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的意思亦不过是,你去迁丁郡吧,谁也别怕,谁的面子也不用给,咱家上面有人啊!
    放下茶盏,顾昭开始敲桌子,一时间只瞧的桥说心魂俱散。
    好半天儿之后,顾昭竟之乎者也起来:“呃……侄女婿,这事儿吧,这事儿……其实就是……那个前朝率土分崩,天灾人祸,波及生民之命……那个,哦,对!天地几欲泯灭,幸祖皇帝与咱家先祖奉天承命,祭祀升阼践,改天换地,开拓伟业,嗯……而今,而今……啊对!今天下初平,四海清晏,开国承家,虽知小人勿用,犹不足任,方今见吏,殊才甚少,何况咱家乎……”
    他在这里唠唠叨叨,却不想门外传来嗤的一声笑,然后钱女婿就看到了一双青锻皂靴,努力抬头,他又看到了龙,那是一件淡蓝色的缂丝绣金龙袍。
    钱说翻翻白眼,彻底晕厥了!
    赵淳润手里捻着一串佛珠进了门,进来之后,他将佛珠往桌子上一丢,他今儿心情也十分糟糕,才得的消息,光上京一地,慧易那老东西的徒子徒孙数量便下了他一跳。
    顾昭见他进门,先是谢一口气,接着眼眸晶然生光一般的看着他。
    赵淳润眼皮儿垂垂,无奈的笑着摇头:“你何必呢?我见见他就是,那里就能弄成这样狼狈?”
    顾昭郁闷:“你见跟我见能一样么?他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那不都一样么?”
    赵淳润有些急。
    至于么,不就是要用个人么?
    皇帝大人回头看看孙希,孙希摆摆手,几个小太监一拥而上抬着某人就出了门。
    顾昭翻翻白眼,有些头疼的捂着额头道:“如今,确实也没多少人才,我家愚疙瘩多,这次出去总是长了些见识了!你也别歪了想,我要用人,跟你要用人真的不一样,迁丁郡的事儿,你答应我的……”
    “是是是!我答应了,你做主,只有你说了算!现在还是这么说,那次不是你说了算?”赵淳润一边说,一边伸开手,下面有人帮他摘下冠子,换上舒适的茧绸夹袄。他这才一边坐下又道:“你虽在那边划地为界,可到底是地方大了,皆是推择为吏的人,那些人有好处,也有不好的地方!我那里有的是人,不过是我们的郡公爷不用罢了。”
    顾昭不接这话,移民郡就是他自己折腾到现在的,放在谁手里,他都不愿意。
    “你这话有趣儿,您教教我?我该用谁呢?”
    阿润好脾气的笑着解释:“瞧,你又气了!没旁个意思,我登基初年,恩科进士足有四百三十人,至现在十余年,两科进士也有千人,怎就没人,你嫌弃庄成秀,可,元秀手底也不是没人,你亦不过是……”
    顾昭厌烦的摆摆手,赵淳润只得转了话题道:“我观你那侄女婿,虽德行温闲……”说到这里,他莫名的笑了下:“倒也可用,好歹是个忠心的。”
    顾昭想起钱说那副没出息的样儿,也是真心的无奈了。
    他拿什么跟这个世界对抗呢?赵淳润手里有一个已经成型的担当国务的官僚集团,这些人分门别派的运用威望、特权在给自己争取着各种利益。
    在顾昭看来,这些集团中有着各种学术背景的文吏,偏就与自己的治理理念不同,他需要一个绝对以他为核心的政治团体,而这个政治团体的所有目标,皆是为了移民郡州健康发展而服务的。
    这个干净而纯粹的管理机构,并不适合夹杂太多的其他集团的成员。
    顾昭愿意用家族成员,亦不过是,家族成员最起码是以他的命令为先而已。
    赵淳润不想将话题僵在这里,便只能放弃的摇摇头,随手指着外面道:“你要的东西,已经全部给你准备好了。”
    话说到这里,顾昭总算开了颜道:“是么?赶紧拿进来。”
    没多久,孙希跟着自己的两个徒弟便举着三盘子的金属牌子进了屋。
    顾昭坐起来,侧着身子看着面前这三盘子青铜浇筑扁扁各类牌子,心思也不知道拐到哪里去了,脸上竟然露出各种诡异的笑容。
    赵淳润见他笑的恐怖,便有些不解的问他:“你笑什么?”
    顾昭捂着嘴巴,一边笑一边摇头,没办法不笑,因为这些盘子里放着的是金属铸就的,计划经济时期的,布票,肉票,粮票,菜油票……等等之类,凡举现在一个家庭所需的各种物品这里全部都有。
    这真是太令人思绪翩翩,回忆如潮涌一般的东西了。
    顾昭翻动这些东西,眼眶竟然越来越红,鼻子酸溜溜的。
    赵淳润吓了一跳,赶紧按住他的手:“怎么了?”
