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
    两个人谁也没看谁,隔着一段距离,宁晏站在阴影处,宁一鹤沐浴在阳光里,冬阳与阴影交织,无形在二人当中竖起一片屏障。
    宁晏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与父亲便是这般相处模式,她只记得幼时,她也曾试图去扯他的衣角,求他抱抱她,也曾努力做些手工讨他欢心,祈求他看她一眼,无一例外,被他嫌恶。
    她起先不明白为何父亲不喜欢她,后来明白了。
    当年祖父进京赶考,外祖父慷慨解囊,两家因此结下情义,起先约定长子为婚,偏生穆家头一个生得也是儿子,等到母亲出生时,适婚的正好是父亲宁三爷,父亲自幼读书,年少出名,在外颇有放浪形骸之状,他是读书人,自视清高,瞧不起商户女,最后被祖父所迫不得不娶了母亲。
    他嫌恶母亲,连带也厌恶她。
    宁晏骨子里瞧不起这样的男人,有本事别娶,娶了就得负责。
    父亲性子疏狂,明明是进士出身,却不爱钻研仕途,反倒是呼朋唤友,整日饮酒作诗,效仿李太白之风,在京中也颇有几分名气,后来在翰林院挂了个五品闲职,这些年他在书画上甚有钻研,结了个诗社,自封社主,家里谁也管不了他。
    要说这个父亲身上还有哪一点能被宁晏认可,那便是每每祖母设法询问她母亲嫁妆去处时,均被父亲断然喝止,他瞧不起商户女出身的妻子,连带也不屑贪图妻子嫁妆,这也是宁晏能保住母亲嫁妆一个重要缘故。
    宁晏出嫁之事,是祖父一手操办,父亲宁一鹤只在迎婚当日露了个面,若非燕翎名气太大,估摸着他连她嫁了谁也不知道。
    说起祖父,这父子俩颇有些异曲同工之妙,祖父性情开朗,广结游士,平日爱玩弄花鸟,斗蛐蛐,为了一只蛐蛐,他不惜奔波百里去追逐,因与祖母性情不合,一年有大半时间都在外头道观里住着,就拿今日大伯父寿宴来说,祖父也不曾露面。
    祖父虽有些不着调,不过关键时刻却不糊涂,当年宁宣闹出要退婚的事后,祖父当即从道观里回来,没多久便定下由她结亲燕家,雷厉风行把她婚事给办了,再迫不及待逃之夭夭。
    寒风拂面,宁晏渐渐回过神来,见父亲没有开口的意思,她无声屈了屈膝,转身离开了。
    燕翎离开已有了七八日,一直没消息递回来,宁晏多少有些挂心,一日晚膳后,她特意等在容山堂前面的穿堂,远远瞧见国公爷要往书房去,她笑盈盈迈了过去,行了个礼,
    “给父亲请安,儿媳想请教您,世子出去这般久,可有消息递回来?”
    国公爷搓了搓手,待手掌热了些,背在身后,目光融融看着她,“担心了?”
    宁晏微微红了面颊,“营州风急雪大,我不太放心世子安危。”
    国公爷颔首,目光在宁晏身上定了片刻,幽幽问道,“你为何不自己问?”
    “啊....”宁晏愣住了,露出几分怔色,她怎么问?
    国公爷何等人物,自然看出他们夫妻相处的端倪,燕翎本不是个话多的,宁晏瞧着也不像是爱撒娇的女孩儿,两个人相敬如宾的可能性很大。
    这不是好事。
    国公爷一面越过她往前踱去,一面优哉游哉道,
    “孩子,关心是要说出口的,你要么亲自去信问,要么等他回来,当面开口问,这种事,公爹帮不了你...”
    宁晏立在寒风里,半是羞愧,半是怔惘。
    她是聪慧之人,自然明白了国公爷的意思,回到明熙堂,披着件袄子坐在灯下,犹豫再三写了一封信,设法让云卓递去营州。
    两日后她没收到回信,却是收到了云蕊之的请帖。
    云蕊之待产在即,韩国公府不许她出门,她整日在家里闲得无聊,肚子坠坠的,心里不踏实,便干脆请宁晏过府话闲,宁晏头一回去韩国公府,少不得慎重备了厚礼,云蕊之没收她的厚礼,却将她带来的糕点给吃了,一口一个,停不下来,
    “你家的厨子手艺很不错嘛,待我生完孩子坐完月子,必来府上做客。”
    宁晏就坐在她下首的圈椅里,含笑道,“表姐乐意,时常来便是。”
    这时,门口布帘被掀开,进来一道英挺的身影,五官分明,俊朗阳光,瞧见宁晏,脸上挂着笑,“这是翎哥儿媳妇吧?”
    云蕊之一面用湿巾擦了擦嘴,与宁晏介绍道,“你表姐夫。”
    宁晏赶忙起身行礼,韩二少爷摆摆手,示意她不必拘束,瞥见云蕊之嘴角残有糕屑,连忙凑了过去,“瞧瞧你,吃个东西都没个正行,别动别动,我替你擦了....”
