儿孙自有儿孙福,您不可能为他们永远操劳一辈子。现在您老了,是该享福的时候。有些事情得您自己做主,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千万不能被小辈们指挥着转。”
    不等刘母说话,怒火中烧的刘文玲猛然冲过去,指着李玉珠发出咆哮:“你什么意思?挑拨我们母女关系,你到底想干什么?”
    李玉珠牙尖嘴利,她轻蔑地一笑,冷嘲热讽:“我挑拨了吗?我那是说实话好不好!你自己好好想想,一个星期就回家看你妈一次,平时理都不理。要不是我买米买油帮着送过去,恐怕她出什么事你都不知道。要不是觉得亲近,我也不会认她做干妈。不就是买点儿药而已,你至于大清早就堵在门口哭哭喊喊挡我的生意吗?”
    说着,她转向刘母,语气瞬间变得温和又体贴:“干妈,店里的存货不多了,再不买就得等到下个月。厂家那边说了,这药很抢手,因为原料优选,生产过程复杂,现在市面上很难买到。也就是看在我这种老客户面子上,才特意多给了几箱。等到下次进货至少是两个月以后。要是干妈您吃到一半就断了药,再续起来效果就没那么好。”
    刘母一听,连忙把手里的银行卡递过去,如捣蒜般点头:“我买!我听你的,现在就买!今天我本来就是过来找你买药,结果被这么一闹……唉!”
    “不准买!”
    刘文玲如疯了般冲过去,一把将银行卡从李玉珠手里夺走。她面对母亲涕泪连声:“妈,这是你的养命钱。我知道平时对你照顾不够,可是我要上班啊,还得管家管孩子。可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能拿着钱往水里扔啊!”
    到手的银行卡没了,李玉珠勃然大怒,指着刘文玲口沫四溅,张口骂道:“你还有没有良心?连这点药钱都不愿意给,你是指望着你1妈早点死吗?”
    刘文玲也怒了:“你说什么呢?你再说一遍试试?”
    “你就是个没良心的!”怒极的李玉珠满面狰狞,她死死盯着刘文玲手上的银行卡:“你这是抢劫懂不懂?这是我干妈的钱,她是你娘,你得尽孝道。要我说,你娘真是命苦,摊上你这种一毛不拔的后辈,恐怕百年之后连块牌位你都舍不得给。”
    她随即转向刘母:“干妈,我这人说话直,您别往心里去。我说的都是事实。您想想,连一盒药都不愿意买给您吃,您还能指望她什么?”
    刘母被说得完全倾向于李玉珠那边。她用力咬咬牙,冲着女儿厉声喝道:“把卡给我,这是我的事情,用不着你管。”
    “妈——”
    刘文玲的眼泪又流了出来,她语调更咽,悲切地说:“我……我才是你的亲生女儿啊!你宁愿相信一个外人,也不愿意相信我……你到底怎么了?”
    “我还想多活几年!”刘母恶狠狠地瞪着女儿,仿佛看待一个仇人:“我用自己的钱买药吃,碍着你什么了?这是我的退休金,又不花你一分钱。怎么,是不是觉得我死了以后所有遗产都归你,所以现在就想着让我少花钱,以后成全你?”
    刘文玲满脸不可置信的神情:“妈,你怎么能这样想?你……你被他们骗了。这药你前前后后吃了一年多,砸进去好几万块钱。花光了积蓄不说,身体也不见好。你还以别的名义找我借了两万,我实在看不下去了,这才……”
    “反正你就是不孝!”
    李玉珠再次打断了她的话:“年轻的时候用健康挣钱,老了以后花钱买健康。当着这么多人说话,我不怕。为什么?就因为我说话做事都占着理。孝敬老人天经地义,你不愿意给你1妈买药就是不孝。你报警又能怎么样?警察在这儿我还是这说法。妹子,这事是你做的不地道。赶紧的,把卡给我。你别挡着我的店门,也别在这儿丢人现眼。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就你这做派,还管家管孩子?”
    说到这里,李玉珠摇摇头,脸上全是轻蔑之意。
    第九十一节 食品,非药品
    刘文玲如择人而噬的野兽般盯着李玉珠:“信不信我撕烂你的臭嘴?”
    她永远不会忘记这个该死的女人。
    母亲老了。
    这人上了年纪,想法就多。
    每次与母亲在一起,她都会唠唠叨叨,说着关于生病和死亡的话题。
    刘文玲能理解母亲的想法。人人都怕死,老人尤其是这样。生命就像一座从幼年时代开始挖掘的金山,坐吃山空,总有耗尽的那一天。
    母亲往医院跑的很频繁,几乎每个月都要做检查,同时开一大堆药,在刘文玲看来简直就是当饭吃。
    母亲原先的单位可以报销。
    这些药以“复方丹参片”之类的居多。刘文玲对照着药品说明书和病历本逐一查过:功效基本上是养润身体。换句话说,母亲没有大病。
    可她就是觉得自己有病,不是手脚酸麻,就是皮肤干燥,连早上起来神情忧郁都认为这是“病了”,连早点都不吃,就忙着往医院跑,做抽血化验。
    刘文玲一直劝:您有空就出去走走,约上老姐妹们去外地旅游。来回所有的费用我承担,只要您玩得开心就行。
    母亲很倔,说什么都不去。
    她的理念怪异又执着:出去玩就是浪费钱,还不如呆在家里,吃喝都方便。何况在外面遇到个头疼脑热的的,去哪儿看病?到时候死了都没人知道。
    社区组建了老年人活动中心,拿出一间很大的空屋做健身房。母亲从来不去,她对广场舞和夕阳红合唱队之类也不感兴趣,固执的认为:都那么大岁数了,还出来抛头露面,简直就是脑子有病。
    是的,有病!
