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在此处,抬袖遮住了脸,沈清烟只见着他双肩耸动,看起来正哭到伤心处。
    他说的这段话沈清烟心有体会,她父亲也不是好人,姨娘怀着孕生病了,她求着父亲请大夫,也没让父亲软下心肠,她姨娘被父亲害死,她恨父亲,她觉着自己能理解林逸景,林逸景是做错了,但他只是想救自己的母亲,一片孝心可嘉。
    沈清烟对他再没了厌烦,只绷着脸道,“看在你想救母亲的孝心上,我既往不咎了,你走吧。”
    林逸景抬袖给她行了大礼,弓着背退出门,这冰天雪地里,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秋衣,脸都冻的发青,走路也没多稳当,沈清烟看着都觉得冷,他要是冻死在这院里,回头还得怪她头上,她才不担这个责,她叫雪茗找件她不穿的旧袄子给林逸景,雪茗心内五味陈杂,到底答应着去翻了件袄子给林逸景披身上。
    林逸景又是一番道谢,从茶厅出来后,往长廊下走,远远见顾明渊站在主卧前看着他,辨不清神色,林逸景紧了紧身上的袄子,冲他露出腼腆的笑容,但他还没笑尽,顾明渊竟转身进了房,分毫没将他的示好看在眼里,林逸景敛住笑,出了静水居。
    这厢自林逸景走后,雪茗便忧心忡忡的告诫她切不可跟林逸景再有来往,沈清烟不当回事道,“他跟我磕头赔了不是,我也原谅他,两不相欠了,以后他不找我,我也不会搭理他。”
    雪茗这才勉强放下一点心。
    傅氏的寿辰过后,也算近年底了,英国公府里时有各家来往应酬,英国公顾淮山自致仕后便鲜少接应这些人情往来,傅氏又只能管内务,这外头的一些事自然就落顾明渊头上,顾明渊除了上值,白日里多数时候不在静水居,倒叫沈清烟松口气,但到了晚上沈清烟就跑不掉了,要捧着书过去由他教着。
    沈清烟当下一心只想跟他避开,言语动作间不自觉就会有种躲闪的意味,次数多了,顾明渊也就总侧目看着她,她就做出老实相,把头垂着,不想给他看脸。
    因为她会忍不住的想,是不是他每次看着自己都会在想八公主,只要这样想,她就会难受的想哭,她也学会了伪装,在顾明渊面前总是埋着头,装出乖巧的样子,不叫他发现其实自己什么都知道。
    更多时候,她不想被他教课,疲于陪他玩这种先生学生的戏,她更愿意一个人呆在厢房内,谁也不会管她,谁也不会伤害她。
    这晚顾明渊如寻常一般给她讲授文章,她坐在离顾明渊远一点的杌子上,两只手搭在腿膝上,认真的听他说完,等他停了话,她试探着问顾明渊,“表兄,天越来越冷了,我每晚过来回去的时候都冻的睡不着,这本书里的文章听着也不难学,我想自己在房里学,等我学完了,再给你检查,行吗?”
    她说完就见顾明渊凝望着她,她心底酸涩,垂下了眼等他回话。
    顾明渊看了她许久,没有立刻应下,问她,“你怎么了?”
    他问你怎么了时,沈清烟差点当着他的面哭出来,终究给憋住了,特别乖道,“就是太冷了,不想来回跑。”
    她虽然想控制,但声线里还是有点抖,顾明渊默然,未几道,“母亲寿辰那日,当时客人多,我确实疏忽了你,你若怪我……”
    “不怪你的,我就是怕冷,”沈清烟猛地打断他,手指握紧了不让自己在他面前露怯。
    顾明渊抿紧唇,良晌道,“好。”
    沈清烟立刻站起来,手忙脚乱的把书收好,给他弯了弯身便匆匆退走了。
    顾明渊眼望着窗外,她闷头在跑,冲下了走廊,在雪茗的搀扶下有些走路不稳,一路回了厢房。
    顾明渊闭了下眼,磨人。
    ——
    又过了两日,倒有桩小事,缘着这年底,府里上下都得做新衣裳,傅氏手头忙的紧,这差事就叫傅音旭帮她管了,各院的姨娘及庶出少爷姑娘都得她张罗着人去,唯有静水居这里,顾明渊不喜生人近身,她叫来的裁缝是府里的老裁缝,有些年纪了,惯来给爷们儿做衣裳,给顾明渊丈量过后就出去了。
    沈清烟不是英国公府里正经的主子爷,顾明渊没点头,这裁缝也不敢做主给沈清烟量身。
    这头顾明渊刚离了院子,傅音旭就派了丫鬟去他院里,让把沈清烟叫到采杏园来给她量身做衣裳。
    沈清烟便随丫鬟去了采杏园,是时傅音旭亲自拿了尺布给她丈量,肩膀、胸口、腰身连屁股都没放过。
    饶是她素来厚脸皮,也有点脸红,傅音旭倒是没在意,丈量完后还帮她分析她穿什么样式的衣服好看。
    沈清烟整个人都飘飘然,虽然顾明渊不许她跟表姑娘亲近,可表姑娘太热情了,她好喜欢这样热情大方的表姑娘,便也随着她挑的样式定下了新衣裳的模子。
