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知渺低烧,到家后头一直有些痛,顾不上吃药看病,陪着陈父东从东头跑到天黑,跟形形□□的人商量修墓的事。家里没有女人,总归麻烦些。
    都说女人活得久,可陈家两个女人都短命。
    好不容易到晚上能歇一会儿,又恰好想到夏秋,他跟夏秋的第一次没能发生在家里,没能让她有更多的归属感,一直让何知渺觉得抱歉。
    尽管这些小心思,没那么多存在的必要。
    转念夜读念道茨威格写的“她那时候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他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多年没见的母亲。她也是极爱读书的。
    但也是极矛盾的。
    何知渺记得不够清楚了,但他到现在也能觉察到:陈家的人,不喜欢他们娘儿俩。
    小时候知渺妈妈总会闷在房里哭,红肿着一双眼依旧得给他做饭、检查作业,他不敢问“你跟爸爸是吵架了吗”,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关心,因为何知渺很小就知道,大人的事情不要听,也不要问。
    因为听了无力,管了没用。
    婆家人不喜欢头胎就生了儿子的媳妇,其实在南枝镇是不大合理的。加上何知渺小学二年级时就被带去改了姓,这就更是三五不着六的事了。
    哪有跟母亲姓的道理?恐怕老陈头上都长草了吧,也可能是知渺妈妈命硬,跟她姓活得久……
    闲言碎语在改名那阵子闹得凶,其实何知渺也不清楚到底为什么妈妈要坚持给他改姓。外头风言风语,家里锅碗瓢盆俱碎,男人不好插手的事,全由泼皮的婆媳占了风,一贯寡言的何妈妈变得偏执而易怒。
    也是因为这样一件事,让他们娘儿俩跟婆家彻底决裂。大概是改了姓,伤了心,原本疼爱知渺的爷爷奶奶,甚至是小姑和表姑,一下子全没了神。
    起初还会偷偷跑到学校看他,趁着没人给何知渺塞点零花钱,或是带他出去吃一顿好的,知渺妈妈见了,也大多装作看不到的样子,随他们去了。
    她清楚得很,儿子总归流的是他们陈家的血。
    可后来,知渺妈妈态度不见好转,丝毫没有亲近婆家人的意思,他们也就累了,不跑了。
    等知渺再大一点,他才从隔壁家的孩子口中听到所谓的“真相”,知渺妈妈的娘家自然比不得殷实的陈家。但何家人不卑不亢,从来也没带女儿为难过。
    直到何父病危,脑血栓亟需手术治疗,但高昂的手术费用让何家人不得不向出嫁的女儿求救。陈家一家吃的公家轻巧饭,存款是没多少,但胜在分房福利。
    如果那时陈家人愿意拿一套房子卖给当时在南枝做生意的外来人,那手术费就有了。
    可无论知渺妈妈怎么求,陈家人都只愿意凑钱给何父治病,说良心话,何家的每家人确实都拿出了不少存款,但闲置的房子不能卖,这是老底子。
    中国人安土重迁,南枝人尤其。
    何家卖了老宅,凑够了手术费,但手术失败了。
    何家还没出阁的闺女,还在读书的儿子,失去老伴卧入病榻的何母……全成了一屋子凄凄惨惨的哭声。
    ……
    何知渺不知真假,或者是不知道这是不是事实及全部,但他知道,以他妈妈的性格,这事再也好不了了。
    原以为老死不相往来,到死也绝不原谅的事,其实到底换做人心,也就淡了,很快散了那口气。
    陈父婚外情被众人知晓,知渺妈妈成为南枝镇茶余饭后的“同情”对象,全家无光,但最后总有人为此埋单。只是那个人忘了“活着就应该有受罪的觉悟”,她选择了一死来告别和喧嚣,她平静地走,轰烈地留。
    何知渺哭着闹着推开所有围在床边的家人,指着他们哭红了眼,破口大骂他们都是凶手,都是!可何妈妈却拉住他的手,呼吸孱弱,告诉他:“孩子,不要怨。”
    不要怨恨旁人的吝啬,不要因为背错末句诗歌就否定别人的前三句正确无误,不要去抵抗那些原本就属于你的关怀和温暖,他们是你的家人……
    何知渺不懂,当时不懂。
    为什么你为此而死却又让我不要怨?
