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韵婷没想到霍肃一言不合就拔刀,脸色发白,眼神闪过惊惶:“师兄……”
    邓凝遥遥看着霍肃冷峻扭曲的面孔,忽然想起那场幻境。
    她记得自己在幻境中守卫邓氏祠堂而死,出来之后,后来有一同进幻境的小师妹悄悄告诉她,看见霍肃在大火烧起的邓家府门前站了一日一夜,后来宫变那日,他策马冲在最前面,亲手斩下凉王的头颅为邓家报仇。
    邓凝当时没有作声,之后也没有任何反应,但不代表她不记得这件事。
    她久久看着这个刀一样坚毅忠直的青年,像想把他记在心里。
    天空忽然亮起来,邓凝感觉心头倏然空了。
    所有人仰起头,看见爆大的亮光,亮光渐渐湮灭,露出一人的身影。
    那身影高大、健壮,仿佛有吞天噬地的猖狂悍烈气魄。
    黄狰狂喜:“大王胜了!”
    “哈哈哈——”它一扫之前郁怒阴骘之色,指着邓凝几人猖狂大笑:“敢与我们大王作对,那些老东西都死绝了,你们这些小崽子,还不束手就擒磕头认错!!”
    天空落下了雪。
    邓凝身后慢慢响起哭声,此起彼伏忍不住的哽咽、呜咽声。
    天霜山是天下第一片落雪的地方,立宗的先祖在此感悟天地霜雪的规律,开创不世功法,每一代山门先辈死后,不会留下尸骨,会化作飞雪,重新化作天霜山的一部分。
    她们的力量来自天霜山,死后魂灵重归天霜山,一代又一代,既往绵延,源源往复。
    邓凝抬手,第一片雪花落入她掌心。
    “霍肃。”她说:“谢过你。”
    霍肃忽然僵住。
    霍肃其实与邓凝并不如此熟悉,他们一个是昆仑首徒,一个天霜山首徒,同样骄傲、专注修炼,一往无前,背负着各自山门的尊严与荣光,绝不愿意落于人后。
    他不是没听过那些风言风语,但他从不觉得邓凝对他有意,他们寥寥的交集,不过是百年前那一次万宗朝会,密境试炼中,他将她拉出陷阱,救过她一次,那于他而言不过是件理所应当的小事,他没放在心上,而邓凝之后面对他也没什么特殊变化,仍然从来冷漠倨傲,不可一世。
    霍肃从没见过邓凝笑,没见过她柔和下脸庞的模样。
    但这一刻,霍肃看见她扯开唇角,有点生涩地笑了笑。
    她相貌不过清秀,笑起来也并不美,但有一种骄傲的气魄,一种无往不回不可弯折的昂然烈骨。
    “我记得幻境里,我踹翻过你所有的酒坛,那次我们当街打架,最后也没分出胜负。”
    “如果有来世。”她说:“我们再比试一场,我请你喝酒。”
    霍肃大吼:“邓凝——”
    邓凝勾了勾嘴角,猛地将手中的烈赤焰剑掷向山门的阵眼,阵眼裂开,滚滚灵气沿着霜雪地面蔓延,所有天霜山弟子脚下都亮起了光,霎那间她们的灵气、骨血,寿元都化作最饱满的力量,灌向这座庞大的冰雪之峰。
    没有人后退,没有人哭喊,她们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一个接一个燃烧化作飞灰。
    烈焰冲天而起,整座冰霜之山渐次融化,冰山化浩浩云海,轰然掀涌坍塌。
    邓凝的发带烧毁,长发迎风披散,赤色的烈甲映着火光猎猎
    “我们天霜山,就是要在天空落下第一片霜雪的时候,用鲜血,烧尽整片穹空。”
    她怒而长啸:“尔獠想夺天霜山,春秋大梦!”
    “乾坤仙门,绝不向妖魔俯首,我辈赴火当先,宁让这世上,再无天霜山!!”