    傅音旭跟她熟络了,像是不把她当外人般的道,“我前些日子多做了几身衣裳可惜穿不上,都是新的,我想着给玉?????容送去,清烟弟弟帮我看看你大姐姐穿这些合不合适。”
    沈清烟还没帮过姑娘看衣裳,从前在府里,衣裳做成什么样,她就穿什么样,姨娘舍不得她,才会给她做些她喜欢的样式,她也不知道姑娘喜欢什么,但她自己是姑娘,总免不得会想着有一天也能穿上女装,可以拥有许多漂亮的衣裙,所以傅音旭这个提议,她就答应了。
    很快丫鬟拿了几套女装进来。
    傅音旭铺展开一套鹅黄色对襟褙子道,“我身量要高些,你不巧这做的短,你大姐姐要比我矮一点。”
    她又拿起一件雪缎云纹百褶裙给她看,“这个色泽她会不会嫌太素了。”
    再又把其他几件衣裳通通给她看,依样问了一遍。
    沈清烟看着这么多好看的女装,不自禁就羡慕起大姐姐来,她要是没有被姨娘扮成男娃,是不是也能穿上这么漂亮精致的衣裙,但这也就是她片刻的想法,她要是被父亲知道是女娃,父亲根本都不会接她们娘俩回家,大概早死了,哪还能像现在这样锦衣玉食。
    她局促笑道,“表姑娘挑的衣裳都好看,大姐姐一定很喜欢,只是表姑娘这么多新衣裳穿不上……”
    傅音旭也笑,“不瞒你说,我之前见你大姐姐身上穿的衣裳都是旧年的,想来在婆家过的不顺,她跟我自来是好姊妹,我看不过眼,便想给她做几套衣裳,就说是我不穿的。”
    沈清烟看她虽笑着,但脸上有心疼,知道她是心疼大姐姐,沈清烟便更加觉着她心好,大姐姐在婆家确实过的不好,沈清烟这个做弟弟的都没看出来,还是后面顾明渊打听出来的,傅音旭却能通过大姐姐的衣裳就看出来。
    “清烟弟弟可不能说漏嘴,”傅音旭道。
    沈清烟赶紧跟她答应着保密。
    傅音旭又挑那件雪缎云纹百褶裙看了看,忽地扭头对沈清烟笑,“清烟弟弟跟你大姐姐身量差不多,要不然你穿穿看,我好放心些。”
    沈清烟为难的啊一声,还没拒绝,她就拉她起来,把裙子往她身上量摆,只看着她粉面朱唇,貌美的招人怜爱,才想笑着说些什么缓和尴尬。
    门口的毡布骤然掀开,顾明渊踱进了门。
    作者有话说:
    摩拳擦掌!待我干完饭,回来再肝一张!mua!
    第四十三章
    他先看向的是沈清烟, 沈清烟有点呆滞,身前铺着一条裙子,傅音旭替她摁着肩角, 她就像把那条裙子穿在身上。
    她显然很适合穿女装, 纵然没有过多装扮,一条雪缎云纹百褶裙照样能让她姣美异常, 她面上的无促、怔然化成了无知媚态, 只需要她抬一抬水凌凌的瞳,瘪一下娇红艳唇,便能轻易的让人把心捧给她。
    这副蚀骨香艳的皮肉终究藏不住, 一旦暴露在人前,终将会被恶狼蚕食。
    她不知道自己处在什么样的危险中。
    顾明渊刹那晃神, 旋即神情如寒冰, 他又睨向傅音旭, 傅音旭把百褶裙叠好, 让丫鬟退下, 她浅笑道, “表哥是来找清烟弟弟的?我听裁缝说没给清烟弟弟量尺寸,便把他叫来我这里给量了。”
    她似乎怕叫顾明渊误会, 又补了一句,“我有几件穿不上的衣裳想送给玉容, 刚巧清烟弟弟跟玉容身量差不多,所以让他帮着试一试,表哥应不至于为这跟我置气?”
    沈清烟也担心他会气,毕竟她才答应不跟表姑娘亲近的, 就被他当场逮住, 指不定他有多气呢。
    “表兄, 确实如表姑娘所言……”她嗫喏着帮傅音旭说话。
    顾明渊瞧着她,“你先出去。”
    沈清烟有一点忐忑,他不会说表姑娘吧,诚然她作为男人不应当和表姑娘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真要怪罪,也应怪她,他怎得对着表姑娘这副凶像,表姑娘这样的贴心温善,要是吓到她就不好了。
    她悄悄往傅音旭瞅,傅音旭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她便一颗心不上不下的跳着,随后听顾明渊的话到外边儿候着。
    沈清烟没等多长时间,顾明渊从屋里出来,下了台阶扫过她,她就自觉跟上,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采杏园回静水居去,路上都不曾说一句话,沈清烟偷偷观察他的神态,瞧不出什么,凭她也猜不到他的想法。
    本来回院子里她就想偷摸着溜回厢房,可被顾明渊叫去了他的卧室。
    才刚入内,顾明渊弯身坐在离她近的藤椅上,交握着手指,慢条斯理道,“不是说会听我的话?”
