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那天晚上,方渐青开车把他们送到了老宅。
    热闹的夜晚,香槟与红酒在空中飞溅,混乱而迷醉的氛围,但陈青一点也不喜欢,她只希望时间快点过去。
    没多久方荣林就出现了,现场安静下来,众人自发站直。
    紧接着又是一年一度的新年致辞。
    陈青猜测方荣林换了一个文案老师,今年的致辞比以往抒情很多,不过也有可能是方渐青之前出事让他有了更多想法,遂亲手落笔,因为通篇没三句就要提到一次方渐青。
    方渐青一直垂眼听着,没展现出多少情绪,任凭身后好与坏眼光的注视。
    陈青也盯着方渐青的背影看了会儿,很快得出方渐青心情并不太愉悦的结论,毕竟老爷子越是喜欢越是关注他,他承受的就越多,不出两个月,方渐青肯定得忙得焦头烂额。
    除此之外,陈青还看见不远处的黄师研在开小差,躲在方时安身后用他的西装后摆迭花,而方时安的双手背在身后,一直在阻止她这么做。
    不过神情倒像是乐在其中,可惜黄师研看不到。
    方时安对于黄师研的容忍度高得离谱,又低得离谱,让人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如果让陈青来选,她宁愿和脾气不好的方渐青相处,也不太愿意和整天带笑但不知道在笑些什么的方时安相处,即便方时安对她还挺好的。
    由于这年的晚宴陈青很老实,方荣林根本找不到理由来教训她,一晚上都很平安。
    可就算如此,陈青也不想呆在吵闹又无聊的老宅。
    于是等方荣林的新年致辞一结束,她便和方世国与梁珍打了声招呼,打算先回家。
    老宅偏僻,叫的车要二十分钟左右才能到,陈青在远离人群的前院花坛的秋千上消磨时间。
    方渐青路过花坛的时候,陈青正荡到高处。
    她身上穿的是梁珍买的那件红色裙子,外面包了一件黑色的厚大衣,就算如此还是有一截腿暴露在寒风中,纤细嫩白,又因为冷意晕出点粉色,随着秋千的晃动,像个粉笔在黑板般的夜幕上划动。
    方渐青看了会让,脑子里忽然冒出句话,说再无害的匕首也是能捅死人的。
    就是不知道陈青这刀要捅谁身上。
    方渐青忍不住出声:“你在这干什么呢?”
    “什么?”陈青脚踩地,不再晃动,看向突然出现的人。
    方渐青穿着正式的西装,左手握着的手机还亮着屏幕,应当不久前刚和谁通话过,右手拿着一瓶价值不菲的酒,看起来是要去找谁说些什么的。
    分明行色匆匆,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在这里停下了脚步。
    陈青想,可能是在深夜荡秋千这事古怪又不体面,所以方渐青想来责骂一番。
    然而方渐青只是很烦躁地问她:“你不去后院和大家一起,在这里干什么?”
    “我要回家,在等车。”
    “我们都在这里,你一个人回家?”
    陈青默了默,问:“有什么问题吗?”
    方渐青噎了下,他想说当然有问题,为什么所有人在欢腾狂欢、除旧迎新,陈青却要一个人回家,但这话最后还是没说出口,因为方渐青想起来了,从小到大陈青每一年都是这样过来的。
    车比预想中早到了些,彼时方渐青已经被催促的电话叫走,离开前的脸色并不是很好看,好像有满腹的话要说,但陈青耐心地等了很久,只等到一句干巴巴的“路上小心点”。
    很官方的关心,但至少不像嘲讽了。
    陈青依旧在秋千上消磨时间,但觉得这个夜变得不那么冷。
    回家后,家里黑得像要吃人,陈青把客厅能开的灯都打开,又把电视调到春晚的频道,这个家里才看起来有活气,和别家一样热闹。
    今年的小品剧十分好玩,陈青看得津津有味,但笑着笑着就觉得有些累。
    主持人字正腔圆地播报下一个节目,是一个水墨表演,陈青眼皮一跳,忽然想起一个较为严重的问题。
    过完年没多久就是方荣林的生日,但她彻底忘记了准备礼物这件事。
    不知道还有没有挽救的可能,陈青立刻联系了几位人脉广的朋友,问他们有没有杨兴先生的联系方式。大概是除夕夜,大家还没睡觉等着跨年,所以陆陆续续有人给陈青回复,但都是否定的答案,陈青有点丧气。
    就在夜越来越深,陈青即将放弃的时候,一位中学同学给她发来信息。
    “杨兴先生吗?我没有他的,但我有他孙子的联系方式。”
    曙光乍现。
    陈青立刻回复:“那也可以,我去加他试试看。”
    不多时,对方就发来了名片。
    陈青想了想,简短而认真地比编辑了一段自我介绍,然后把好友申请发了过去。
    她做好了被拒绝的心理建设,但出乎意料的是,没到一分钟对方就通过了申请。
    陈青心说事情好像顺利得过头,刚想发一句“您好”打招呼,却不想对面先发了一条消息过来。
    “陈青?”
