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流民
    黄厚今排了两天的队,好不容易等到佟颂墨的问诊,却得了他一个“无药可救”的结果,气得当即站起来,强忍着才没把枪掏出来,但脸已是黑到了极致:“佟先生这是在耍我?”
    佟颂墨搁了笔,看他一眼,道:“没有。”却一点要解释的样子都没有。
    “若佟先生觉得那一日在宴会之上,黄某扫了你的面子,大可以直说,”黄厚今言语之间竟难得的带了些讲理,“我专门来跑这一趟,也是认可了佟先生的医术,我是个惜才之人,所以才愿意在门口遭受那么多的非议目光,等上两日。佟先生若是只想为了报复黄某,才说无药可治的话,那就当是黄某瞎了眼也罢。”
    黄厚今这番话倒是有些出乎佟颂墨的意料,不——应该说,他甘愿在门口排两天的队,已经够出乎他的意料了。
    这份丢脸的勇气,也不是谁都能够有的。
    佟颂墨终于正眼看了他:“黄都统说笑了。我这话没有半点要拿你怎样的意思。你所患眼疾与旁人不同,兴许在未来有法子可以改变,但当下确实无解。不过……倒是有一物可让你清楚视物。”
    黄厚今已知晓他所说之物为何,登时一屁股坐下去,长叹一声道:“那东西拿着麻烦,不戴也罢。”
    佟颂墨淡淡道:“叆叇虽然麻烦,可却能解你无法视物之忧,用上一用倒也无妨。”
    叆叇这东西早在中国流传,黄厚今从前也用过,只可惜不习惯脸上总挂着个东西,所以得知佟颂墨能治眼疾,才巴巴的跑来,想要一劳永逸的解决自己的毛病,只是可惜,佟颂墨也没办法。
    “眼下虽然治不了,但黄都统有生之年兴许能够等到能治它的时候,到那时候就能一劳永逸,不必再佩戴这叆叇了。”佟颂墨也是因着黄厚今的几分真挚才多说了这么两句,见他也放弃了想法,便抬头欲要唤下一个病人入内。
    不想柳妗妗却突然推开门凑了个脑袋进来:“佟先生!外头出事了。”
    “怎么?”佟颂墨皱起眉头来。
    “外头突然来了一批身上大大小小全是外伤的流民,”柳妗妗道,“虎子那小子前一阵不是跟您学了包扎么,碰巧流民里头有个七八岁的小姑娘,他看着可怜,就替人包扎了一下,结果这一下子就捅了流民窝,一群人全都涌来,跪在了医馆外头,怎么赶也不走呢!我怕闹出事来,就先让其他排号的乡亲们先回去了,眼下把门暂时合上了,但人全都还没走。”
    黄厚今站起来,手握住腰上的枪柄,问佟颂墨:“佟先生可需要帮忙?”
    “怎么会有流民?”佟颂墨站起来,袖子往上挽了挽,领头往外面去,“多谢黄都统好意,请回吧,免得把你牵连进去。”
    黄厚今没吭气,跟在佟颂墨身后往楼下去。
    刚一出办公室的门,就听到下面闹哄哄的,他的眉头皱得更紧起来,唯恐这些流民发了疯,没有理智的来抢至正堂的东西,那就有些难以控制了。
    柳妗妗边走边解释道:“从去年冬天开始,华北五省就闹起旱灾,上头倒也拨了点钱去赈灾,只可惜于事无补,这拖着拖着,小半年过去了,这些流民们就开始往外跑,这不,哪里富庶往哪里去。前段时间就听到隔壁衡城放流民入了城,闹得鸡犬不宁,好几家富庶户都被他们洗劫一空,只是没想到我们至正堂是庐城头一个遭殃的。”
    佟颂墨问他:“周翰初知道这事儿吗?”
    “知道。”黄厚今跟在身后答道,“这事儿,我已跟周将军初步商讨过,我的意思是不能将流民给放进来,只是他们来得突然,至正堂这儿离城郊又近,才让他们钻了空子。”
    佟颂墨没吭气,伸手要去开门,柳妗妗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佟先生,要不等周将军来了再说?”