    说罢,便用自个儿袖子来替她擦嘴角。
    当着宁晏的面,云蕊之闹了个大红脸,半推半就去推丈夫,“你胡闹什么,弟妹在呢。”
    韩二少爷哈哈大笑,将宽袖一收,没有半分窘迫,“自家人,无碍的。”随后又与宁晏道,“弟妹好生坐着,在这用了午膳再走,我就不作陪了...”
    云蕊之嫌弃地朝他挥手,“去去去,别回来,哪有你这样说话的,什么叫做用了午膳再走?晏姐儿今日要在这睡。”
    韩二少爷已经出了门,隔着帘布传来笑声,“是是是,我错了,我去外面打地铺,将这正院让给你们俩。”
    “瞧瞧,瞧瞧,忒不要脸了!”云蕊之骂得带劲,眉梢里的爱意却做不得假。
    宁晏盯着他们夫妻二人眉来眼去,有些汗颜。
    难道这就是平日里所说的打情骂俏?
    云蕊之见宁晏唇角抿着笑,也有些不好意思,安抚她道,“你莫要理他,他是把你当自家人才这样,平日里还是个端正的人。”
    宁晏就更诧异了,含笑点头,“表姐与表姐夫琴瑟和鸣,我看着很好。”
    云蕊之一面啜了一口茶,纳罕问道,“你跟燕翎是怎样的?”
    宁晏没料到她问到自己头上,微微有些不自在,腼腆着道,
    “我们...很好的...”
    云蕊之却不太相信,斜斜睇着她,“是吗?我却担心那块冰木头不懂得疼妻子,辜负了你呢?”
    宁晏面颊烧红,带着嗔意,“表姐哪里的话,世子处处宽容我,也很体贴。”燕翎现在越来越周全,她很知足。
    “哦...”云蕊之搁下茶盏,拨弄了下手指今日刚涂的丹蔻,随口问道,
    “那你喜欢他吗?”
    “啊....”宁晏眸色一怔,渐渐的有些失神。
    喜欢一个人该是怎样?
    他生得好看,没有不良的习性,发现问题及时解决,该替她撑腰时,毫不含糊,她也不反感他的碰触,两个人在那事上是很合拍的,与他在一起越来越有默契,这应该就是喜欢吧。
    “他是我的夫君,我肯定是喜欢他的。”
    云蕊之闻言,总觉得这话有些怪怪的。
    好像对,也好像不对。
    难道他不是她夫君,她就不喜欢?
    好像....也没有毛病。
    “算了算了,不聊这些,咱们去院子里逛逛。”
    第43章
    宁晏在韩国公府待到申时初刻方启程回燕家,马车里便在想云蕊之的话,或许每一对夫妻有自己相处的习惯,试想若燕翎扑过来给她擦嘴屑,她怕是要吓到吧,想着想着,自个儿倒先笑了起来。
    如月见宁晏笑得有几分腼腆,不由好奇,“您笑什么呢?说出来奴婢也笑一笑。”
    宁晏岂敢说,托着腮摇头,“没有呢,就是觉得云姑娘与她夫君很般配。”
    如月小脸鼓起,“您跟姑爷也般配呀。”
    宁晏失笑一声,没说什么。
    她今日穿着一件蜜粉色的缎面长褙,镶着一圈兔毛,笑起来鸦羽挺翘,眉眼弯弯如一汪泓水,有几分小狐狸的惊艳与狡黠,如月看出了神,情不自禁道,“姑娘,奴婢觉得姑爷待您越来越上心了,以后日子定是越过越好。”
    宁晏也是这样觉得,却又不敢有过多的期待,怕自己会失望,便道,“如今就很好了。”
    到了大门口,宁晏寻到云卓问回信了没,云卓遗憾地摇头,宁晏也不失望,燕翎此去营州定有重要任务,没功夫给她回信很正常,她不是为点小事独自怄气的人,带着如月回了明熙堂。
    云旭跟着燕翎离开了,前院的事是云卓与许管事在管,陈管家虽总理账房,燕翎私账这一块有什么事依然是他在过问,云旭不在,外头铺子里管事来交租,便由他带到宁晏跟前,铺子的管事也是燕翎多年的心腹,几乎不用费什么心,宁晏大致翻了账本,没瞧出什么不妥,收了租钱,赏了对方银子,便打发回去了。
    燕翎不在这段时日,她又进账了好几笔。
    十一月底,到了二房与三房对账领取月银的时候。
    二房老夫人褚氏与三房老夫人葛氏一道拿着本月的账簿来到账房,陈管家与二少夫人秦氏都在,如往常先核对一遍开支,若无出格之处,大体便将本月开支给支了。但陈管家核对来核对去总是不满意,褚氏与葛氏便不高兴了。
    “你们二少夫人都应下了,你在这磨蹭什么?”