    陈青有点懵,尤其是对方又发了一句:“你还记得我吗?我是杨孟松。”
    话说回来,陈青和杨孟松还真能算上有一些渊源。
    事情还要从黄佳说起。
    黄佳那位前男朋友是大二那年在学校留言板上认识的学长,两个人在网上聊了几个月,自然而然地发展成为情侣。后来怎样暂且不论,但当时两人十分恩爱,每晚寝室里都能听到他们通话的声音。
    某次短假,对方和同专业同学计划去旅行,黄佳想一道去,但与其他人不熟悉,生怕会尴尬,便想让陈青作陪。
    起先陈青拒绝了,但偏偏碰上梁珍和方世国去外地出差,不想去方渐青那里和他干瞪眼,再加上黄佳软磨硬泡,最后陈青还是应了下来。
    旅行的第一天晚上,他们去了一家自助料理店。
    但因为去得晚,已经没有包厢,所以只能挤在大厅。
    四周的声音像锤头敲击着耳膜,伴随着隐隐的烟味,陈青身心都感到不适
    陈青是一个不喜欢太安静的人,她需要有活气的空间让心灵得到放松,甚至雨水敲打窗檩的声音都让她安心,但这并不代表她喜欢吵闹。
    这一趟的人她比黄佳还陌生,氛围又太过嘈杂,她着实适应不了,甚至想即刻返程。
    借着打电话的由头,陈青从店里出来透气。
    那是江边,附近有一个木结构的凉亭,黛色的瓦顶显得十分典雅。
    没有其他人在这,陈青索性坐在里面闭目养神。
    而杨孟松就是此时出现的。
    陈青听到有人走近的声音,睁开眼看到了他。
    杨孟松当时是黄佳男友的室友,也是他们班的班长,人缘很好,这一次的活动就由他组织。
    不过据陈青观察,杨孟松可能是唯一一个和她一样产生后悔情绪的人。
    “太吵了。”杨孟松朝她笑了笑,在陈青斜对面坐下,一脸解脱。
    陈青也朝他礼貌点头打招呼。
    “你叫陈青是吗?”他迟疑地问道,得到陈青肯定的答复之后又说,“名字很好听。”
    这是陈青第一次听到这种称赞。陈青的名字普通到上网一查,可以查出千百个来自各行各业的同名者,哪里配得上好听两字,杨孟松简直是在睁眼说瞎话。
    杨孟松被陈青的表情逗笑,他说:“是真的,读起来有韵味,很清爽。”
    陈青扯扯嘴角,怀疑他是实在没地方夸了,才挑了名字夸。
    “你是江市人吗?”他又问,身子动了动,坐得更舒服了些。
    陈青发现杨孟松长得很高,但坐下之后却习惯微微弯着背,和方渐青非常不一样。
    不论坐着还是站着,方渐青总是把自己挺得很直,连看人都是垂着眼看,好像谁都不能让他弯腰,谁也不能让他低头,骄傲又自负。
    陈青想了想,回答杨孟松道:“嗯。”
    “我也是,你高中在哪里念的?”
    “二中。”
    这时杨孟松的表情才真正地生动起来,他惊喜道:“太巧了,我也是二中的,说不定我们还在学校里见过。”
    有共同话题,陈青也放松了一些,和杨孟松就着高中的话题聊了一会儿,发现他们有不少相同的任课老师,甚至陈青高中的班主任就是杨孟松的语文老师。
    杨孟松说自己当年的语文成绩很好,作文经常被老师拿去传阅。
    当时陈青没有反应过来,事后她记起,自己以前是听过他的名字的。
    当时她上高中没多久,而方渐青已经开始为了接手公司而专攻商科,那时候两个人的关系比起后来要僵硬许多。陈青耿耿于怀于自己叛逆期非主流的丑态被方渐青撞见,而方渐青则是后悔当初把陈青给骂清醒了。
    陈青的叛逆是为了方世国和梁珍能更加关心她,这个愿望反而在叛逆期结束后实现了。
    自从陈青开始老实读书,成绩突飞猛进,方世国和梁珍都尤为高兴,觉得陈青给他们长脸,成天向亲戚朋友炫耀,绝口不提方渐青这个亲儿子,方渐青知道后脸都绿了。
    某个临近期末的一天,陈青在客厅写作业,完成后忘记收好,方渐青回家的时候刚好看见,就随手翻了翻,没想到翻出一篇显然不是陈青字迹的作文。
    陈青洗完澡才想起来作业还没整理,走出房门刚好撞见方渐青的动作。
    以为方渐青是在偷偷看她的作文,陈青立刻跑过去把方渐青手里的作文纸夺了过来,喝道:“你看什么看?”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还不让人看?”
    陈青把纸摊开才发现这不是她的作文纸,是今天班主任给的优秀范文,出自一个高年级的学长之手,听说他在联考中拿了最高的作文分,陈青想着借来钻研学习一下。
    方渐青故意道:“我看人家写得不错才看的,你的有什么好看的。”
    陈青懒得理他,伸手整理桌上的作业,但又被方渐青伸手拦住了。方渐青穿的是白衬衫,两只手的袖子都折了上去,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他若有所思地问:“杨孟松,这名字是个男生吧?你还拿人家的作文,暗恋他?”
    “关你屁事。”陈青瞪他。
    方渐青嘲笑道:“好不容易成绩上去点,可别谈个恋爱把成绩谈没了。”
    “关你屁事。”
    见她不正面回答问题,方渐青以为陈青真的谈恋爱了,他说:“你可别被人骗了。”
    “我有什么好骗的。”陈青不想理他,“让开,好狗不挡道。”
    她推了一下方渐青,但没推动。
    方渐青讥讽道:“你饭都白吃了吗?怎么一点力气都没有。”
    陈青抬眼和他对视了两秒,然后更加用力地推了一把,她感觉自己已经用尽全身力气,方渐青却依旧像一堵墙似的,冰凉凉地堵在她的前面。
    她不耐烦地抬头看他。
    客厅的灯带着些黄,把方渐青的五官照得有些柔和,但陈青知道这只是假象,方渐青和这类词搭不上一点关系,他就像是书里的仿生人,但他永远不会选择把情绪调节到温和。
    那时的陈青想,如果有一天方渐青真的对人温柔,那一定别有所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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