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翎语气平淡,“刑部这一月共支出三千两俸禄,到月底便得了四百两利息,这么高的利息是放了什么贷?为官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若官员夺利于民,则有违朝廷法度,折子发回去,让刑部三位堂官给内阁一个说法。”
    这是怀疑刑部私放高利贷。公廨银的取利是有规定的,刑部可是三法司之一,不能知法犯法。
    萧元朗当即冷汗涔涔,他新官上任,压根不知这里头水深水浅,就这么被上司驱使来做这一份账目,不成想一眼被燕翎看出端倪,也不知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陷阱等着他,他会不会成为替罪羊,饶是他性情内敛,眼下也不禁生出惶恐。
    他二话不说将折子收回来,恭敬行了一礼,“谢阁老。”转身退了出去。
    若今日是旁人当值,很可能折子被收起来,回头成为问罪刑部三位堂官的罪证,而他呢,以后也别想在官场混了,燕翎一向严苛,今日放他一马,是看了宁晏的面子。
    萧元朗深深闭上眼,轻轻推门而出。
    门口候着一票官吏,一人见他出来,迫不及待换了一副笑脸大步跨了进去,门还没关上,便听得他在里头恭维,
    “今日是燕阁老当值呀,下官久闻大人威名,今日有幸得见...”
    门被云卓一关,隔绝了里头的动静。
    萧元朗看了一眼明晃晃的阳光,后脊已被冷汗浸湿,他一面客气笑着与其他官吏行礼打招呼,一面沿着廊庑快步迈了出去。
    出了内阁,午门巍峨矗立,头顶的阳光浇下来,他突然打了一个冷颤。
    风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掀起他衣摆猎猎作响,他定了定神,正要迎风而上,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冽的嗓音,
    “萧公子。”
    萧元朗身影一顿,回眸朝燕翎看来,他个子高大挺拔,绯袍鲜红如血,衬得他那张俊脸如冷瓷一般白,周身交织着一股淡淡的锋刃气息与运筹帷幄的风采,萧元朗神情变得复杂,不知从何时起,面对燕翎他总有一抹深藏在内心的不服,那种感觉慢慢发酵成何物,他已不得而知,只知道明明是不相干的人,却莫名会有一种排斥的感觉。
    但是刚刚那场短暂的交谈,让他明白,他与这个人差距有多远。
    燕翎坐在那个位置,不是因为皇亲的身份,而是因为他的能耐和阅历。
    静水流深般的气度,岳峙渊渟的沉稳,令人折服。
    萧元朗那股自己跟自己较真的劲儿一瞬间松懈下来,缓缓朝燕翎作了一揖,“给大人请安。”
    燕翎一面往深红的高墙下走,避开人来人往的午门,一面望着前方深红瓦绿,生出几分惘然,从来没有这么在意一个人,每回看到他,心里总忍不住滋生一些嫉妒,总想开口与他说些什么,问些什么,却又担心一旦开口就漏了陷。
    萧元朗跟随在他左右。
    燕翎最后在一个墙垛下停了下来,转身看向他,眼神平静而清明,
    “那日在金山寺,多谢萧家表兄照料晏儿。”
    熟悉的开头,熟悉的风味。
    萧元朗唇角微微一扯,心下苦笑。
    上回他极力撇清与宁晏的关系,这一回,他抬目与燕翎视线交织,回道,
    “应该的。”
    三个字格外有力,深深插在燕翎心尖,他心往下坠了一下,面色却不变,“我无意中翻过萧表兄的履历,表兄年纪与我一般大,为何迟迟不婚?”
    谁也不必再遮掩什么,就这么面无表情交锋。
    萧元朗也不意外燕翎问出这样的话,他们现在就像是褪去光鲜外衣的小丑,各自露出狰狞的面孔,“是啊...”他轻轻一笑,眼尾微微挑起,潋滟万分,“因为心里有些遗憾,每每想起,就会不高兴,自然就不急着结婚。”
    燕翎被这么赤裸裸的话给气笑了,他觉得自己有些活该,明明知道的答案,非要问出来,给自己添堵。
    “我听闻刑部尚书王大人很看重萧公子,有意下嫁幺女,萧公子是打算好风凭借力,直上青云?”
    萧元朗极轻地吸了一口气,脸色慢慢沉下来,语气也带着刺,“燕大人如此关心旁人,还不如多关心自己妻子,宁晏与别人不同,她并不稀罕位高权重的阁老,只要挣脱宁家的樊笼,她嫁给谁都能过得很好,但...燕大人却倚仗自己的权势,身份,地位,欺负她,认为她合该承受您一切的坏....”
