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秒,斐望淮就学孙大娘提溜她,他一把捏住她后衣领,不容置疑地将其带走。
    *
    莲华宗,新弟子都要经历一年的入门课程,他们彻底熟悉门派情况后,才会被分配到不同长老门下。入门授课一般由师兄师姐负责,主要是门规、剑术及基础吐纳,都不是高深术法,属于基本功修炼。
    楚在霜自小在莲峰山长大,按理说今年该接受入门课,却一直没在学堂上出现。好在授课师兄是她亲哥,自然没人会去追究什么,除了新同桌斐望淮。
    楚在霜在心底跟小释交流:“失策了,没想到被杀个回马枪,还以为他昨天就放弃。”
    以新同桌的性格,他应该对废物没兴趣,难道她表现还不够废?
    [你这同桌挺执着,反正在哪儿都是躺,干脆你就躺进学堂!]小释宽慰。
    走廊上,白衣弟子们脚步匆匆,各自前往自己的修炼场。
    一片皓白中,唯有一点鹅黄分外扎眼,正是没有穿门服的楚在霜。她目光乱飘、脚步磨蹭,被斐望淮押送过来,还在寻觅逃跑机会。
    斐望淮察觉路人侧目,他忽然放慢脚步,上下扫视她着装:“我好像从没见你穿过芸水袍。”
    新弟子进门后,第一件事就是领取门服,名曰芸水袍。琼莲十二岛无人不识这衣服,斐望淮昨日到红尘泽接人,就被孙大娘一眼看穿身份。
    然而,楚在霜却是一袭黄衫,绣着柳枝般的青花纹,看着不似女修,倒像凡人少女,难怪总被其他弟子盯着瞧。
    “我不想穿。”
    “为什么?”斐望淮道,“莲华宗弟子都要穿芸水袍。”
    “人穿衣服,又不是衣服穿人,难道只要穿上芸水袍,就一定是莲华宗弟子?”她随口道,“所以穿不穿无所谓。”
    斐望淮心里一咯噔,竟不知她何出此言,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他正要回头细看她神色,却被旁边弟子出声打断。
    “你还真找到人了!”李荆芥见斐望淮跟人并肩而行,他从后面追过来,惊道,“这位就是……”
    斐望淮:“她就是楚在霜。”
    楚在霜一向自来熟,她大方地打招呼:“你好。”
    “你好,在下李荆芥。”李荆芥见她衣着不符合门规,脸上显露一丝茫然,欲言又止道,“你真是楚师兄的……”
    楚并晓在弟子中威望甚高,楚在霜却跟他风格迥异,一时让人摸不着头脑。弟子们早知她的存在,可从来没有人见过她,以前还有人猜她跟楚并晓一样,从小将门规戒律挂在嘴边,是个不苟言笑、正直严格的冰山女修。
    但眼前少女一袭黄衫,像一颗清新饱满的橙子,散发着酸酸甜甜的味道。
    楚在霜朗声应道:“对,我就是他不成器的妹妹。”
    “哈哈,怎么会?”李荆芥一乐,“楚师兄的妹妹,不可能不成器。”
    楚在霜:“那看来我要用实力打破你对他的刻板印象了。”
    斐望淮:“……”难道楚并晓还得谢谢你的体贴?
    三人结伴抵达学堂,屋里的弟子早就固定,楚在霜露面分外显眼。刚一进屋,各类视线就投过来,她像踏入雪白森林的异类,原住民们或好奇或防备,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
    楚在霜没穿芸水袍,面对旁人异样的目光也不畏怯,跟着斐望淮抵达自己的座位,很快就往书案上软绵绵一瘫,好似被人抽去骨头。
    她没有翻阅卷轴,反而趴在桌子上,新奇地盯着斜前方女修。对方用红色晶石编发,发饰像一串鲜红欲滴的果实,跟其他莲华宗女弟子不一样。
    斐望淮用余光一瞥,发现她在看苏红栗。他对苏红栗没太多印象,只记得此人熟悉灵草,平时在学堂并不起眼。
    片刻后,楚并晓抱着卷轴进屋,他的视线在楚在霜身上略一停顿,接着又恢复冰雪般的面瘫脸,镇定地开始授课:“我们今日学习涟水术,这是一种操纵水的术法,可以用来练习聚气凝元,帮助大家打好修行基础。”
    众人都挺直背部专心听课,唯有一刺耳男声出言打断。
    “楚师兄,涟水术还用学吗?”卢禾玮不屑道,“这种小儿科的东西,还不是人人都会,不如教些实在的。”
    “对啊对啊!教我们点有难度的吧!”
    卢禾玮一开口,跟他交好的弟子就附和,引得其他人回头看他们。这群人却浑不在意,反而肆意地瞪回去,看上去嚣张极了。
    虽然新弟子在同一学堂,但内部称得上泾渭分明,不同身世将彼此分开,门阀和草根各有阵营。
    李荆芥啧一声:“又来了。”
    楚在霜侧头,疑道:“怎么?”
    “这帮家伙素来猖狂,接触修炼的时间早,总爱在课上插嘴,不就仗着自己……”李荆芥撞上少女盈盈发亮的眼眸,忽然想起她身份,当即就收起后话。
    然而,楚在霜早听出其意,她用大拇指一指自己,坦荡道:“不就仗着自己有个好爹,这事儿我最清楚不过!”
    李荆芥噗嗤一笑,又望向斐望淮,感慨道:“你的同桌确实有意思,难怪你说你俩一见如故、相见恨晚。”
    楚在霜错愕:“他还说过这话?”