    ——
    遥遥千里之外。
    袁子明、田纳等诸宗首徒都被妖魔卫军软禁,乾坤仙门年轻一代都被圈禁在一片高耸的山原上,一望无边的开阔视野能看见天霜山。
    阿朝脸色苍白,她捂着肚子,那杯魔酒在她肚子里,腥烈的魔气在她肚腹搅动,沿着经脉淌入四肢百骸,她需要用尽所有的力气去消融,如果不是褚无咎紧紧握着她手臂支撑住她的身体,她也许会直接倒下去。
    她仰起头,先看见天空焕开亮光,天空倏然飘起了雪。
    那雪还没落下,她就看见了火。
    冲天的火光,昭昭汤汤,映红了半边天空。
    所有人瞳孔清晰倒映着,那座如贯入云霄的冰山融化,在巨大的震破耳膜的声啸中,化作浩浩洪海,倾覆滚奔而下。
    阿朝怔怔望着。
    不知从何处传来哭声,旁边的越秋秋撑不住,跌坐在地上呜咽。
    阿朝的声音轻得像在飘:“天霜山,没有了。”
    褚无咎也望着,他的神容冷峻漠然,但也没有说什么。
    他低低淡淡嗯一声。
    阿朝低下头,再忍不住,泪珠大颗滚落下来。
    作者有话说:
    第75章
    天霜山化作云水,淹没周围千里。
    魔君预备新建的行宫再建不去天霜山上了,连刚建好地基都被淹进大水里,天霜山掌门长老皆战死,正当年的精英弟子祭身毁了护山大阵,最年幼的那些弟子被各宗接走,到头来,竟然没抓到一个俘虏。
    魔君显然不会高兴。
    黄狰唯恐承担责任,谄媚向魔君献言要去把天霜山剩下的弟子抓回来杀了,魔君倒也没有同意,他歪倒在王塌上,饶有兴致瞧着苍白脸色的阿朝,笑说:“罢了,也不好叫我这乖女儿的酒白喝。”
    阿朝很想吐,各种意义上的。
    天霜山没了,魔君懒洋洋在舆图瞧了瞧,选改道去扬州。
    扬州位于乾坤众州中央,极为繁荣富庶,是王氏的族属之地,王氏早已投靠魔君,又亲眼见了魔君那气派的威风,当即毕恭毕敬殷勤迎魔君入扬州主城江都,召阖州之力要修建帝宫。
    阿朝没有回昆仑,那一声“义父”可不是白叫出口,魔君笑着让她留下,阿朝也就不能回去。
    好在家里有长生珠守着师尊,其他事她现在回去也没有用,先留在这边观察情况也可以。
    雍州与扬州交界,雍州的主都姑臧离江都很近,褚无咎与魔君请辞回褚氏老宅一阵,魔君答应了,阿朝就跟着褚无咎一起先回了姑臧。
    阿朝这两百年都没怎么离开过昆仑,再来到姑臧,故地重游,不免有些恍惚。
    姑臧比两百年前更热闹繁华,城池往外拓宽了百里,旧年的景观或扩建或修缮,大不一样,唯有那条贯穿城中的云梦泽还在汤汤漫漫地流淌着,不见岁月的痕迹。
    褚氏祖宅倒没什么变化,褚无咎许久没在这边住,很是清冷了一阵,但现在他们一大帮子人回来,立刻又重新热闹起来。
    阿朝在这里也有住处,是紧挨着褚无咎主屋的一个小院,那还是她们定下婚约不久感情最好的时候布置的,阿朝做任务的时候特意下山绕道过来住过几次,早上起来转个弯就可以跑去拍褚无咎的门,喊他起床一起去街上吃生煎小笼包。
    阿朝回忆起那时的事,偶尔不能不感到恍惚。
    她现在和褚无咎已经和好了,至少在阿朝自己看来是这样。
    天霜山脚,魔君威逼她的时候,褚无咎站出来帮她,如果换过来,阿朝也必定会帮褚无咎回旋,这个时候,大敌当前,之前所有私下的嫌隙都无关紧要了。
    大早上,阿朝提着小笼包哒哒去敲褚无咎的门,侍卫拉开门,恭声喊“少夫人好”,褚无咎已经衣冠笔挺坐在案桌后批改公文,听见动静,抬头冷淡瞥她一眼。
    阿朝以宽大的胸怀容忍他这个装腔作势的屁样,她跑过去,把小笼包放在案桌上,又拧开怀里的大竹筒杯,倒出热乎乎的豆浆:“吃早饭啦。”
    褚无咎看着那与庄重深木案桌格格不入的荷叶包子与竹筒豆浆,是任何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出的嫌弃与冷漠,他面无表情推了下面前的奏章,摞起来的奏章渐次移动,生生把包子豆浆推到案桌最偏僻的角落。
