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程毅是什么运气,天公遂了他的愿,酒席正酣时,门被人毫无预兆推开,数名浮浪子弟携着几名舞女闯了进来,那为首之人一身玉冠郡王服,生得面白俊秀,眼尾轻佻凌厉,一看就是犬马声色之人,他识得小王爷,舔着肚子朝他招手,
    “小王爷,听闻后宅有喜,本王特来贺你。”
    小王爷瞧见来人,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这便是老程王的宝贝幺子程王世子裴鑫是也。
    程王世子乍一眼没瞧见燕翎,挥手示意舞女鱼贯而入,直到崔玉猛地推了他一把,他才发现燕翎眼神发木坐在席中,他原在燕翎身上吃了大亏,这会儿瞧见他如同老鼠见到猫,又想起两府正在议亲,仗着酒胆往燕翎边上一坐,斟了一杯酒敬他,
    “上回的事,都过去了,我们府上正与燕家议亲,我父王非要我娶你妹妹,还望你给个面子,吃我一杯酒。”
    燕玥的婚事自有父母操持,燕翎不打算插手,念着还需程王稳定军心,便信手喝了程王世子一杯赔罪酒。
    片刻,舞女助兴。
    得了程王世子暗示,两名舞女抽动长袖媚眼如丝朝燕翎飘来,崔玉见状倒抽一口凉气,半是吃惊半是看戏,就等着燕翎将人扔开,出乎意料,燕翎神色微醺,一动不动。
    他看着那些晃来晃去的女子,眼神空洞无物,他在想,他是不是非宁晏不可,若哪一日二人分开,宁晏定能潇洒转嫁他人,他呢,心里眼里,可还容得下其他女子?
    当中那位舞女眉间一点朱砂痣,凤眼狭长,眼尾贴着斜红,抬腕低眉间妩媚天成,他想起了宁晏,年前他从营州捎了件孔雀翎给她,她格外高兴,窝在他怀里唤了一声夫君,当时那笑眼狭长,十足像只小狐狸,她没有任何描妆,天生便是那般明艳,连眼尾那一抹酡红,也是被他折腾狠了,自然流露出来的美。
    明明眼前花红柳绿,彩袖飘飘,他脑海里翻滚出一帧又一帧画面,源源不断的....全部都是她,原来那些不经意的片段与痕迹,早已深深刻在骨子里,挥之不去。
    养尊处优二十余载,从来没有什么事能难得住他,如今却深深折戟在这场婚姻里。
    燕翎忽然厌恶这一屋子脂粉气,掉头离开了包厢。
    两日后,燕翎让云旭转告宁晏,他要离开京城,开始为期三月的边关巡防。
    宁晏从云旭口中得到消息,默然坐了半晌。
    燕翎这是有意避开她。
    对于燕翎的离开,宁晏毫无招架之力,只能默不作声替他收拾行囊,吩咐云旭帮他捎去。
    夜深人静,她独自一人躺在拔步床,幽幽睁开眼,时隔多日,枕巾依然残有他的气息,宁晏静静望着漆黑的角落,又慢慢阖上眼,如果人生一定要有颜色,孤单是她该有的本色。
    她不怕。
    冬去春来,这三月,宁晏也没闲着,她将燕家在京畿附近的庄子全部巡视一遍,今年账面之所以难看,是庄子上的进帐逐年递减,压根撑不住国公府的开销。
    有些庄子问题出在庄头私下贪墨粮食收成,有的庄子是分租不均,还有些庄子田地浪费严重,没有因地制宜,但所有庄子无一例外积极性不强。
    宁晏了解过,以前国公府与这些庄头约定,收固定数额的租子,收成好的年头,佃户与庄头有的挣,佃户们积极性也高,这两年收成越来越差,庄头没得盈余,自然不乐意操持庄子上的事,庄子收益一落千丈。
    宁晏首先带着一批人去各处庄子,因地制宜,该种果蔬种果蔬,该种麦子种麦子,革除弊病,撤换人手,软硬皆施,将庄子上人手整肃一番,余下又定下了新的分红方式,田亩与山头均分产到户,进行四六分成,主家收六分,余下四分全部归佃户,这下大大调动了大家的积极性,不仅如此,原先每个庄子都有一个庄头,此人几乎一手遮天,宁晏将一人的权利分化到底下两人或三人身上,有人管林子,有人管农田,每人单独像国公府报账,杜绝私下勾结欺瞒主家的弊端。
