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的姑娘端得是泰然自若,黑白分明的杏眼温柔似月,斜晖倾泻在她周身,她恍若时光的主角,由她而起,有一抹光晕在她四周荡漾开来。
    老人家长叹了一声,与身旁嬷嬷感慨道,
    “外头都因她翻了天,她却在这里专心致志给我配药方,我问她生不生气,她说生气是自然的,不过世人多口舌,人眼有高低,她不会活在别人眼里,也不必活在旁人嘴里,做好自己的事便可,你看她,她此刻不就在做....她觉得紧要的事么?”
    “我在她这个年纪,哪活得这么通透,宁家是祖坟冒了青烟,才得了这么好的闺女,偏生还不在乎....”太后无语地摇摇头。
    老嬷嬷一面替她捏肩一面笑着宽慰她,
    “世人多愚昧,哪能个个像您这般慧眼识珠,世子夫人沉得住气,是胸有丘壑之人,岂会在意小人的污言秽语,再说了,有世子替她撑腰,您老人家就放心吧。”
    太后还是摇着头,阖眼往后一靠,舒适地躺在藤椅上,面容萦绕一抹看透世间沉浮的沧桑,“你不懂,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人言可畏,今日不是你说,明日便是他说,总不能日日夹着尾巴做人,燕翎虽能震慑住对方,可事情还得从源头上来解决,你过来,去帮我办一件事....”
    嬷嬷凑过来,听得太后低语数声,连连应是,“老奴这就去。”
    她招来大宫女伺候太后,自个儿匆忙往殿外迈去。
    夏日的酉时,暑气消退,时人纷纷从家中窜出,热热闹闹聚在街上去吃一碗酸梅汤,或饮上一盏冰露子,紫禁城东华门外的灯市反而人海如潮,到了最喧哗的时候。
    霞光未退,灯火先燃,光芒交织成一团苍蓝的光晕浮在半空,灯市最大的茶楼聚满了客人,三三两两聚上一桌,点上几样小菜,喝着小酒等着说书先生絮叨今日发生在京城的奇闻趣事。
    “今日连月台的热闹,想必诸位都有耳闻,而老朽今日要说的是与之相关,却又是额外的一桩隐事,诸位一直很好奇,位高权重的燕国公府何故与门楣不显的宁家结亲,是也不是?”
    “正是,宁家与燕家结亲,着实令人意外。”
    “此事说起来是有一桩缘故在,这与已故的明阳长公主殿下有关。”
    “哦?”
    楼内先是一静,旋即喧声迭起,众人迫不及待从袖囊掏出铜板银锭径直往台上扔,只盼望着说书先生别卖关子,一口气说个明白。
    说书先生得了赏赐,笑吟吟继续道,
    “明阳长公主怀胎八月时,寝食难安,便前往城外的阳明道观祈祷,路上小腹胀痛,差点生产,遇上一十分貌美的年轻女子,那女子身旁有一女医擅长施针,帮着公主殿下稳固了胎像,当时殿下不便表明身份,只问对方是何人。”
    “那女子念及自己待嫁宁家,便说是喜鹊胡同宁家,也是想替夫家结个善缘。殿下记在心里,并赠予一玉佩当信物。”
    “回京没多久,殿下产下长子并撒手人寰,临终猛然想起此事,交待燕国公无论如何,得与宁家结亲,话未说完便气绝而亡....”
    “燕国公待世子长大,信守承诺与宁家定下婚约,起先宁家定的是大姑娘,后来大姑娘被三殿下看上,转而嫁作三皇子妃,婚事才落到宁三小姐身上,”
    “原先谁也不知救长公主的是何人,直到燕少夫人第一次进宫面见太后,太后娘娘从她身上携的一块玉才知,当年救长公主的是少夫人母亲穆氏,世子阴差阳错娶对了人,诸位,与其说是造化弄人,不如说是长公主殿下在天之灵,撮合了这对命中注定的冤家。”
    “原来如此....”
    大家醍醐灌顶,亦有人怀疑这说书先生是燕家请的托儿。
    “此事个中原委极是隐秘,你一说书先生从何处得知?莫不是编的吧?”
    “哈哈哈,说来你不信,就在半个时辰前,慈宁宫的辛姑姑在东华门外说与我等听的,否则,我敢造长公主殿下的谣?”
