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来没有叫过他‘陛下’。
    他隐约感觉心脏被割开,鲜红的血涌出来。
    他以为他什么都敢做,但有些事他终究不敢,他感到疼痛,血腥气堵住他的喉口,他不由自主地妥协,甚至近乎有些畏惧地下意识避退。
    “你说的什么话。”他看起来毫无异样,甚至轻笑起来:“我愿意等你,等多久都不妨事。”
    “都听你的。”他握住她的手,有些亲昵:“阿朝,我都听你的。”
    朝朝没有抽出她的手,她看着他,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笑来,点点头:“嗯。”
    她这一点笑容,褚无咎就像被安定下来,他摸了摸她的手,说:“我撤去禁令,好好为岳丈治丧,让朝中百官皆来祭拜,允许民间百姓为岳丈立祠塑碑,从明日开始停朝三日,我回去亲手写祭文,千古颂扬岳丈的德行。”
    他之前从没叫过衡玄衍一声“岳丈”,如今叫起来却顺口无比,好像曾经那些暗涌的龌龊全不存在,从来都是多么真切地敬重这位长辈。
    朝朝点了点头,说:“谢谢你。”
    “不谢。”褚无咎眉眼终于舒展,他低低说:“以前是我不好,说了些糊涂话,以后我们好好的,也叫岳丈安心。”
    朝朝并不回答,她抬头看了看,说:“天色不早了,你回宫去吧。”
    褚无咎颧骨轻微抽了下,好半响,才吐出温声:“好。”
    他慢慢松开她的手,叫人把满地尸体拖走,看了又看朝朝,才转过身。
    “褚无咎。”
    他听见身后少女轻轻的声音:“你以后别发疯啦,叫我不安心。”
    褚无咎顿在那里,过了会儿才低“嗯”一声,说:“好。”
    “我明日再来。”他有些试探地说:“明天见。”
    他看着她,那目光竟有些柔缠哀怜的意味,叫人会忍不住心软。
    “嗯。”朝朝向他挥手:“再见啦。”
    褚无咎神色柔和,强压住那些情绪,这才离开。
    他跨上马,在浩浩荡荡的禁军簇拥中走了。
    朝朝看着他的背影远去,院子重新安静下来。
    剩下的相府众人或跪或站,敬畏又复杂地望着她,没有人敢说话。
    朝朝神色平静,她看了看周围一地狼藉,才轻声说:“这里都是血,别弄脏了爹爹的身后事,把棺椁放进屋里去吧。”
    清微看事态平息下来,以为今日这桩事了结,心里说不上是慰藉还是叹息,百般复杂,深深叹一声,说:“好,就抬回大兄的屋子,明日也好设灵堂。”
    棺椁被小心抬回爹爹生前的院子,朝朝摸着棺椁细致的纹理,小声说:“三叔父,你们回去休息吧,今晚的夜我想自己守。”
    清微叔父叹气,以为她是有些心里话想和衡玄衍说,不想其他人打扰,点点头,大家陆续都离开了。
    天已经黑了,屋中点起几支烛火,昏黄温暖的光晕映照她的脸。
    朝朝等人都走了,又过了半响,才站起来,拿起一支烛火,点起垂落的白布。
    火慢慢烧了起来。
    朝朝走回棺椁旁边,慢慢坐下来。
    “我不想做皇后了。”她小声说:“我不想嫁给他了。”
    琅琊大师说,婷姐姐会嫁给他,是国母。
    这大概就是天意,冥冥中一切有定数,逆天而行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她以前不相信。
    可是她没有爹爹了。
    常山郡王说的也许不是他的真心话,但也是真实的话,真的会有人这样想,也许会有很多人这样想,他们会恐惧、会不安,会恨她、迁怒她的朋友亲人,他们永远有理由,无所顾忌地站在仿佛正义的一方、好像多么义正辞严地伤害她的家人。
    她是一个没有本事的人,她保护不了自己的家人,她的爱情,她的婚事,只会让亲近的人受到伤害。
    她已经牵累了爹爹,不能再牵累家里了。
    褚无咎不会放过她,她没有本事和他争,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让一切事情重回正轨。
    她死了,他也许会痛苦不甘,但时间会淹没一切苦痛,大家总会回归正常的生活,他会好好做回他的皇帝,娶姐姐,生小太子、小公主,过三年、五年,十年、三十年……许多许多年后,当他子孙满堂,他也许都已经记不清这些往事,也许只模模糊糊记得曾经有她这么一个不识相的青梅竹马。
    朝朝想着想着,不知怎么,竟然觉得有点好笑,忍不住笑起来。
    她慢慢抱起膝盖,靠着棺椁,脸颊贴在冰凉的棺侧,轻轻地哼唱,小时候爹爹哄她睡觉的曲调
    “小燕儿,小燕儿,
    啄新泥,叽叽叫喳喳,
    巢暖旧屋炊,春风吹,急催燕儿归。”
    大火烧起来。
    她靠着棺椁,闭上眼,眼泪忽而流下来。
    “爹爹,爹爹。”她终于忍不住大哭:“对不起!对不起!”