    国公府在江南还有一片桑田,原先农户种植桑树,所织丝绸布料全部供国公府使用,多余的才转卖集市,宁晏查看过,织品质量一般,国公府女眷嫌弃不想用,回头要么堆在库房吃灰,要么低价卖出,桑田庄几乎是亏本的。宁晏差遣云旭去了一趟江南,决定扩大桑田种植范围,并召集佃户里的女工制丝,得到的丝织品就地卖出,所得营收归于公中。
    整顿庄子的效果怕是得下半年才能体现出来,上半年开支怎么办,一面收紧开销,一面将存银拿去燕翎名下的钱庄利滚利,宁晏少不得徇私,让钱庄让渡一些分红高的单子给国公府。
    里里外外盘算一番,再预估下庄子的收成,缺口大约只剩八九千两银子。
    转眼到了四月底,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如霜将箱笼里的夏衫全部收拾出来,让宁晏挑选,宁晏习惯了旧衣裳,穿着舒适,大部分留下,余下一些不爱穿的好衣裳便赏了人,上回春娇帮了她的忙,宁晏记着,便让秀灵送几身没穿过的衣裳给她姐姐。
    片刻,如月带着四五名丫鬟抱来一堆布料,
    “主子,奴婢今日与陈管家和云旭清点世子库房,发现这一批好料子,您别老穿旧衣裳,做一些新裙子穿吧。”
    宁晏正在翻看明宴楼的账册,堪堪扫了一眼,其中有颜色鲜艳的缂丝,妆花缎,云罗销纱,软烟罗一类,更多的则是适合男子穿的深色杭稠面料。
    宁晏神情闪过一丝恍惚,“世子该要回来了吧,给他做几身新裳。”
    这三月来,宁晏根据天气冷暖时不时捎衣物去边关,也会将寻来的药膏蚊香送去军营,燕翎除了托云旭转达安虞,再无多余的话。
    四月二十六日午后,燕翎比预定期限晚回来几日,这一路从东北营州疾驰回京,途经金山时,前来迎接他的云旭告诉他,
    “今日是金山寺的浴佛节,夫人与淳安公主正在金山寺拜佛呢。”
    燕翎勒紧马缰停在官道的岔路口,往西便是一条入城的主道,往东南有一条林道通往金山寺。
    漆黑的眸子闪过一刹那的混沌,心中莫名生出几分近乡情怯。
    他停顿片刻,掉转马头朝金山寺的方向驰骋而去,云旭看着他剑鞘般的身影,长长吁了一口气,立夹马肚追了过去。
    初夏的金山寺,绿荫满地,繁花似锦,炽热的阳光从茂密的树丛扑落,洒了一地斑驳,偶有青鸟从林子里窜出,越发衬得金山清幽又明净。
    隐约听到一片笑声打放生池方向传来,燕翎一马当先,几如黑蛟腾空,横跨过侧面一道山沟,径直跃上山岭往侧门方向驶去,马蹄矫健又急迫,越过茂密的树林,终于冲到了一片红墙金瓦的高墙下。
    一黑衣侍卫率先朝守门的武僧出示令牌,燕翎一身雪青的长衫信步踏入,大门洞开,姹紫嫣红的花香扑鼻而来,铺着齐整青石砖的小广场上聚满了人,大群善男信女聚在许愿树下系绳许愿,一堆粉雕玉琢的孩童争相围在放生池旁扔铜板,嬉笑声几欲冲破云霄。
    落红深处,一人眉眼倦倦,一袭素裙映着光晖,立在许愿树的角落里,明明伫立在这片喧嚣里,又仿佛被这片世间烟火给隔绝开,满树红色飘带随风摇晃如云蒸霞蔚,她便是那霞蔚中最为昳丽的一抹韶光,所有人成了她的陪衬,花红柳绿的天地间,宛若只有她一人。
    佯装数月的不关心在一瞬间崩塌。
    燕翎木然立了片刻,身上那股风霜之气慢慢消散,颀长的身影矗立在一颗杏花树下,遥遥注视她的方向,伪装褪去,随之涌上来的是被抑在心底那份牵肠丽嘉挂肚的思念,这三月来,云旭每隔数日便写一份邸报给他,他对家中的情形,确切地说对宁晏的情形了如指掌,他知道她在大刀阔斧整顿庄子,又将国公府铺子的账目核查一遍,查出负责庄子收成的何管家夫妇贪墨良多,将之送至官府,从中搜查五千两银票贴补了公中。
    十七岁的姑娘,沉稳老道得令人钦佩,她与生俱来的冷静,不声不响地震慑人心。
    她到底经历了什么,能成长得这么优秀。
    须臾,一总角孩童捧着一束花蹦蹦跳跳递到她跟前,她捧在手里,腼腆地溢出笑,这一笑,眉眼清透,仿佛是一束光驱散了他心底的阴霾。
    承认爱她,很难吗?