    这概念早已根深蒂固。
    李玉珠带着一帮人,来到小区做推销,卖“延寿丹”。
    当时的场面很热闹,上百个纸箱堆在一起,拉着红布横幅,上面是醒目的大字,“奉献爱心,回馈社会”。
    “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这是您一生中最重要的机会。吃了我们的药,益寿延年,如青松不老,永远年轻。”
    “特聘专家破解生物密码,针对人类遗传基因开发的靶向药物,米国药物研究机构认证二十三项专利,北大药物学院颁发许可证,清华生物研究院联合认可,专家现场指导,本世纪最新科技成果。”
    “再也没有比这更便宜更划得来的好事!厂家回馈社会,一盒只要六百八十八!是的,你没有听错,不是两千,也不是一千,六百八十八,只要六百八十八。十盒一个疗程,最短半个疗程见效。这不是降压药,也不是心血管类药物,无副作用,疗程短,见效快,假一赔十!”
    “良心商家卖良心药,我保证您买了不会后悔,但不买绝对后悔。我们的口号是“延年益寿”,万贯家财买不回身体健康。还等什么呢?心动不如马上行动,早吃早好,哪怕晚一天、一个小时、一分钟,都会让您后悔莫及。”
    这帮人每天都在更换场地做宣传。有时候在小区里面,有时候在外面,后来干脆在这里租了个店面直接开张。楼上楼下两层,下面是商店,上面装修成教室,摆放了很多椅子,专门用来讲课。
    包括母亲在内,附近很多老人都成了“延寿丹”的客户。
    每天早上,老人们就按时来到这里,进了二楼教室,听所谓的“导师授课”。
    刘文玲跟着母亲来过两次。
    导师有上了年纪的长者,也有俊男美女。他们的共同点是身穿华服,要么西装笔挺,要么穿着古装,仪表堂堂。
    这些人普通话说得很不错,有几个甚至达到播音员水平。嘴很甜,年轻的就“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叫个不停;年老的就“老哥哥老姐姐”套近乎。总之不会让你觉得生份,有种很自然的亲近感。
    他们每一个人的来头都很大。
    有某某大学的教授,有某某医院的主任医师,有某某协会的会长,还有某某企业的老总。
    刘文玲清清楚楚记得,其中最牛逼的一个,自称是国1务院专门给中央首长看病,负责他们生活起居的“首席健康顾问”。
    老人们很容易被这些头衔唬住。
    刘文玲却不会。,也对此嗤之以鼻。
    中央首长的首席健康顾问?
    吹吧!
    要真有那种本事,怎么可能来到这种小地方,帮着一家毫无名气的企业做产品宣传?
    卖药的这帮人开始打散,上门走访。
    有一天刘文玲回家,看到李玉珠坐在椅子上,与母亲亲热地拉着家常。
    这女人嘴甜,大娘阿姨叫个不停,还带来两把干面条做礼物。
    刘文玲当时没在意,毕竟自己要上班,平时忙,还得照顾孩子,总不能每天都往娘家跑。
    母亲后来打电话,告诉她,李玉珠每天都会过来陪自己说说话,礼物也从未断过。有时候是一盒鸡蛋,有时候是新鲜时蔬,或者一小瓶香油……
    再后来,她就变成了母亲的干女儿。
    刘文玲心里其实很不高兴,却无可奈何。她对母亲说过很多次:不要让来路不明的人进家。可母亲就是不听,口口声声:“人家小李多好啊!看我无聊就过来陪我说话解闷,每次来都带着东西。你是我亲生的,一个星期才来一次。我收个干女儿怎么了?犯了哪条王法?”
    刘文玲被说得哑口无言。
    再后来,母亲开始花钱买“延寿丹”。
    一盒、两盒、三盒……
    一箱、两箱、三箱……
    花销也日渐增长,从起初的几百块,到后来一次几千、上万。
    “延寿丹”这东西包装精美,很大的一个盒子,拆开里面是细腻的黄稠垫底,白色药丸如工艺品般卡在凹槽中间,底下垫着泡沫,看起来古色古香。
    李玉珠一直告诉母亲:吃了这个,就能益寿延年,稳稳当当活到一百岁。
    刘文玲知道她在撒谎。
    与几十年前比较起来,现在的信息来源渠道更加广泛。从前是纸媒的天下。报纸杂志为主导,辅以电视和广播。
    现在,社会信息来源主要依靠智能手机进行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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