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罕姆香点了下头,又摇摇头:“算是吧!其实连我自己也不清楚到底喜不喜欢他。”
    虎平涛不解地看了她一眼:“为什么?你们不是从小时候就在一起玩吗?”
    纳罕姆香的话里夹杂着嘲讽:“如果我一直呆在勐梭,没有去镇上念书,我肯定会嫁给召罕南,成为他的妻子。每天牵着牛,背着孩子下地,从早上一直干到下午,晚上回家给他做饭。日复一日,就这样过一辈子。”
    “他呢,什么都不用做,早上睡到太阳出来才起床,吃完我放在锅里用热水温着的早点,就端着水烟筒在外面东游西逛,直到晚上才回家。”
    “所有这一切,在我的祖辈和父辈那些人看来,都很正常。毕竟他是个男人。”
    “我在学校的成绩不是很好,中考的时候只考了四百多分,勉强上了县中。以前在寨子里的时候,我什么都不懂。上了初中和高中,才知道山外有一个很大的世界。”
    “初二那年,刚好赶上奥运会。上体育课的时候老师带着我们在电教室里看转播。跑步、跳高、跳远、滑冰、击剑,还有各种各样的竞技项目……我忽然发现勐梭寨子实在太小了,这里的人根本谈不上什么眼光。在他们看来,大佛爷就是天,再没有比佛寺更高更大的建筑。”
    “上了高中,看到和听到的就更不一样。我没想过考大学,因为我底子太差,汉语教学对我来说还是很吃力的。高二的时候,我就考虑着毕业以后要出去打工,不愿意回去像我爸妈那样,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就那样了。”
    “班上很多男生都喜欢我,因为我长得漂亮。我知道这是自己的优势,也愿意与他们来往……别误会,都是普通朋友,只是我想法比较多,觉得他们学习成绩好,以后肯定比我有前途,所以趁着现在拉拉关系。”
    虎平涛明悟地微微颔首:“所以你对召罕南改变了以往的看法。”
    纳罕姆香神情阴郁:“他能背诵佛经,懂得很多大佛爷传授的知识。可是高考不考这些,外面的世界对这些也不感兴趣。我不是一个虔诚的教徒,而且课本上都说了,男女平等。摆在我面前的有两条路:要么嫁给他,永远操劳,永远当他的奴隶;要么离开勐梭寨子,去外面的世界闯荡。”
    “高考的结果跟我想象中一样,落榜了。”
    “我告诉召罕南,我要离开勐梭,去外面打工。”
    “他不愿意,也不准我去……为了这事儿,我们吵了一架。”
    “第二天他找到我,说是仔细想过了,认为我说的没错。他当时态度很诚恳,我以为他想通了,就跟着去他家里吃饭。他家里的人都出去了,因为彼此已经很熟,喝酒的时候我没在意,被他灌醉。后来……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虽然是第一次,可对这种事情我不是很在意。我早就认为我是他的人,应该嫁给他,可我不愿意成为他的附庸,每天呆在家里像木偶一样活着。”
    “可我万万没想到召罕南竟然用这件事来威胁我。他找到我父母提出要结婚,还把我被他破身的事在寨子里宣扬开来……我要特别说明一下,在寨子里的人看来,这种事与道德无关,却意味着从前的男女关系变成了未婚夫妻。只要双方父母答应,在村里办个酒席,甚至根本不需要去民政局领结婚证,就是合法的,公认的的夫妻。”
    “召罕南打的就是这个主意。他要把生米煮成熟饭。”
    第二百六七节 我要活着
    虎平涛眯起眼睛问:“你不愿意和他结婚?”
    纳罕姆香认真地说:“以前想,后来就不想了。”
    虎平涛淡淡地笑了:“被召罕南这么一搞,就更不愿意了?”
    纳罕姆香脸上露出一丝苦意:“其实他长得不错,进过佛寺,在寨子里很受人尊敬。就算他把我灌醉,然后把我睡了,说不定我还会和他结婚……毕竟我那时候是真喜欢他,也仔细考虑了要跟他一起过日子。可后来……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竟然在寨子里散布谣言,说我是倒贴着求他结婚。”
    虎平涛手指一松,夹在指间的烟头差点儿掉落,难以置信地问:“还有这种操作?”