    喜欢她,就去争取。
    这一瞬间,燕翎忽然发现,被她拒绝带来的疼痛,已不知不觉烟消云散。
    杏花被风一吹,稀稀疏疏染在他周身,抬手,拂开那梢蜿蜒的杏枝,挺拔的身影如被镀了一层春晖,迈入明光里,迈向她。
    第64章
    燕翎刚迈上一个白玉石台,转眼见宁晏抱着那束花折入了后面的穿堂,他加快脚步越过人来人往的穿堂,人海茫茫,竟不知宁晏去了何处,云旭这时追了过来,告诉他宁晏应该在西北角的佛音堂。燕翎踵迹而去。
    佛音堂偏僻,专门供奉已故的天潢贵胄与名门官宦。
    宁晏这段时日费了些功夫,将母亲牌位移至此处,每回来金山寺,便可在佛音堂祭拜长公主与母亲,淳安公主今日在佛音堂给故去的宸妃娘娘做法事,原本是她陪着的,偏生云蕊之的大女儿黎黎赖要拉着她去放生池玩,小姑娘出了一身汗,宁晏先带着人去客院换衣裳,再回来寻云蕊之二人。
    佛音堂坐落在西北角一高处,底下一条蜿蜒的长廊盘旋而上,凌空的折廊处,矗立一三角翘檐亭,一人当风而立,手中折了一支海棠,一双洞悉世事的清冷眸子,凉凉遥望他。
    竟是戚无忌。
    燕翎微愣,大步迈上前,来到亭子里,正想问他怎么在此处,忽然发现戚无忌随身不离的那根竹竿不见了,他一手捏着海棠花枝,一手负后,颇有几分初见他时的意气风发,燕翎心倏忽一紧,问道,
    “你的拐杖呢?此处陡峭,你一人攀至这里作甚?”
    戚无忌神情闪过一丝惊色,愕然问,“你不知道吗?弟妹将我的腿治好一大半,如今我已能自由行走,只要不做繁重力气活,不与人比武,与寻常人无异。”
    燕翎脑门如有惊雷滚过,眸色翻涌,半晌方慢慢沉寂下来,渐而如刀斧般锐利,“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戚无忌这才意识到宁晏大致没将此事告诉燕翎,也难怪,燕翎远去边关数月未归,宁晏又如何告诉他,戚无忌十分恼火这位挚友行径,眸中泛起清泠冷色,
    “去年我母亲寿宴上,她得知我与你之过往,便想替你为我疗伤,你堂弟葬礼那回,她特意寻我要了医案,往后她依托穆家的门路,派人前往南洋寻药,大约是年前,那名南洋药师携了一种极为罕见的药水随使团入京。”
    “弟妹不计前嫌带着人到我府上,给我疗伤,至而今已近半年,效果显著,便是当初齐老尚书摔伤的腿,也是这名药师治好的,前不久老尚书寿宴,特意请了弟妹上门,奉至上宾。”
    燕翎震住。
    无边的山风伴随松香刮过他面颊,拂过他心尖,泛起涩涩的涟漪,他双手覆在面颊,深深呼吸着,三山亭的角落里置着一水缸,里面游动着一尾三寸见长的小黑鱼,几只茭荷朴拙地插在鹅暖石下,随风摇曳。
    燕翎忽然捧起一抔水狠狠泼了一把脸,他晃了晃头,水沫子四处洒落,双手从额尖往下揩面,晶莹的水珠顺着掌心滑落在地,他抬目往佛音堂方向张望,长睫染珠,松浪如雾,为佛音堂前的门廊覆上一席绿幽幽的帘。
    这又何尝不是覆在他心上的帘幕,那自小被矜贵出身与一身文成武就晕养出来的骄傲,门不当户不对的差距,均铸成了那障目的帘,将她所有的好视为理所当然,心安理得享受她的付出。
    他一直以为是她心狠,枉顾他对她的情意,如今才真正意识到,自始至终在这场婚姻里摆着高姿态的是他,可信手由缰的也是他,而她呢,哪怕不爱他,依然只能守在明熙堂那一寸小小的天地,默默承受一切。
    他垂着眸,脸上的血色也一点一点褪得干净。
    戚无忌冷眼看着他脸色一帧帧变化,没有半点同情,反而是恨铁不成钢斥了一句,“巡防是真,冷落她也是真,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这三个月不见她,心里滋味如何?想明白了吗?”