    几分真几分假无关紧要,只要堵了世人悠悠之口便可。
    薄暝四起,深长的宫墙下,隐约行来一道昳丽的身影,夜色从苍穹倾下,宁晏一袭粉白的裙衫扶墙而行,仿佛自时光深处幻化而来,晚风忽起,拂去她眉间的萧索,她黑眸轻眨定定望着他,自唇角溢出一抹明婉动人的笑。
    燕翎立在宫门下,静静候着她走来,心里想,总有一日,他要让所有人匍匐在她脚下仰望。
    第76章
    自慈宁宫出手,朝野再无人指摘这门婚事,反而称赞宁晏母亲穆氏善良坚贞,再回想当初宁家换亲一事,越发觉得这是长公主显了灵。
    燕翎带着宁晏上了马车,并未回燕府,而是去了长公主府,这一夜夫妇二人打算在这里过夜。
    此刻国公府门前还不知聚了多少人,燕翎一个都不想见,宁晏也不想。
    夫妻俩默契地进了长公主府,来到汀兰苑,先用了膳,宁晏去沐浴,燕翎则在东间的书房忙着看邸报。原先在燕府,书房与寝室在不同的院落,宁晏鲜少过去,如今就在一处,宁晏沐浴换了一身月白的裙衫,就来到书房陪他。
    些许是粮荒的事越发紧急,燕翎眉头紧锁,几乎无暇注意宁晏,宁晏坐了一会儿,便在他桌案后的书架翻书,夫妻俩相处越来越自然,以前宁晏动他的东西总该要问一句,如今也犯不着事事讨他主意,若当真动了不该动的,他提醒她一句,以后注意着便是,也不必为这点小事生分。
    宁晏沿着书架的标签寻自己感兴趣的书籍,莹亮的月色泼进来一片轻纱,朦胧的雾色里一只紫檀锦盒十分显眼,盒子的锁钥并未合紧,微微露出一丝缝,现出一截温润的玉色,想起太后所说,她打开盒子,里面正是上回燕翎去燕山祭拜长公主所携带的玉佩。
    当时她瞧着便觉有些熟悉,这块玉与她母亲留下玉佩极为相似,像是同一块玉料所制,这会儿拿在手里,触手可及的温润落在掌心,心里也跟着踏实了。
    比起燕翎的雷霆手段,她更喜欢太后润物无声的法子,就好像给这门婚事贴上一道合情合理的标识,她没有抢别人的婚事,她没有沾宁家的光。
    燕翎就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看着她唇角弯弯,将玉佩放入锦盒里,随着盒子卡上,脸上恢复从容。
    当初有多傲慢,此刻心里就有多煎熬。
    他扯开领口一颗内扣,让呼吸更为顺畅一些,在她身后开口,
    “对不起....”
    新婚夜不该冷落她,王婧等人恶语中伤未尝没有他的功劳,燕翎心里懊悔到无以复加。
    宁晏背靠着书架,玲珑曲线起伏,腰身不堪一握,她笑了笑,摇着头,
    “都过去了。”纠结一些无可挽回的坎,没有任何意义。
    夫妻相携一辈子,总会有各种各样的坎,计较多了最终难过的都是自己。
    燕翎深邃的瞳仁里慢慢聚起一抹血色,整个人麻木而僵硬地立着,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人最难受的不是面对犯下的错,寻不到可弥补的法子。
    而是对方一脸云淡风轻,连个忏悔的机会都不给他。
    上了床,宁晏见燕翎闷闷不乐,便伸手刮了刮他鼻梁,
    “别难过了,若真难过,那你以后对我好些。”
    燕翎捉住她的小手,直勾勾看着她,“你想要什么?”
    宁晏眨巴眼,双眸骨碌碌转溜,“比如天上的星星,水中的月亮?”话落,已笑出声来。
    燕翎脸色一黑,抬手去挠她,宁晏怕痒,早已滚成一团,燕翎哪里肯放过她,一手钳住她细腰,一手去挠她腋下,她跟个泥鳅似的在他怀里滚来滚去,银铃般的笑声破窗而出,随着水面的涟漪传至藕花深处。
    这大约就是床头吵架床尾和。
    两人停歇下来,又出了一身汗,宁晏笑不可支,趴在引枕喘着气,燕翎靠在床帏静静看着她,晕黄的宫灯晕开一团光芒,她面颊的水珠载着光芒荡漾,撩眼看过来,妩媚天成,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这么俏皮。
    去浴室冲了澡回来,床上已焕然一新。
    燕翎将她搂在怀里,与她说起淳安与戚无忌的事,这回换宁晏大吃一惊,“公主是什么反应?”