    干警察这行,遇到的事情多,尤其是之前在耳原路派出所,各种奇葩都见过,唯独这是第一次。
    纳罕姆香松开紧咬的嘴唇:“所以从那时候起,我对召罕南的想法就变了。我越来越讨厌这个寨子,越来越不喜欢这里的人。我想要出去,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所以无论召罕南怎么说,无论寨子里的人怎么看我,我都铁了心要走。”
    理由很充分,也符合逻辑。虎平涛注视着纳罕姆香很久,确定对方没有故意欺瞒,也意识到接下来的部分开始涉及案情,这才用平静的语调说:“继续。”
    “我去了长三角南边的一座城市。之所以选择那个地方,是一个高中同学考上了那边的大学。我过去找她,毕竟有熟人,找工作要相对容易些。”
    虎平涛问:“女的?”
    纳罕姆香点点头:“我是十月份过去的,她刚好在学校。她人不错,带着我玩了两天,平时就住在她们宿舍,跟她睡一张床。可玩归玩,必须找到工作才行。我跑了一个多星期人才市场,找了一份在宾馆当服务员的工作。”
    “那是一个四星级酒店。服务生,在前台帮忙的那种。本来只要相关专业,而且至少要中专以上的学历。人事部经理看我形象不错,就让我先上班,跟着其他新员工一起培训。”
    “我把这个世界想的太简单了。”
    “同期培训员工都是女的。六十多个人,按照各人成绩,培训结束的时候会产生五名领班。其实现在想想,领班只是个头衔,每个月工资多两百块钱而已,真的不算什么,可是在那个时候,大家都在拼命争。”
    “我出来的时候跟爹妈说了,一定要出人头地。可等到培训的时候才发现,跟那些女孩比起来,几乎没有任何优势————除了我,她们不是中专生就是大学生。有的会画画,有的会唱歌,还有很多在学校里就受过这方面的专业训练。她们懂礼仪,气质非常好,学什么都很快。”
    “回过头来看看我,虽然人长得漂亮,感觉却很土。不会穿衣服,也从不化妆,尤其是高跟鞋穿在脚上很不习惯,连路都走不稳。”
    “领班是别指望了,我就想着在酒店里好好干,就当是重新学习。”
    “刚上班不到一个月,餐厅的厨师,还有行政部的几个男人就开始追我。他们约我出去吃饭,我都拒绝了。可不知道怎么搞的,事情一下子传开,很多女的嫉妒我,就编我的坏话。”
    “餐饮部的厨师结过婚,我没理他。后来他老婆知道了,来单位上闹,说我勾引她男人。我跟她打了一架,被酒店开除了。”
    “那时候我口袋里只有不到两千块钱,只能在城中村里找了一个很小的便宜房间,先住下来再说。”
    “我重新找工作,可那时候正好赶上年底,用工单位少,就算要上班也得等到第二年开春……以前我不懂这个道理,后来才知道你们汉人要过春节,那时候雇人是要发红包的。”
    “我天天吃泡面下馒头,整个人变得无精打采。”
    “隔壁住着个女的,至少有四十岁。她白天关着门睡觉,下午四点多,甚至七点钟才起来。她是北方人,很热情,有一次看着我买了馒头回家,觉得很奇怪,问我为什么每天都吃这个?我那时候很孤单,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她。”
    “她让我管她叫“王姐”。那天她带我出去,在附近的小馆子里点了几个菜。我很久没这么吃过了,很开心,跟她关系也变得亲近起来。”
    “吃完饭,回到住处,我看着王姐化妆,很浓的那种,画好以后根本看不出她的实际年龄。王姐换了一套很暴露的衣服,问我有没有兴趣跟着她出去玩,开开眼。”
    “我当然愿意啊!每天就呆在屋子里,没钱也没朋友,感觉都快发霉了。王姐用她的化妆品帮我画了一下,说我这样漂亮极了,在场子里肯定有很多男人喜欢。”
    “后来我才知道,王姐是在夜店里卖酒的。她干这行很多年了,结过婚又离了。她不是什么坏人,只是习惯了这种工作和生活。她家在北方,离婚以后在那边攒钱买房。平时让朋友帮着照看房子,租出去,她自己就在这边卖酒,等存够钱就回去,要么找个好男人嫁了,要么靠积蓄过下半辈子。”
    “那是我第一次去夜店。我有些害怕,不敢跟那些男人说话,一直跟在王姐身边,第二天早上才回来。”
    “王姐问我愿不愿意和她一起卖啤酒,说公司里一直在招人。干这行没有保底工资,只有分成。只要卖的多,收入其实很高。我那时候已经豁出去了,其实干什么不是干,再说这个也是正经行业,没什么大不了。”
    “王姐带我去公司里办了手续,当天晚上就开始上班。”