    扔着这话,戚无忌便下了山。
    燕翎被他这话震得胸膛抽搐,默立片刻,毫不犹豫往佛音堂去。
    沿着鹅暖石径上了佛音堂前的白玉石台,淳安公主与云蕊之有说有笑,跨出门槛,二人不约而同看到他,均是愣了一下,旋即一个面罩寒霜,双手抱臂冷冷睨着他,一个皱着眉摇摇头,满脸的嗔怪。
    这时,宁晏牵着黎黎由右侧廊庑绕了过来,一眼看到了燕翎,眸色一怔。
    燕翎目光隔着明湛湛的夏光,期期艾艾与她相交,深邃的眼眶如被烈火灼着,凝着她不动。
    石台前一片静谧。
    淳安公主慢悠悠下来台阶,带着极其夸张的语气打量燕翎,“哟,这是哪位?如此玉树临风,潇洒不羁,莫不是哪儿游方回来的少年吧?”
    云蕊之也有些气不过,配合着她冷嘲热讽,“哪里,你认错了,他可是大名鼎鼎的年轻阁老,燕国公府世子爷燕翎是也,哦,忘了告诉你,他是你表兄,我的表弟,也是晏晏的夫君,你怎么能不认识他呢?”
    淳安公主嫌弃地啧了一声,“原来晏晏有夫君呀,我还当她夫君战死边关马革裹尸还了呐?我这不,正在给她物色下家,哦,对了,那个萧元朗就不错,人家细心体贴,无微不至,担心晏晏没定到斋饭,给自己母亲定斋饭时,连同我们几人都给预定好,前脚迈入客院,后脚食水就给送了进来,哎,我看哪,那位高权重的阁老索性不要了,除了那张脸可看,他还有什么可取悦人之处?”
    “哦,不对,一张冰山木头脸,不看也罢。”
    燕翎:“.......”
    云蕊之笑岔了气,忍不住朝燕翎望去,却见他并没有变脸,任由淳安公主奚落,倒是稀奇。
    宁晏立在身后听得淳安公主牵连萧元朗,忍不住嘀咕一声,
    “您要埋怨他,我不拦着,别牵连我表兄。”
    淳安公主听了这话乐呵一笑,扬起拇指往身后一指,与燕翎道,“瞧,人家护着表兄不护着你,我看你不如让贤?省得占着这么好的姻缘,惹人埋怨,须知今日晏晏出行,五陵年少争相追随,若重新选一遭,怕轮不到你。”
    论气死人不偿命,淳安公主居第二,无人敢居第一。
    燕翎没有心情与她吵嘴。
    淳安公主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纳罕,这燕翎巡防三月脾气变好了。
    燕翎朝二人无声一揖,目光落在宁晏身上,心头千万种滋味,不知从何说起。
    云蕊之虽气燕翎,也不能杵在这里拦着人家夫妻叙话,一面朝黎黎使眼色,一面硬生生将淳安公主给扯走,淳安见燕翎半点没动气,只当自己一拳打到棉花上,越发气恼,扒着玉台的望柱不肯离去,眼神戳着宁晏,
    “晏晏,你还是随我走吧,毕竟我这人做事有始有终,既是我接了你来,必得送你回去,绝不可能半路消失个三个月,又无故冒出来,害你苦等。”
    云蕊之笑不可抑,拉不动她,最后还是黎黎从兜里掏出一颗糖塞她嘴里,“公主姑姑,无忌叔叔还在等咱们呢,咱们就走吧。”
    母女俩连拉带拖,总算将人给弄走了。
    宁晏抿着嘴踮着脚往淳安公主方向瞄去,担心她们磕着碰着,嵌翡翠的步摇一晃,回过头来,燕翎已近在眼前。
    三月未见,他模样倒无明显变化,穿着一身雪青的长袍,长身玉立,英华内敛。
    “世子一路奔波,用午膳了吗?”她眉眼和煦,微挂着几分倦色,就仿佛他只是出行三日未归的丈夫,语气无平无澜,与往日无任何变化。
    换做平日燕翎定被她这不咸不淡的语气怄死,眼下被淳安等人奚落一番,只得认命,目光低垂,看见她手里捏着三个平安符,其中两个折成方角红色的符纸,金色的烫帖,是专给过世长者祈福用的符箓,还有一个红色的香囊,外头写着平安符的字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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