    “我不做皇后了,我不做皇后了。”她大哭:“我不要害死您,我不要害死您!您回来,您不要死,别不要女儿,别不要朝朝…”
    “…呜呜”
    大颗眼泪滚落,她在承受不住般地伏下来哭:“都是我的错——”
    “…是我,是我的错……”
    “我不嫁给他了。”烈火烧起她的衣角,她蜷缩起来,泣不成声,嘶哑地呜咽:“朝朝再也不要、不要嫁给他了。”
    ——
    铁骑猎猎踏过朱雀长街。
    想起刚才相府发生的种种,吕总管骑在马上,腿还忍不住哆嗦。
    一个亲王,大几位宗亲朝中大员,说杀就杀。
    甚至如果没有新后叫停,吕总管毫不怀疑,陛下真的会把那些宗亲大臣的九族全拉来,杀得血尸满地。
    陛下有雄韬伟略,有卓识与胸怀,有任何明君该有的品质与德行,甚至他脾气绝不算暴虐,大多时候淡漠得平和从容,但吕总管从没这么深刻地意识到,陛下身上流着那位“疯帝”的血,仙神可以做神,也可以变成比恶鬼更疯魔的怪物。
    吕总管胡思乱想着,忽然听见身后猝然激烈的轰喊声。
    “大火!”
    “哪起的火?!”
    “大火——”谁的声音撕心裂肺地喊:“相府大火了!”
    吕总管脑子“轰”地一声。
    他眼看着浩大的队伍停下来。
    他看着最前面的年轻的帝王倏然勒住马,他猛地转过身,望着那天边烈火烧起的方向。
    他久久地望着,仿佛化作一块人形的石像。
    吕总管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神情。
    但他又恍惚仿佛见过这样的神情。
    吕总管突然想起,那是他还十来岁年纪,入侍宫中,做监礼司无名无姓的小监童子,曾见过太先帝夜宴,那位俊美狂肆的君王披头散发、袒胸露怀,拿着酒杯高唱天命歌,歌起兴至,推倒旁边流彩的大盏华灯,任火势蔓延,然后大笑着拔剑杀人。
    太先帝是个疯子。
    那个疯子,最后死了,几乎让整座王朝为他陪葬。
    尖锐的嘶鸣声响起。
    新帝忽而骑着马冲了出去,他的金红大衮在风中飘扬,那身影像一支有去无回的利矢,一头魇魔的怪物,冲向火海。
    吕总管说不清自己为何生出如此胆寒的恐惧,仿佛刹那间,天都要坍塌。
    “救火!”吕总管听见自己尖锐到撕耳的声音:“快救娘娘!快拦住陛下!”
    “陛下——”
    身后有无数声音。
    褚无咎像听不见一样,纵马向前。
    熊熊的烈火,把屋院烧成一片火海,无数人慌乱交错着泼水灭火。
    褚无咎死死地、死死地盯着火焰吞噬的院落。
    他说了从此什么都听她的,愿意等她,等多久都没关系。
    她叫他别发疯了,他答应了。
    她叫他回宫去,他也愿意走了。
    他说会为衡玄衍手写祭文、尊为岳丈、大肆补偿一切哀荣,他说明日再来,她说嗯。
    他以为,这就是一切还有回旋的余地
    ……他以为和她真的还能有明日。
    火光倒映在他瞳孔中,倏然将他眼瞳烧成同样骇红恐怖的颜色。
    清微满脸泪水,悚然扭头,惊啸:“新帝——”
    年轻的帝王纵马而入,马蹄跨过众人头顶。
    她骗了他
    她骗了他。
    如果有来世,他再不会向她低头,再不会退让给她留半分余地
    如果有来世,他再不会相信她!
    “——衡明朝”
    烈火焚爆起的那一刻,凄厉的声音从他喉咙滚着血撕裂出:“衡明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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