    “她是个好人。教我化妆,教我穿公司里配发的衣服。因为衣服和裙子都很短,想要不走光,就必须注重搭配。我第一次的客人也是王姐给的。那是她的熟客,要了两打啤酒,那是我的第一笔进账。”
    “我这人没什么心眼儿,至少那时候没有。王姐对我好,我也对她好。第一个月的工资到手,我请她吃饭,她带我买衣服。都是夜店场子里穿的,很暴露,但只要是男人都喜欢。”
    “卖酒的时候,经常遇到客人对我动手动脚。王姐只要看见就会过来帮我解围。其实那不是我的错,可每次都要陪着客人喝一杯。刚开始的时候我不敢喝多,后来酒量练出来了,每天晚上至少要喝一打。王姐说我天生解酒能力强,不像她,两杯就不行了。”
    “场子里有很多女的陪男人喝酒。我看了觉得很不理解,王姐告诉我,她们跟我们不一样,是坐1台的。只要愿意,就能跟着男人走,躺着就能赚钱。”
    “王姐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
    看着纳罕姆香神情忽然变得落寞,虎平涛思考片刻,猜测着问:“她死了?”
    纳罕姆香低着头,被铐住的双手扶着前额,沙哑的语音透出一丝悲伤:“我走投无路的时候她帮了我,还说等攒够了钱,带我去她北方老家好好往一段时间……那天晚上,她像平时一样招呼着客人,照例陪着喝了一杯百威。刚喝下去不到五分钟她就不行了,靠着墙,整个人瘫在地上。夜场的领班跟她很熟,连忙打电话叫救护车,我跟着去了医院,医生说她长时间生活没有规律,喝酒太多,再加上抽烟……根本来不及抢救,说走就走。”
    “我算看透了,这个世界只有钱才是真的。”
    “那天晚上我主动问一个客人,愿不愿意带我出去?那是个在当地做服装生意的老板,有老婆,还有两个孩子。他经常跟朋友过来玩,第一次找我买酒的时候,就说很喜欢我。因为身份的缘故,他说话比较隐晦,但就是那个意思。”
    “他睡到半夜就起来走了,给了我三千块钱。他说我不是初1女,如果是的话就给我一万。还说大家都是朋友,以后还会找我。房间是他开的,已经付过钱了,让我好好休息。”
    “他走了以后,我爬起来洗澡。倒不是觉得自己身上脏,只是觉得很别扭。我光着身子照镜子,王姐活着的时候我们一起去公共浴室洗澡,她老了,皮肤松弛,乳1房1下垂。可即便是那样,仍然有很多男人愿意在她身上花钱。我知道王姐跟很多男人睡1过,她告诉我,只有这样才能尽快攒钱。”
    “我比她年轻,比她漂亮,只要愿意,我挣钱的速度肯定比她快。”
    纳罕姆香的声音听上去有些伤心:“我没有诋毁她的意思。我只是觉得,王姐死了以后,我忽然想开了。我爹妈在寨子里做农活,一年到头就几千块钱。我在夜场卖酒,跟男人1睡觉,一个晚上挣得比他们一年收入还多。只要狠下心来做几年,该有的都有了。”
    “第二年泼水节的时候,我回家了。召罕南知道消息就跑来找我,问我什么时候结婚?我当时已经想好了挣够钱就回来。召罕南人不坏,以前他对我做的那些事情其实不算什么。既然我选择出卖自己,终究还是要回来嫁人。何况我和他有过那种关系,召罕南不会怀疑。”
    “我答应他,过几年就结婚。”
    “过完傣历新年,我又回去上班。”
    “我很疯,而且打定主意就不会回头。只要客人提出要求,我都会跟着出去。大半年的时间,我存了十几万。”
    “后来,张俊豪出现了。”
    “他比我大五岁,大学本科毕业,在那边的规划设计院工作。那天他和朋友来夜店玩,买酒的时候看见我,就留了个电话。”
    “当时我没在意,因为这种事情太多了。男人找小姑娘要电话,不是存心想睡,就是朝着那方面努力。张俊豪也不例外,后面接连好几天,他都过来玩,以各种借口约我。我看他人长得不错,就跟着出去了。”
    “那天在酒店房间里做完,他忽然说,让我别干这个了,做他女朋友。”
    “我以为他在开玩笑。毕竟同样的话很多男人都说过。要么是为了下次再找我;要么打感情牌,为了免费的炮。干这行久了,都知道男人如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何况我已经想好了要回去跟召罕南结婚,所以对张俊豪说的话也没在意。”
    “他接连一个多星期都来夜场,每次都带着一束玫瑰花。专门点我的酒,每天都等到我下班,送我回住的地方。”
    “说实话我挺感动的。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有男人对我这么上心。就连召罕南对我也没这样,更不要说是送花送礼物。”
    虎平涛在心中暗自叹息,问:“你答应他了?”