    燕翎额头绷得极紧,眼眶被午阳给刺痛。
    这样的话从萧元朗嘴里说出来,格外有冲击力,戚无忌也好,淳安也罢,他们那一箩筐话加起来比不过萧元朗一个字,燕翎喉咙窜上一股血腥,背在身后的手,缓缓垂了下来。
    他唇瓣褪去了血色,一个字都辩驳不出。
    萧元朗清润的眼眯起,流露出以往没有的几分不甘,心痛,以及难过。
    最后他又像是发泄过后的穷徒,露出释然与恳切的神色,
    “世子...”
    他们在一轮轮不见烽烟的交锋中,变化着对彼此的称呼。
    “宁晏幼时过得很不好,她没有娘,一个人磕磕绊绊长大,父亲冷待她,祖母厌恶她,家里婶婶伯母哥哥姐姐合伙欺负她,她幼时所有喜欢的首饰,全部被人给抢走了,至今不还....”
    萧元朗每说一个字,眼眶红了一分,“她一个人在豺狼环伺的狼窝里长大,你想过,她有多么难吗,想过,她有多么痛吗?你可以不疼爱她,请千万别伤害她....”
    燕翎不知自己怎么出的宫门,只知一袭官服都忘了换,失魂落魄坐在官署区对面的酒楼,就这么招来云旭,修长的手指掐入桌缝里,眼色猩红,“去查,给我把宁家的事给查个底朝天,我要知道都是什么人欺负了她,做了什么可恶的事....”
    萧元朗的每一个字无限在他脑海盘旋,回放,深深嵌入他心底。
    磕磕碰碰长大...
    听起来多么简单的几个字,血一般地诠释着她十六年的人生....他知道她以前大概过得不好,却不知道到这样的地步。
    他在茶楼里,从午阳明炽,坐到乌金西垂,心如同在油锅里滚过一遭,渐渐变得麻木,僵硬,脑子更是浑浑噩噩的,许久方慢慢起身,寻到知觉,又一步一步踏回燕家。
    回到书房,换了一身月色的直裰,信步来到明熙堂,隐约听到珠帘内传来动听的笑声,
    “也让大小姐尝一尝被大姑姐与小姑子刁难的滋味....”
    燕翎千疮百孔的心再次被刺了一下,眼眶又红了几分,撩帘而开,那双潋滟无方的眼朝他怔怔望来,朝露般的眸子慢慢绽放出笑意,一点点陷入他心底。
    时光流淌在她身上,也被染上几分宁和。
    是她太出色,让别人忽略了她的难,她的苦,以为她本该这么能干这么出众。
    这一瞬间,他特别想带她去一个地方,一个独属于他们的家。
    稍稍收敛心绪,上下打量着宁晏的装扮,她刚刚沐浴过,换了一身家常的杏色薄褙和一条马面裙。
    燕翎瞧着稳妥,便朝她伸手,
    “来,我带你出去玩。”
    主仆二人还陷在被燕翎听了墙角的担忧中。
    冷不防听了这话,宁晏螓首往前一伸,吃惊道,“出去玩?去哪儿?”
    夜里带她出去游玩,是从未有过的事。
    燕翎的眼眶有些猩红,却没有给人害怕的感觉,宁晏觉得蹊跷。
    燕翎眉梢染了笑,径直拉着她往外走,“去一个你会喜欢的地方。”
    宁晏被他拉至外头廊庑,方确信燕翎不是跟她开玩笑,太不可思议了,她脚步迟疑地跟了几步,不习惯两手空空出门,止步道,“等等,我得准备行囊,万一需要什么呢....”
    燕翎眼神凝睇她,露出柔和,“放心,那里什么都有。”
    继续牵着她往前走,紧紧握着她温软的手,仿佛握住整个世界,这一刻燕翎心底信心满满的,带着憧憬与渴望,到了明熙堂门口,他忽然提醒道,“哦,对了,今夜不回来了...”
    宁晏一个趔趄,脚下踩空,往台阶下栽去。
    第68章
    夜色氤氲。
    栽下那一瞬间人被他捞起,打横抱在怀里,宁晏伸手圈住他脖颈,安安静静覆在他肩膀,面颊腾腾地发烫,忍不住抬眸打量他的脸,他唇角微微勾起,隐约有一抹笑意,像是按捺不住了,又像是昙花一闪而逝。
    燕翎低头看她一眼,对上她湿漉漉的眸,盛着几分无奈,又想起她刚刚那滑稽的一幕,一个过于稳重的人,骤然出现小差错,总能惹得人稀罕,也很可爱,怕被她发现他偷笑,燕翎极力忍着,唇角抿得很直。
    宁晏看穿他的底细,虎着脸道,“有什么好笑的?”