    为什么你含恨而终却看起来无比释然?
    为什么人世孤独却奢望他能拥抱温暖?
    ……
    何知渺头疼得像是被人下了蛊,捏着稻草小人儿,扯着线紧到他脑子里的那种欲裂。他合上书,不敢再想这两个女人,刻骨铭心的女人——
    一个跨越千山万水也无法拥抱。
    一个走到天涯海角也无法再会。
    .
    翌日下了场雨,上山修墓非常不便。
    陈父带了几个曾经教过他们的学生来,简单在山下扎了个塑料大棚避雨。修墓的人在秋凉的天气里还穿着老式黑背心,挑着黄沙来,扁担扛肩。
    为头的老许是若愚弟弟的老熟人,收费公道,办事也妥当,他吐了嘴里的一口烟,丢掉烟屁股,吆喝一声扛上扁担,说:“走!趁着下雨好干活!”
    这几年政府管得严,土葬在城里不流行了。占土地靠山吃山的活计,过两年就该做不上了,就连现在本镇人挖坟修墓,也得偷偷摸摸地来。
    别说翻黄历算好日子,盼到下雨就是好命。
    何知渺在前带路,一双黑鞋上泥迹斑斑,“让弟兄们上山都慢一点,不着急。”说完他拍拍老许的肩,自己小心地往下走,一路给人挪好行路的步子。
    “怎么样?”何知渺在上面瞄到陈若愚裤管上的脏水泥,“哪儿摔的?我还指望你在后面照顾陈老师。”
    陈若愚不敢看他,尤其是寒假过后,没精神地说:“我没看路,一脚拐到水泥堆里去了。陈老师精神,每天都按点去操场晨跑,好着呢。”
    “你呢?一个月回家一趟?”
    “嗯,有时候翘课就两趟。”
    何知渺问:“平时都在忙什么?我给你的卡里有钱,每个月也在定时往里打,你想创业或者跟同学出去旅游,都行,悠着点,以后都够用了。”
    陈若愚面露疑惑,“哥,你哪来的那么多钱?”
    “清黎有一家茶庄在营业,这几年都是我在管,基本上算平稳下来了。过两年再跟你细说吧,正正当当的钱,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别跟其他人多说。”
    “哦。”陈若愚问,“那茶庄……是哪里来的?”
    “老朋友的。”
    “那他怎么可能给你……”陈若愚听得云里雾里,但又觉得以何知渺出过国的背景来说,跟朋友合伙创业也没什么大问题,嗫嚅道:“哥,你赚的钱不用给我花。”
    何知渺:“家底足一点,你以后路也走得顺。”
    陈若愚:“那有需要再用吧,老头年纪也不小了,前两年又爆了血管,以后拿来给他养老,还有爷爷奶奶,其实他们这些年过得也不是多好,你不在家……”
    “你看着办吧,给你了就是你的,放心用。”
    陈若愚垂着头,“好,你跟夏……你跟嫂子好好过,我以后不走远,家里有我你放心。”
    何知渺心里感动,乱揉他的头,像个大孩子似的说:“不就是爱一个人没爱到,能怎样——我小时候还暗恋过班上的实习老师,她也没搭理我。”
    “哈哈哈真的假的?”陈若愚活过来。
    何知渺一巴掌拍到他头上,“假的。”
    “我靠!你他妈净跟我瞎得瑟,唬得我一愣一愣的!”
    何知渺笑笑,又正经起来,“你跟小丁同学的事我听夏秋说了,要是认真的就好好对人家,要只是做给夏秋看的,也难为你了,到底是哥对不住你。”
    陈若愚红了眼,“没,不怪你,是我没脸见你们。”
    “傻小子,哥怎么会跟你计较?”
    陈若愚点头,沉吟道:“其实后来我仔细想过了,我也没那么喜欢夏秋,至少没到你这样非她不可。之前被拒绝是觉得伤了我自尊心,后来……知道那个人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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