    纳罕姆香回答:“以前也有男人追我,可都只是嘴上说说。像张俊豪那样的还从未有过。不过我没有直接答应,只说处着看看。他带我去外面吃饭,一起看电影,买礼物……后来,去了他家。”
    虎平涛的语气颇为淡定:“见他的父母?”
    “是啊……”纳罕姆香眼睛里透出一丝闪亮:“我以为他只是说说罢了,没想到他会当真。那天很正式,他把我介绍给他父母,说我是他初中同学的闺蜜。那天晚上在他家里吃饭,他妈妈一直给我夹菜,不断的夸我……我感动极了。”
    “后来送我回去的时候,他很认真地告诉我,要跟我结婚。”
    虎平涛问:“他对你是来真的?”
    纳罕姆香重重点了点头:“是的。”
    虎平涛在沉默中思考了几秒钟:“继续。”
    纳罕姆香道:“其实我很为难。那天晚上回到住处,我想了很久。看得出来,张俊豪是真的喜欢我。但我也有自知之明,如果是刚出来打工的那会儿,我肯定接受他。”
    “然而我在夜场呆久了,跟过的男人太多,已经回不去了。就算我刻意隐瞒一些事情,可公司里的同行,还有夜店里的那些女人都清楚我的底子。这无论如何也洗不干净。”
    第二百六八节 悲剧
    “张俊豪很执着,从那天以后,他每天晚上都来夜店守着我。我劝他把注意力从我身上挪开,找个好女孩,可他说什么都不听。”
    “时间长了,我也慢慢的愿意了。”
    “第二个月,刚好赶上新年,我打算回家一趟,把这事儿跟家里说说,再找召罕南好好谈谈,把关系撇清。”
    “回到家里的第二天晚上,召罕南主动来约我,说是大伙儿很久没见了,还有岩涵光、岩宰和刀勇,一起聚聚。我没多想,就答应了。”
    纳罕姆香情绪忽然变得很低落,说话语气也充满前所未有的仇恨。
    “召罕南带着我出了寨子,往西边的大山方向走了很远。那边我小时候经常去,我当时没想太多,只是觉得走了很远。等看见岩涵光、岩宰和刀勇的时候,我忽然觉得很害怕,转身想要逃跑,却被召罕南一把抓住。”
    虎平涛疑惑地问:“为什么要害怕?”
    纳罕姆香苦涩地说:“他们三个站在避风的草窝子里,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召罕南之前说是约我出来吃饭,可是那种地方,哪儿有什么吃的?”
    “我忽然明白他约我根本不是为了吃饭和叙旧,估计是有什么事情……他们四个围着我,召罕南当时就给了我一个耳光,问我这些年是不是在外面跟男人1睡觉,赚脏钱?”
    “我不敢说实话,一直否认没有这种事。”
    “岩宰凑上来,说他朋友在南边,也就是我在的那个城市,在夜店里看见我卖酒,还看见我跟着好几个男人出去……他说的清清楚楚,还拿出手机打他朋友的电话。那个人我不认识,可他知道我在酒场里工作用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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