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谁说谁有理!
    冯裳,字思赞,京郊南遥庄人。此人是个有大才的,懂数术,通理学,知兵事,法学,善琴会棋不说,此人口才一流,机智幽默且谋略上佳。
    就是一个这样的人,却因其养父乃是宫中宦官出身,他便比旁人先天低了几个门槛,原他也参加过天承四年的科考,成绩还不错,可偏偏上官与他安排了个杂流地方,还说是抬举他了。
    自此,冯裳便放弃了官途,并为自己做了一首赋道:鸿鹄展翅,一飞千里,南遥俗雀,昧于远图,飞停梁幕;鸿起凌云,挟恃霜寒,昂藏天地,饮风啄露,雀跃于堂,紧步日月,俯仰三才,营营叽啄……自得也,自在也,自乐也,自好也……
    自此,这冯裳便看破一切,游戏山水,在京中肆无忌惮起来,没多久,经人引见,他先是做了济北王的棋艺教授,后几年师生情谊,不忍见学生郁郁寡欢,这冯裳便悄悄传授起了一些济北王不该学的东西。
    却说今日冯裳刚开到观人术,才起了《观将军》一篇,不想那门外忽有人来说,卫国公家使人来接呢,说是有急事。
    顿时,这屋内两人表情便诡异起来。
    济北王赵元项穿着一身白麻深衣,半卧在榻上,听到下奴这样说,他倒也没吭气,只是眉毛耸动了几下,头部微微的低了下来。
    冯裳侧脸看了他一下,便笑道:“这卫国公的荣恩真真是三不五十的便来一出,却不知道他今日又想到了什么?殿下当日实在不该将某借于他,而今他喧嚷了出去,某便这样的被呼来唤去,被当做了一样的人。
    这……着实是被压低了行情,不说旁的,如今京里常有的聚会,因他的原因,某也再不得去,竟是朝上什么消息都得不到了,某一闲客,有酒便足,自是无甚关系,只王爷的耳朵却不灵光了!”
    赵元项抬头苦笑了一下,只能拱手道:“劳烦先生
    了。”
    冯裳轻笑道:“只……万想不到,我冯思赞竟然成了个陪宴席的下客了。”
    说罢,冯裳站了起来,他抖抖袖子,正正衣冠,语调转为和蔼:“殿下也该出去走走,实在不该这样愁苦下去了。”
    赵元项只能道:“是。”
    他眼看着冯裳离了这屋子,估摸着那人远离之后,这才周身剧烈的颤抖起来,一招手将桌子上的一座铜尊又狠狠的掷了出去。
    一时间,他的太阳穴那处,凸起一些青筋,血液在管中都要憋爆出来。
    那铜尊在地上缓缓滚动,尊上的铭文是这样刻着的:九年,王与项说,君国重器于令也……
    秋风乍起,园内小塘下枯叶飘动,水纹波波荡漾……
    屋内一片安静,赵元项小声的低泣着。
    不久,自屋外走来一位老内宦,他弯腰双手捧起那尊,用衣袖细细擦拭不见的灰尘,又捧着尊举到赵元项面前道:“阿叶(赵元项乳名)阿叶,只剩这一个了,你还不好好收着,这个没了,就再也寻不到了,都烧了,当年老爷铸了十八尊……一把大火烧了五天五夜……都烧了啊,烧的……干干净净,阿叶!你还不好好留着,怎么舍得掷它?”
    赵元项忽然自榻上站立起来,完全看不到一丝半点的残疾迹象,他接过那尊,举着小跑着来到门口,他仰头看着那边不大的天井……
    天是四方的,就若深井的井沿,井口阳光普照,那口太高,攀岩不去,却集中了一切烈日的光辉,将赵元项的魂魄燎烤的焦疼。
    他撕心裂肺的吼了一声之后,双膝跪地,抱着尊大哭起来……
    冯裳出了项王府,门外自有卫国公家的小轿在等着,待他上了轿子,坐了好一会之后,他方眯着眼睛,顺着轿势摇摆着微微向后靠去,此时,他的表情再没有方才那般云淡风轻,竟是带着一脸诡异的微笑。
    多少年了,他想,他已然摸到了门径,那股力量他找不到,不过他想,他总有法子一个一个的将他们撬起来,一个一个的打翻在地,找不到,就全部打翻,一个不留!
    迷迷糊糊间,冯裳在轿子里又做了一个香甜的短梦,他梦到阿爹那张满是褶子的笑脸,看到了阿爹良善质纯的眼神,他的手是那么瘦,手心是那么暖,他抱着自己,他摸着自己的头发,他总不放心的总是问:
    “阿裳,阿爹老了你可养我?”
    “阿裳,夜里莫要看书毁眼!”
    “阿裳,你可吃得饱?”
    “阿裳,你可被人欺负?”
    “阿裳,阿爹可连累了你?”