    “不好笑...”燕翎彻底收敛神色,恢复如常。
    宁晏被他圈在怀里有些热,虽说下人都很乖顺地避开了,在这园子里搂搂抱抱的很不自在,“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万一脚扭了呢...”燕翎忽然想起上回去燕山祭拜母亲,宁晏忍着痛一路下山后至脚肿,现在回想起来,他懊悔不迭,当时怎么就那么粗心呢,
    宁晏却发现他抱着她往书房方向去了,这是出府的路吗?不是要带她在书房过夜吧?
    这能叫出去玩?
    宁晏有些失望。
    燕翎抱着她穿过书房外的一片院子,来到国公府西南角,宁晏才知此处有一不显眼的角门,专供燕翎出入,外头停好一辆马车,十几名黑衣侍卫垂首默立,还有四名神态礼仪挑不出差错的嬷嬷侍候,他们目光低垂,屏气凝神。
    宁晏往他怀里埋了埋脸,一眨眼,进入一片明光里,宽大的马车灯火通明,角落各垂着一盏六面羊角宫灯,绢面上用细笔勾勒出栩栩如生的美人画,厢内装饰奢华,与燕翎一贯的风格不同。
    燕翎将她放在软塌上,伸手去握她脚踝,宁晏一缩,“真的没事。”
    燕翎没管她,还是将她脚踝给握住,他出身军营,查验跌打损伤有自己一套,四处摸索一遍,确认无伤才搁下。
    宁晏好奇打量马车,“我们是去哪儿?”
    “到了就知道....”
    燕翎将她脑袋往自己怀里一搁,“你今日看比赛累了,先歇会儿...”
    宁晏被迫靠在他胸口,神色滞了一会儿,慢慢阖上眼。
    她很快睡着了,脑袋往下一垂,燕翎察觉到连忙将她整个人拘在怀里,宁晏下意识往他怀里蹭了蹭,寻到舒适的姿势,燕翎俯首打量她,她睡相极为乖巧,跟个小猫似的窝在他怀里,小小的一只,惹人怜爱,她身段太好,腰肢软如柳条,让人忍不住想揉她。
    当然不能揉,燕翎小心地搂紧了一些,腾出一只手翻阅搁在车厢内的邸报,燕翎私下经营了不少商队,这些人走南闯北,打着做生意的旗号替他刺探情报。
    其中一份邸报写着,江州一带市面上的粮食比往年要少,不知何故很多百姓不再将多余的粮食卖出来,燕翎直觉有些不对劲,江州一带是有名的鱼米之乡,若此地市面粮食紧俏,必会波及全境,思忖片刻,轻轻敲了敲车窗,一名暗卫凑近,
    “请主子吩咐。”
    燕翎低声道,“让钱庄留意各地米粮的动静,遇到价贱时收购一些,尽量屯一些粮食,此外去查一查,有哪些商户在暗屯粮食,立刻报我。”
    “明白...”
    燕翎毕竟是高居庙堂的宰辅,不是真正的生意人,钱庄与商队关键时刻得为平抑物价服务。
    怀里的人动了动,燕翎以为吵着她,连忙将邸报搁了下来,目光就这么落在她身上。
    她不知是做了噩梦,眉尖蹙起,双手紧紧拽住他的衣襟,仿佛受了惊吓,小脸布满酡红,燕翎轻轻往她背心抚了抚,她绷紧的身子慢慢缓和下来,只是眉心那一点愁云却久久不散。
    燕翎想起萧元朗的话,几乎是本能垂下眸,轻轻吻住她眉梢,从左到右,一点点吮过,试图去抚平她的褶皱与伤....渐渐的唇瓣顺着眉心往下,掠过她挺翘的鼻梁,从鼻梁往下一滑,到了她面颊,他目光凝在她的唇瓣,依然是极好看的,似诱人的熟果,
    他却迟疑了。
    燕翎喉头翻滚,阖目抵着她的眉心,心里隐藏的那一点痛,发酵似的慢慢晕开在五脏六腑。
    她是他的妻子,他可以的。
    努力破出内心那一点迷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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