    燕翎失笑,“还能什么反应,被吓懵了,平日张牙舞爪的人一下子老老实实的。”
    宁晏想象了一下淳安公主在戚无忌面前老老实实的样子,笑得岔气,“然后呢?”
    燕翎实在是对别人谈情说爱没有任何兴趣,宁晏爱听,他才肯耐心说,
    “戚无忌给她五日时间考虑,淳安答应了。”
    宁晏嘴笑得合不拢来,“这五日,公主大约要失眠了....”
    燕翎闻言心神一动,俯首轻轻吻着她发梢,“我也要失眠了....”
    “为什么?”宁晏背靠着他,明眸转过来。
    燕翎眸若点漆,深深凝望她半晌,拱了拱她的脖颈,呼吸泼洒,低喃道,“我问你的事呢,你想好了没?”
    宁晏顿时浑身窘热,想起前不久燕翎那句话,
    她从他怀里滚开,往薄衾里一钻,滚到里侧去,片刻,模糊不清的嗓音传来,“咱们已经是夫妻,我的心若不给你,我还能去外头找个外室不成,倒是你,将来可别给我整几门妾室回来。”
    这是想插科打诨把事情绕过去。
    白花花的月光在床榻当中化开一道光,二人各坐一端。
    “我不会。”燕翎淡声道。
    宁晏不信,不是她不愿意相信燕翎,而是这种事口说无凭。
    就如她自己,她也没办法保证始终如一。
    燕翎听到“外室”二字,不知怎么想起了萧元朗,说白了这一回他也是替萧元朗背了锅。
    旁人都以为是他招惹了女人,惹得对方记恨宁晏,罪魁祸首实则是萧元朗。
    这么一想,心里也气不过,越过那束光,将她连同薄衾一道搂入怀里,“你不要回避,我问你,若现在咱们未婚,你会选我做你夫君吗?”
    明知道答案,非不死心要问上一问。
    宁晏蒙在被褥里,看不清他的神情,隔着薄薄的布料,清晰辨认他的呼吸,有些沉,也有些紧张。
    她不会蠢到说真话,便哄着道,
    “我自然是嫁你的。”
    只要有的选,她一定不会选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
    燕翎又何尝不明白,心口一涩,浅浅地笑出来,“好....”
    这场婚约不是宁晏高攀了,而是他用来套住她的枷锁。
    他怕宁晏又闷出一身汗,将她给挖出来,薄衾滑落,露出她炽艳的眉目,只见她甜甜一笑,“夫君,别恼了,咱们睡吧。”
    以往燕翎只听她一句“夫君”,必定乖乖俯首。
    如今他一听夫君二字,脑门发炸,这个夫君可以是他,也可以是别人。
    “换个称呼...”他帮着她撩开面颊的碎发,抚着她肩头带着她躺下。
    “换什么?”宁晏倚着他肩头,配合地问。
    燕翎想了想,很无耻道,“比如‘翎哥哥’?”
    宁晏猛地咳了一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从他怀里滚开,扔他一记枕头,彻底不搭理他了。
    燕翎哈哈大笑。
    大约凌晨卯时初,燕翎醒来准备去上朝,听到廊庑外传来细碎的说话声,不一会他梳洗出来,周嬷嬷与他禀道,
    “少爷,国公府传来消息,说是昨夜三少夫人提前发作,怕是要生了。”
    燕翎想起王执被带去都察院受审,王氏大约是受了刺激,若非那一日王娴从中挑拨,王婧兴许也不会脑门发热一心贬低宁晏,说白了王氏也不是善茬。
    “别吵着夫人。”只扔下这一句便走了。
    事实上,早在上回他看过萧元朗那道折子,私下便安排彭川去查王执,公廨银一直是衙门的一项弊端,朝廷官员带头搜刮民脂民膏,绝不可取,他早前便提议内阁要整顿此事,那王执身为刑部尚书,带头犯法,首当其冲。
    他本以为通过萧元朗提点了王执,王执必定及时收手,没成想这位刑部尚书把他的关照当做耳边风。那些公廨银真正用在公务上的少,中饱私囊的多。长此以往,必将助长公款私用贪赃枉法的歪风。将王执拿下,其他各部必定望风而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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