    “那是当然,他说跟你聊得来,还夸你有本事,将你大加赞扬!”李荆芥挤眉弄眼,“是不是啊,望淮?”
    斐望淮没否认,他轻笑一声:“她确实有本事。”比如说气人的本事。
    楚在霜两眼发懵,不料新同桌对自己评价那么高,顿时神情微妙。她看看斐望淮,又瞧瞧李荆芥,委婉道:“我这同桌什么都好,就是看人眼光不好,建议你以后少听他的。”她明明只有做废物的本事。
    李荆芥:“?”
    斐望淮:“……”
    楚并晓作为授课师兄,听完卢禾玮的话,脸上没什么表情:“我知道有的人学过,但大家经历不同,修为也不断变化,今天可以复习一下,没准又有不同感悟。”
    只见他提壶倒水,瓷杯被注满透彻清水,饱满的液面摇摇欲坠。
    下一刻,楚并晓伸手一指,水液凭空而起,飘入他的掌心,转瞬凝结成一朵半透明绿莲。那莲花由金绿灵气聚成,柔嫩花瓣好似沾染水露,花蕊及花瓣脉络清晰可见、栩栩如生。
    “如果有人不想学,只要达到这个标准,现在就能离开学堂,不用继续再听此课。”
    台下,有人看清他掌中绿莲,惊呼道:“金莲凝翠!”
    人的修行之路就如植物成长,一叶准备材料,二叶播下种子,三叶破土开花。三叶过后,修士就会在识海中诞生元神花,这是修炼的根基,好比修行者道心。
    花的品相越好,修士潜力越强,后续延伸术法也不一样。莲本来就是花中君子,眼前的花更加稀有,乃是罕见的金莲凝翠,更彰显楚并晓的与众不同!
    绿莲一出,举座轰动!
    “我就没见过谁用涟水术,能把元神花雕得那么细……”有人怔然道,“我以前学得怕不是假涟水术。”
    “哈,人家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何必自取其辱?”
    卢禾玮听到此话,脸上瞬间挂不住,一阵青又一阵白。他确实学过涟水术,但要比起楚并晓,水平着实差远了。
    楚并晓环顾一圈,漠然道:“有人想上台试试吗?”
    众人瞬间收声,甚至屏住呼吸。
    他点头:“好,那我们现在上课,书案上有茶具供各位使用。”
    涟水术要用水凝结元神花,通过此举练习聚气,加深对道心的理解,属于基本功训练。只有彻底搞懂元神花,才能更好研习高深术法,甚至创造独属自己的术法及花境。
    楚并晓讲完要点,便让众人开始练习,等他过去逐一指导。
    斐望淮早想查明楚在霜的元神花,现在刚瞌睡就有人送枕头。他给两个空茶杯斟满水,将其中一杯推到她面前:“这是你的杯子。”
    楚在霜欢声道:“好的,谢谢。”
    “如果你刚才哪里没听懂,也可以询问我或楚师兄。”
    “好的,谢谢。”
    “今天学的是涟水术,现在可以动手练了。”
    “好的,谢谢。”
    斐望淮听其鹦鹉般应声,他沉默地伸手,在她眼前晃晃。
    “好的,谢谢。”
    “……”
    好的。
    谢谢她的敷衍。
    楚在霜维持乖巧坐姿,她晶莹的杏眸扑闪,但思绪明显早飘远,丝毫没触碰茶杯的意思,像个毫无灵魂的呆鸟,嘴里就会重复一句话!
    斐望淮逐渐领悟孙大娘的话,他跟楚在霜日常交流,真有凡人教小孩功课的错觉,完全是一个指令推她动一下,她还经常毫无反应、心思涣散,只让人大感闹心、鬼火乱冒。
    人和人最深的隔阂,没准就是,他想要跟她决一死战,她却回一句阿巴阿巴。
    第五章
    斐望淮见她走神,索性举起茶杯,朝她略一拱手,笑意盈盈地暗示:“不该表示一下吗?”
    “哦——”楚在霜终于醒悟,她伸手摸茶杯,“对不起,我懂了。”
    他笑着点头,等她施放涟水术,然后暴露元神花。
    只见她举起茶杯,也拱手回礼,便一饮而尽,豪爽抱拳道:“我干了,你随意!”
    “???”
    斐望淮笑意发僵:“我是这个意思吗?”
    “不是碰杯么?”
    他一抿嘴唇:“当、然、不、是。”
    楚在霜瞧他仍举着杯子,她犹豫片刻,窘迫道:“啊这……但咱俩不适合交杯那种喝法吧。”
    “……”
    斐望淮深吸一口气,他缓慢放下茶杯,重新替她斟满水,直接道:“现在跟着我施术,我做一步,你做一步。”
    他就不能对她搞婉约派,她总会想办法装傻充愣。
    “噫——”
    “怪叫也没有用。”
    斐望淮两指并拢,朝水杯一点,一字一句道:“六合同春,物物得所,万象咸空,一灵独现!”
    水面轻微震颤,清液应声而起,凝聚成元神花!
    纯白柔软的千瓣,绿叶青条的刺蔓,一点淡金藏其间,荼蘼压架清香散。花朵像是被霜雪揉成,又好似沾染月色清辉,数不尽的风雅。
    白蔓郎,佛见笑,见此花者,恶自去除。她曾读过此花典故,却第一次目睹实体。
    他的元神花竟是韶华胜极的荼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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