    沈清烟掩下睫,小小的磕巴着,“是、是表姑娘好心要给我做衣裳,我没有不听你的话。”
    “你想要衣裳,回头会给你买,以后和傅表妹不要有过多来往,”顾明渊道。
    沈清烟奥着声,私心里乱想,他不许她跟表姑娘接触,十有八九还是嫌她一个男人会玷污表姑娘的名节。
    沈清烟有一丝丝不屑,那他还玩弄她这个男人呢,他怎么不想着玷污她的名节了,自私鬼,只想着自己人,把她当傻子糊弄。
    顾明渊朝她伸出手掌,她装作看不见,把手偷偷背到身后,不想给他碰,但顾明渊一眼就看穿她的想法,长臂一揽把她抱到腿上。
    沈清烟没想到他会这般抱起自己,仓促间两手趴到那结实的胸膛上,躲闪着目光想要从他腿上下来,被他搂紧了,她挣不开,定在她脸上的视线太过灼热,她就想着,他肯定这几天看不到她,想坏了,只是想的不是她,想的是八公主。
    登时心底涌起的那点想与他亲昵的念头一下湮灭,她偏着脸就是不看他,还一个劲儿的伸手指掰腰上的手,找由头从他腿上下来,“表兄你腿上好硬,我不想坐着了,放我下来。”
    顾明渊没有放她下来,只是问她,“真的吗?”
    假的,之前她缠人时,惯常往他腿上爬,抱着他的腰能赖着坐到半夜,黏糊糊的要他亲,现在装生疏的样子倒是可怜的很,难叫人放下。
    “真的,我不喜欢坐表兄腿上,”她说着假话,嘴角和眼尾下垂,是想哭但不让自己哭的模样。
    顾明渊像变戏法儿般变出一块糯底阳绿白玉金佛,“要么?”
    沈清烟想要,她虽不认得什么贵重珍宝,但金子也识得,这金佛看着就值钱,她决定暂时放下对他的怨气,看在这金佛的份上,勉为其难让他抱一会儿。
    “要。”
    顾明渊微翘唇,把金佛给她,她还财迷的摸着金佛,问他,“表兄,这个是不是能换很多银子?”
    “不及给你的香粉铺子值钱,”顾明渊温和道。
    沈清烟琢磨着她的香粉铺子第一个月只得了两百个铜板,这金佛竟然还没那两百个铜板值钱,指定只是镀了一层金,骗骗她这种门外汉,她有点不想要了,但是顾明渊拿过她的金佛,给她带到颈子上,不准她取下来。
    沈清烟闷闷的撇唇,也没见有多高兴,还是想从他腿上下来。
    顾明渊注视她一会儿,道,“扫墨与我禀报过了你父亲闯进来的事,我明日会去永康伯府。”
    “不用麻烦表兄了,徐世子已经帮我劝说过父亲,父亲没有再找我事儿,”沈清烟道,暗里觉得徐世子可真是个施恩不图回报的善人,不像他,找他帮点忙不仅要变着法儿的求,还要给他玩儿,就是表面上装的菩萨像,实际上坏透了。
    顾明渊脸色转沉,“你求他?”
    沈清烟心想着,她求谁都成,反正也比求他好,嘴上却道,“表兄那时忙的无暇顾及我,徐世子出于关心,才帮我的。”
    顾明渊那弯起的唇变得皮笑肉不笑,松了手任她从腿上离开。
    沈清烟不明白自己哪里说错了,但早已清楚他脾性阴晴不定,谁知道哪句话惹到他了,只能等着他说话。
    顾明渊道,“你知道他是出于关心,还是别有目的?”
    沈清烟不能理解,“表兄,你怎么能这样说徐世子,你们是同窗好友,他的品性你难道还不清楚?”
    “我不清楚,”顾明渊说。
    沈清烟瞬间懵住,不敢相信的看着他,一时又说不出反驳他的话。
    顾明渊那长长的眸覰起来,“离他远点。”
    离徐世子远点。
    离表姑娘也远点。
    离谁都远点,只准跟他近,只准关在他身边当赝品。
    凭什么啊!
    沈清烟在这一刻克制不住气愤和悲伤,瞪着他道,“为什么要离他远点?”
    顾明渊眉目阴沉,“没有为什么。”
    沈清烟开始皱眉,眼中聚泪,他要她做什么不需要任何理由,她只要照着做就好,他不会给她任何解释。
    她是人,她有自己的小心思,她不想做谁的赝品,更不想被他随意摆布。
    可她连离开他的能耐都没有,所以她活该被他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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