    陈管家先把三房的账单拿出来,指着月例这条说,“国公爷要停三老爷一年的月例,本月二十两的月例便不该多出来,还有府上冬衣开支,我们长房大姑娘也就四身冬衣,珏小姐却写了五身,这不合适,还有这炭火,材薪房给各家都送了炭火,这里怎么还多出了二十两开支,这些都不合规矩。”
    葛氏脸色略有几分发青,月例那一项她是抱着侥幸心理,万一糊弄过去便是再好,如若不然,她就在冬衣与炭火里加了些银子,以弥补三老爷月例的损失,没成想全部被陈管家揪了出来,还以为他新官上任,没那么老成,不成想也是个厉害的。
    她与秦氏交换了个眼色,秦氏便感慨一声,叹道,“陈管家,父亲不过是一句戏言,哪里真当回事,您老人家睁一只闭一只眼得了,若父亲年底翻账本,即便看到了也不会说什么,年关时节,三叔在外要走动,真丢了国公府的脸也是不成的。”
    陈管家慢吞吞将笔搁下,笼着袖子笑呵呵回,“二少夫人,我在世子底下当差二十多年,主子们头一个不饶的就是阳奉阴违,二十两银子不是小数目,我若签了这字,回头国公爷要我自个儿贴可如何是好?当然,国公爷当真是戏言,二少夫人不妨去要一封手书来,我定无二话。”
    秦氏倒也没坚持,她原是想卖个人情,加之葛氏许了她好处,故而开这个口,她不会蠢到这个时候去触国公爷眉头,便不做声了。
    葛氏自然一万个不乐意,嚷嚷了几声,陈管家是从长公主府跟来的人,什么阵仗没见过,眉不皱,脸不红,一丝不苟将账目不当之处全部勾出来,退给了葛氏与褚氏,两位老夫人面子上很是挂不住。
    陈管家背后是宁晏,果然是变天了。
    葛氏还要嚷着什么,陈管家凉凉道,
    “两位老夫人,账面只剩六千两银子了,年底开销甚大,国公府尚且周转不过来,这个时候还望两位老夫人莫要再为难我等,竭泽而渔,非长久之计。”
    葛氏与褚氏顿时收了声,再看了一眼秦氏,见秦氏也忧心忡忡,只得无奈作罢。
    二人从陈管家处拿了签字的账单,借了秦氏对牌去银库兑了银子,方相携往西府去,到了西府的游廊,葛氏眉心紧蹙,“二嫂,这样下去,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咱们的好日子,等那宁氏掌家,咱们只会更难。”
    褚氏却是冷笑一声,“当初国公爷去边关打仗,一去就是十几年,府上两位老人便是我们二房与三房供着的,婆母过世时交代过国公爷,必须照看咱们两房,想把咱们撇出去门都没有。”
    葛氏也跟着硬气了,“没错,届时咱们一条心,绝不准许国公府分家。”
    如宁晏所料,日子往后,账房的银子花如流水,冬衣支出后,还有过年的新裳,府上有规矩,除了主子们,各房丫鬟小厮的衣裳也是公中统一调度,采买年货,亲戚们的年节礼也都要预备起来,秦氏看着总管房递上来待开支的账单,一个头两个大,捧着账单就来了徐氏的耳房。
    国公爷不在家时,徐氏爱在耳房念念佛经,瞥见儿媳妇一脸愁云,也猜了个大概,耐着性子扶着圈椅起身,挥挥手示意她去东次间说话。
    邵嬷嬷迎了过来,将她搀至窗下的炕头坐着,又将那紫色缠枝的引枕搁在她身后,徐氏坐着舒坦了这才从秦氏手中接过账单,细细看过一遍,吩咐道,
    “新衣里头的皮子全部不用买。”
    秦氏闻言面色发苦,“娘,今年本来就没皮子,妹妹因这事还呕着气呢,这样,我的省了,您跟妹妹,还有三弟妹依旧买两件,过年总归要走动的,若让妹妹穿旧的,她怕是不会出去拜年了。”
    徐氏摇头道,“一件都不用买,都从我库房里出,这几年翎哥儿给了不少皮子,我不爱走动,留下不少,待会全部拿出来,给你们姐妹做新裳。”
    秦氏听着心里泛酸,却也没再坚持。
    徐氏目光凝在其中一项,保养极好的纤指轻轻点了点,又道,“二房与三房过年新衣全部划去,这些年她们只管从咱们账上走,收成却不入咱们的账,难道连过年的冬衣都让我们出?还有他们除夕给下人的红包,这些你全部划去,回头让她们来寻我。”
    秦氏心里想她们哪有本事来寻婆母,无非就是苦了她要听闲话,不过事儿她是认同的。
    徐氏又指了几处,“徐家,郝家,孙家这几家的年节礼,我来出。”
    秦氏一听急了,“这可是您老人家的娘家亲戚,若父亲晓得了,定会动怒的。”
    “那就不让他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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