    顾昭吸吸鼻子摇摇头:“没什么,跟你没关系,就是想起一些事儿。”
    “是么?那就好。”
    赵淳润放开说,接过孙希递给他的热布敷敷脸,他也不打搅,就安静的看着顾昭。
    窗外,春雨稀稀拉拉的打在屋顶,落在荷塘,一阵凉风吹进木屋来。
    赵淳润侧身躺下,一伸手自己拽出边上叠着的薄被,合着眼睛,慢慢进入梦乡,他起的比顾昭早,又累了半上午,每天这时候,他都要补一会子觉。
    顾昭觉着有些凉,又见他睡了,便招招手,命人抬了个炭炉进屋,提提温度。
    人活一世,雁过留声,顾昭其实就想做点事儿,做点实实在在,能在历史上留点痕迹的事儿,不是做他赵淳润的什么什么人,也不是做哪一个世家的大贵族,盖多大房子,修多大的坟墓这样的事儿……
    他就是想把自己留在这个时代,今后凡举那个时代的后人,说起这一代,都要说说,在历史上有过这样一个人,这个人还算是一个好人。
    他现在有无穷的力量,能做许许多多的事儿,他见过那些可怜凹民,也见过当初的付季,作为一个有着现代思想,还有几分慈悲心跟正义心的人,他没办法接受那一批一批的乌郡人,就被可怜兮兮的飞蛾扑火一般的被迁出来,骨肉分离只是一层苦,那之后确实无穷无尽的流失,流逝!
    那些都是人命,不是什么小猫小狗!
    权利是个可怕的东西,它可怕到了令顾昭这个现代人每时每刻肝颤的地步,顾昭有自己的道德观,而他的道德观就是一个完整的现代人的道德观,他没办法因为各种权利的纠葛,各种利益的纠葛而做出妥协。
    即使是赵淳润,他也不能在这件事上做出妥协,那是人命!那是一个个属于独立个体的人的命运,人家爹妈生出孩子养了那么大,然后你们一声命令,把人连根拔起,赶到几万里外的迁徙路上,接着丢在半路不管了?
    就是到了地方,今儿没吃的了,明儿没种子了!然后人死绝了!你们再迁?
    十年,二十年?那些曾在历史书上,他知道的记载里,有个地方,就因为这个事儿,迁了两百多年,而这两百多年里,冤死了多少人?
    顾昭觉着这样不对!所以他就踏踏实实的,认认真真的去办了迁丁司,做了一件自己认为好的事情。
    移民计划是他拟的,官员都是他培养的,也是他拖着付季将人家都从老家移除出来的,钱是他从南边整回来的……
    他就是想以这样计划经济的方式对移民郡进行长期改造,一个郡养两个郡,三个郡养六个郡……
    一步一步发展下去,他要用十年的时间,为自己在这个世界迈下大大的一个足印……
    然后,乌郡的人,就只吃这一次的苦,从此再不会有骨肉分离之事,这就是顾昭对自己良心的交代。
    可是,这一脚没迈出去,各种各样奇怪的事儿,总是层出不穷,顾昭觉着很伤脑筋,伤完脑,他坚定地认为。自己真的一点都不聪明,自己完全不是个什么大能人,他甚至整不过他大哥那个老年痴呆!
    雨越下越大,顾昭趴在桌子上慢慢整理着那些铜质的票据。
    后来……钱说回来了,这一次,他是自己走回来的,步伐略飘,他被人塞进一台轿子,自一个假山洞里进去一路抬进皇宫,到处溜达了一圈之后,细仔那家伙在路上又是一番解释,他终于明白了……
    这是要发了……
    第一百四十七回
    天承九年秋初,绝户甘州郡下江县,俞家祠堂外一片混乱。
    下江县这地儿,打几十年前一场瘟疫死绝了丁户之后,这里已经很多年没这般热闹了。
    这不,一大早儿,打过去破败泥泞的官道上,儿臂粗的大麻绳儿,就像穿串儿一般的拖来几百位穿着破烂道袍,手拿竹卦板儿,扛着算卦幡儿的江湖先生。
    这群人本就是卖嘴儿的,一到地方,可了不得了,那真是七嘴八舌,叽叽喳喳,叫苦不迭,鬼哭狼嚎,撒泼打滚,总之什么样儿都有,比唱大戏还热闹。
    见他们闹的不像样儿,那边的一群兵爷呼啦便冲了上来,也不分头脸的就是一顿猛抽!
    顿时,世界又清明了!
    下江县此次迁来的丁民既不是来自乌康郡拖儿带女的丁户,也不是军户,更不是各地的凹民,来这里的皆是江湖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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