    “有黄都统在,能出什么大事?”佟颂墨说着把门给推开了。
    黄厚今听了这话,也不由自主的挺直了背,轻咳了两声。
    柳妗妗斜晲他一眼,撇撇嘴,侧到了一旁。
    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佟颂墨还是被眼前这一幕给惊住了——不是因为他们浑身臭气冲天,邋遢肮脏,更不是因为他们凶神恶煞,要将人洗劫一空,只因为至正堂外这不大不小的街道跪满了人,每一个都磕着头求至正堂救救他们。
    是的,跪着,他们每一个人都跪着,边磕头边发出求救的声音。那声音宛如长钟,重重的在佟颂墨心中敲了个闷响。
    柳妗妗也惊呆了:“这……怎么……”
    佟颂墨眼尖的看到他们大多数人身上都有伤口。严重的连断手断脚,轻一点的不过是一点外伤。
    佟颂墨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吩咐道:“妗妗,你去把虎子他们喊过来,让他们按照我之前教的法子,先给轻伤的处理伤口。”
    柳妗妗也没有再说什么安全不安全的话,立马应了,问道:“那我呢?”
    “你跟我一起负责给断手断脚的做手术。”佟颂墨说完转过身,见黄厚今也巴巴的看着自己,便一顿后道,“……黄都统,劳烦您帮我们看着至正堂,免得有人闹出什么乱子来。”
    黄厚今立马应了:“成,佟兄弟你尽管放心交给我。”
    佟颂墨:“……”
    这黄厚今,好像……和之前的那位都统很是不一样。
    周翰初领着人赶过来的时候,至正堂里外都很是热闹。除了流民,还有来凑热闹看闲事的,周翰初听到不少人在说“佟老板是个好人”,他眉头反而皱起来:“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得嘞!”二福拉开车门,打入长嘴妇内部好一通询问,才把消息给带回来,“说佟少爷发了善心,在治病救人呢。”
    周翰初捏着枪柄,深吸了一口气:“他倒是不怕出乱子。”
    二福干笑道:“佟少爷也是好心嘛……”
    周翰初瞥见门口站着的黄厚今,平复了一下心情才下了车,走过去:“黄都统不是不同意让流民入内吗?”
    黄厚今见周翰初来,一副哥俩好的样子上前就搂住他的肩膀,道:“周老弟,这不是令夫人大发善心,我也不好阻止吗?”
    周翰初快要气死,一想到这些流民若是发了狂很有可能会伤及佟颂墨,握枪的手便又紧了不少。
    第42章 君子所为
    二福经询问才得知,在隔壁衡城闹事的那一批流民和眼前这一批根本不是同一批——当然,这是据他们所说。
    这一批流民身上的伤大多也是被那群流民欺负给弄的,严重到断胳膊断腿的则是在阻止衡城那一批流民时受的伤,有很多人在路上就失血过多死了,剩下还能走到这里的,都是命大的。至正堂离城郊近,最开始他们没打算进城,是有个人说这儿有个至正堂,医馆老板是个医上好手,这才组织了一批人过来求救。
    这话的真与假无从得知,但周翰初也没法再管,毕竟佟颂墨已经开始行善做好事了。
    为了确保这一批流民不闹事,周翰初又增派了人手在至正堂外守着,有这么一批拿着枪的军官,他们也不敢生事。
    佟颂墨从天亮忙到天黑,出来时手都开始发抖了。
    虎子忙迎上来:“佟大哥,我这就下去让我娘把饭热了。”
    “嗯。”佟颂墨靠着墙闭上眼缓了会儿,才问道,“其他人怎么样了?”
    “您放心,我们几个都处理得差不多了,”虎子答道,“其他人都是轻伤,不严重,包扎一下就成。”
    佟颂墨这才松了口气:“成。我做完手术那几个人就先在医馆里住着,其他人……”佟颂墨一时间还真没想好该让他们去哪里。他们都是流民,如果让他们留在城内,为了百姓的安危,周翰初肯定不会同意。
    “周将军在下面呢。”柳妗妗适时的接嘴道,“等了一下午了。”
    “他吃过了吗?”佟颂墨问道。
    “还没。”柳妗妗吐了吐舌头,道,“说是要等您一起。”
    佟颂墨这才加快步伐往下头去。
    周翰初立在门口,身上是笔挺的军装,一只手懒散的扶着门框,另一只手把玩着手上的枪,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至正堂的大厅里坐满了人,不知是谁买的吃食,人人手里都拿着个包子在啃。
    佟颂墨一现身,就有个断了手的,约莫四十出头的男人站了起来,说:“来,都给恩人跪下!”