    “阿裳,你被人欺负,莫要理他,你要快快跑开,爹转明日回来与你买大大糖饼吃……”
    两行热泪慢慢流下,汇成了小河,冯裳抬起袖子,遮住了自己的面孔。
    却说顾昭与卫国公耿成在骆驼店看了一会子怀孕的母驼,没多久,卫国公又请他无论如何也要到自己家去坐坐,他家今年又置办了新的园子。
    顾昭想着,待阿润忙完,无论如何也得入夜,加之耿成此人无所事事,却并不招惹人讨厌,他也就愉快的应了。
    于是,这一对大小纨绔,便双双骑着骆驼沿着南门大街家里去了。
    眨眼那一场内乱过去已经多年,这上京的街下又恢复了气象,不!应该是比以前的气象更胜。
    在顾昭眼里,它是要好上十倍去的。
    旁人看这热闹的街坊应会赞叹却并没有顾昭这般多的感慨,可顾昭的心思却与旁人不同,在他看来,天是阿润的,地是阿润的,民是阿润的,这份热闹也是阿润的细雨无声的仁政带来的。
    他总是替他欢喜,替他高兴的。
    走得一路,他便多了许多游兴,心情愉快就开始乱买东西,先在鸟雀店儿花了几千钱买了一对儿画眉鸟,转手又在耿成的推荐下,花得两贯买了一只黑头蟋蟀,路过花店,又花了三十贯抱了一盆“双头红”的牡丹花。
    到达耿成家之后,天已过午,心情却愉快万分。
    老国公这新园子不大,叫曲园,园内水池中养着无数红鲤,他家廊下也是真如纨绔一般,吊着少说也有几十只笼子,齐刷刷的整吊了两排。
    这耿成有个怪脾气,他不养其他鸟,他就养一种,叫的好听的黄鹂鸟,于是,这廊下的鸟笼里,齐刷刷的便是一水儿的各种品相的黄鹂儿。
    听着鸟儿的清啼,慢慢走在玲珑的小园子里,倒也颇有一些异样的情调,总之,是自在自得滋润的很。
    走过长廊,过曲桥之后,那园子水上正中却是一座精致的小六角亭子,亭子周围都环罩着绿色的轻纱,一阵风吹过来,天堂一般。
    来到亭内,下奴早就将一桌精美的佳肴摆上桌面,耿成拉着顾昭,让他坐主位,顾昭不依,依旧坐了客席。
    待他们坐好,没多久,亭子东面正对的戏台便开了板,咿咿呀呀的唱了起来。
    有顾茂丙成日子在家里四处袭击,顾昭恶了咿咿呀呀,他便与耿成说,再不要听这样的曲儿,一句两个时辰都扯不完,只留一具丝琴便罢了。
    耿成自然是没意见的,大笑的应了。
    顾昭与耿成推杯换盏的在丝琴声中喝了几口小酒,兄弟情感更胜。
    他不由的便有些羡慕这老纨绔,心下道,却不想自己竟然送了这么一场大富贵给这厮,这可真是会活的,比自己滋润多了。
    瞧这小日子,小园子,小曲子,小酒儿喝着,真真神仙也就这样了。
    正喝的好,园子那边隔壁墙忽然传来数声清清楚楚,脆脆生生的女儿家的笑声,那笑声越来越近,一波一波的蹭着那边的院墙就过去了。
    风声将舞台上的丝琴缓缓慢慢的送进耳朵,小姑娘的笑声便成了词儿,虽是秋天的天气,这园子忽然就清甜气爽起来。
    耿成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又给顾昭满上,一边倒,他一边笑着道:“老弟不知,我这里向来是出名的没规矩,旁人都笑我,可我也不瞒你,哎……这人啊,可不能没良心。
    如今我家是富贵了,可,烦躁琐事也来了!你听听,都是鲜花一般的小闺女,这都是亲戚家送来的。”
    顾昭抓起一把送酒的五香豆儿,一颗一颗的丢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笑道:“这还不是好事儿!旁人那里有哥哥这般大的福分,你还不麻利儿都受用了,这才是人生一场好大的享受不是?”
    耿成听了却摇摇头,这老纨绔笑的一脸诚恳:“这哪里却是享受?是大大的折磨才是!作孽呢!
    如今我却是明白了,那里是看我,亦不过是看门口那块牌子而已,哦,我不是说那些鲜花儿,她们才多大,又懂得什么?水晶一样的孩子,跟好人家的孩子一般生出来,好好养的长大了,心里也懂得情爱了,也期盼起来了……
    却不想被送给我这样的污秽臭水一般的老头子!硬是一具一具的添了黑坑!黑了心肝的,是硬生生割她们下来的那块肉,心里都臭了……”
    也不知道想到什么,耿成忽然也就不说话了。
    顾昭一只眼眯着斜了他一眼,他也不说话,也不接话,世上有几种话题他万不能接,尤其是这样的小姑娘的话题。
    这样的小姑娘,不说耿成这里有,他大哥家里也有,二哥家里还是有,就是最没出息的顾茂甲那边,也依旧有这样那样的鲜花儿。还不是一朵,是几朵,甚至几十朵……
    半天之后,耿成拍拍桌子带着一二分羞愧笑道:“以前,我也收用过,可是如今年纪大了,看我那个小妮子,你是没见到,世上再没有那般好的孩子了,粉嫩嫩的,爱都爱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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