    “……”
    阿朝觉得他像有些大病。
    不吃就不吃,她自己把荷叶包拿起来,一屁股坐到旁边椅子,捏一个拿起来啃着吃,白软的包子皮被咬破个小口,更浓郁的肉汁香气漫开整间暖阁。
    褚无咎冷冷看着她,像是想把手里蘸着墨汁的笔糊在她脸上。
    阿朝装没看到,把一口包子咽掉,问他:“我听说,魔君派你去幽州并州那边代他巡狩。”
    出乎许多人意料的,魔君真的非常看重褚无咎,不仅认他做“义子”,而且爽快地给予他极大的权力与重视。
    自从天霜山融落后,天霜山阖宗战死的忠烈固然让乾坤仙门哀痛生恨,但魔君无可匹敌的强大实力也无可避免地传扬出去,连堂堂乾坤正三门的宗门都不可一敌、落得那样下场,许多人肝胆俱裂,大量原本摇摆犹豫的中立势力终于选择向魔君俯首称臣。
    魔君逼迫天霜山时态度强硬,但倒并不像很热衷这些君临天下的威风,也没有到处显摆的意思,天霜山的事结束,他就懒懒窝在扬州享受起来,事情分给手底的部下们处置,这其中他尤其看重褚无咎,许多要紧事都交给他,甚至就连去各州巡狩这种彰显威名招揽势力的事,也都让他办——要知道这种事在凡人王朝里,都是帝国继承人才有的资格。
    阿朝听说,扬州的王氏酸得眼睛都要滴血了,王族长连脸都不要了亲自殷勤为魔君当牛做马,在自己的族地为魔君建行宫,结果魔君最看重的还是褚无咎;别说王氏,就连那些妖魔大将都嫉妒得不行,只是没人敢违抗魔君,但那些人嘴上不说,心里恨不能把褚无咎生吞活剥了。
    阿朝一看就知道魔君没安好心,褚无咎向来喜欢闷声发大财,不显山不露水地搞死人,结果这下直接被魔君推到火上烤。
    褚无咎是天命子,魔君显然也知道这件事,天命子承天之意,杀之必遭天罚报复,所以魔君不敢杀褚无咎,就开始软刀子磨,又拉又打,也许就盼着哪个傻蛋能把褚无咎暗杀掉。
    褚无咎淡淡“嗯”一声,神色也看不出什么异样。
    阿朝瞅了瞅他,轻轻踢一下腿:“要不要我和你一起去。”
    褚无咎终于看她一眼:“你老实待着。”
    “好吧。”阿朝感觉自己去也是给他拖后腿的,就说:“那你注意安全。”
    褚无咎拿起一份新的奏章看起来。
    阿朝鼓了鼓腮帮子,包子吃完了,她卷巴卷巴荷叶,跑出去了。
    褚无咎看了看她背影,目光落在旁边还温热的豆浆上,过了一会儿,才垂眸重新批示起来。
    褚无咎第二天半夜走的,等阿朝起床,整个褚氏都变得空落落了。
    褚无咎走了,褚氏老宅全成她的天下,留守老宅的管家还当她和褚无咎的关系与以前一样,殷切过来把族里最近一些处置的事物请她过目,阿朝也没啥事,估计褚无咎也没工夫管这些,就帮忙看一看。
    “褚族长病重。”阿朝看着管事列的单子,惊讶说:“你们少主知道吗?他有说什么吗?”
    “少主知道,已经按少主吩咐喂了药。”管家迟疑说:“只是…老爷病愈发重了,大夫说恐怕就在这些日子,他昏愦不定,吵着要见少主,我们不敢擅作主张。”
    阿朝想了想:“我去看看吧。”
    阿朝跟着管事走到一座偏僻的院落,遥遥就听见气力不足的怒骂声:“逆子——”
    “…那贱人—叫他来——叫他来——我要杀了他,杀了他……”
    “老爷,老爷该喝药了。”
    阿朝愣了一下,走进门去。
    走到门边,她看见一个形容枯瘦的老者在地上爬,边爬边虚弱叫骂。
    阿朝隐约还记得当年褚氏族长养尊处优的富态模样,和如今这个苍老狼狈的老人天差地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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