    哗啦一下,二十几个人全起身给佟颂墨跪下了。佟颂墨立在那里,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颇为尴尬,只能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儿来:“不必。都请起来。治病救人不过是本职工作而已。”
    佟颂墨不自在的避开众人的视线,走到周翰初身边去,那些人的视线就跟着他一起过来。
    佟颂墨尴尬地扯了扯周翰初的手,一脸手足无措的模样。
    周翰初反倒笑了,说:“你受众人爱戴,怎么还这么不心安理得?”
    佟颂墨瞪他一眼:“快帮我说句话。”
    周翰初这才清了清嗓子,道:“都起来。赶紧吃完赶紧出城。庐城不是你们该待的地儿。”
    语气冷漠至极,哪还有半点刚才跟他调笑的模样。
    “你说什么呢,”佟颂墨压低声音与他耳语,“我不是这个意思……”
    “先吃饭。”周翰初握住他的手,将他往内屋里带,“饿了一天了,怎么还有力气在这儿跟我争论?”
    小房间里摆着三菜一汤,只佟颂墨和周翰初两人,外头由黄厚今暂时守着,避免暴乱。
    周翰初先替他舀了一碗汤:“我知道你是好心,他们二十来个人留在城内问题也不算大,但你有没有考虑过一个问题,此次受灾流民人数众多,可不止这区区二十几个,若我们留下了他们,必定会有更多的流民投奔而来,万一碰着衡城的那种情况,又该如何保证我们庐城百姓的安危?我们不能因小失大。”
    “可是……”佟颂墨出声反驳,却又心知周翰初说得没有问题。
    身为庐城的统领,他最先该考虑的,确实是庐城的百姓安危。
    佟颂墨垂下眼,吃了两口珍珠米饭,又抬起头道:“我想开设流民点,救济灾民。”
    没等周翰初拒绝,他又飞快地继续道:“我开在城郊,不在城内,这样也不行?”
    周翰初望着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颂墨,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庐城百姓的安危我担心,你的安危我就不担心了吗?”
    佟颂墨垂下眼,没出声,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平日你犟,不拿你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我也就依了,”周翰初语气也强硬起来,“可这件事,不行。”
    佟颂墨捏着筷子的手用了几分力,犟劲儿紧跟着就上了头:“这段时日至正堂也有些盈利,我开设流民点,也不需要你的钱。”
    周翰初话赶话道:“你的钱不全都是我的钱?就连你都是我千两黄金买回来的。”
    屋子里一下子静默下来,佟颂墨不出声了,睁着眼睛看着他,心里难掩失落。
    他和周翰初从最开始,就是不平等的关系。
    他是周翰初的所有物,周翰初是他的主人。这是不争的事实。
    在外人看来,周翰初只是宠着他一些,容忍他一些。可他们之间从来不是平等的关系。
    “我不是那个意思……”周翰初也意识到自己说这话没对,拧着眉头解释道,“我只是不希望你受伤。”
    “只因为不希望自己受伤,就眼睁睁看着这么多大活人连口饭都吃不起,活生生饿死吗?”佟颂墨搁了筷子,闷声道,“这种事儿,我做不出来,我是个人,是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不像你们这些军阀,个个坐拥权势,灯红酒绿人模狗样,等事来了,却避之若浼,退避三舍,当真是君子所为!”
    周翰初被佟颂墨这番话怼得哑口无言,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他,心里烦躁至极。
    这事儿要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人去做,做也就做了,反正是在城郊开设流民点,扰不了城内的人。
    可佟颂墨要去做,他就是舍不得,生怕人出了事儿。
    故此周翰初沉默片刻后,只深深吸了一口气,转了话题道:“你留洋几年,变着花样骂人的成语倒是一点没忘。”
    佟颂墨因为他这顾左右而言其他的话,气直从脚底冲上了脑门儿,猛地一下站起来:“跟你们这群冷血的军阀,我没什么好说的!”
    也顾不上吃饭了,扭头就出了内屋。
    第43章 闹事
    佟颂墨下了楼梯,就碰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崽子,看上去跟虎子差不多大,瘦骨嶙峋,脸上脏兮兮的,手里抓着一个包子啃了一包,还剩下一半被他捏得极紧。
    一遇见佟颂墨,他就连忙冲了过来:“善人,我、我想问,我姐怎么样了?”
    佟颂墨问他:“你姐?可是那个断了一条腿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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