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顽劣、不知感恩,没过两日,大抵是在外面受了寒,它又重新飞了回来。可我不再相信它。能逃第一次,第二次也不会远,我干脆将它诱到掌心间,合掌捂住,断气后我将其葬于后山,如此它便可安安生生陪在我身侧。”
    青年淡漠的话音在空旷的殿内荡开,巨大的神像俯瞰着渺小的两个凡人,面容慈悲又冰冷。
    弘慧咽下一口血,没有露出半点破绽,事已成,而崔净空对此一无所知,仍旧执迷不悟。
    他已经没有多少精力招架,只长吁一声,意有所指:“你果真从不觉得后悔吗?”
    崔净空不在意,他知晓今日这一番话已然接近尾声,不再与他斡旋,扔下意兴阑珊的一个字:“不。”
    他头也不回地走出来,冯玉贞还在那棵梅花树下等他。
    寡嫂背对着他,她身形纤细,有几根福条飘在青丝之上,崔净空快步走上去,将其拈开。
    他喊她:“嫂嫂。”
    “……嗯。”冯玉贞有些滞涩地扭过身,她将目光从身旁那群女孩身上挪开,面上挂着丁点儿的笑:“不慢呢,我还以为还要再等一会儿。”
    女人言语间嘴唇发干,大抵是她脸色不好看,崔净空不动声色地探进她的袍袖里,轻轻攥住她的手,有些冰凉。
    到底是佛门净地,崔净空不在乎,可冯玉贞或许不愿于此地孟浪,神情和动作都透着一股僵硬的不情愿。
    崔净空放开她,问道:“可是在外面冻着了?”
    冯玉贞摇摇头,轻声道:“只是方才站久,爬山也累,有些倦怠了。空哥儿,我们走罢?”
    本来已经抬起脚,崔净空瞧着着已经走开两步的女人,想到她先前那句话,随口问道:“不去求签了?”
    冯玉贞这才反应过来,那是她那时找的一个转开话题的借口。然而前后不过一刻,却好似有山水相隔,她的心境已然判若两人。
    本来就是个说辞,虽然她确实也动了求签的心,欲图拜一拜菩萨,求她解惑该如何面对小叔子,然而漫天神佛此刻失去用武之地,已不必白费功夫了。
    崔净空突地心口错落一拍,冥冥中好似有什么东西从身边游过,他伸手去抓它的尾巴,却如同一颗白昼流星般划过,再寻不到。
    他怅然若失,临了下山,一旁已有扛着几顶小轿的脚夫候在一边,等生意上门。
    崔净空却不去搭理这些现成省力的手段,只是俯下身,冯玉贞没再坚持,一回生二回熟,缩在他的背上,由人慢慢背下山。
    寡嫂大概是真累了,一点声儿也不发。崔净空于是放慢了脚步,此时已然临近晌午,上山下山,人来人往,不时有人向他们张望,只叹少年人情浓炽烈,怕是新婚燕尔,因而倍加疼护。
    只是,这对夫妻里,丈夫一表人才,妻子却把脸枕在他肩头,看不见面容。而冯玉贞偷偷掉了两滴泪,很少,连他的衣衫也没有弄湿。
    因此,崔净空错失了最后一个体察的机会。
    回到府上,冯玉贞照常行事,并未露出端倪。待那日初闻时掀起的惊涛骇浪平静下来,她也冒出一点怀疑,掺杂着微不可查的希冀:小叔子对她所有的温柔相待,果真全是逢场作戏吗?
    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她不愿只听信一人之辞,况且崔净空与灵抚寺本就有前尘纠葛,然而,冯玉贞又不由得自嘲,灵抚寺并没有故意骗她的必要。
    如若是假的,她自然高兴,可万一是真的,她又要如何自处?崔净空真会放她走吗?
    冯玉贞抬起头,她望向窗户之外,见一只飞鸟掠过这块四四方方的碧蓝长空,拖着绚丽的尾羽,眨眼睛的空隙间便飞去了更广阔、渺远的天际。
    冯玉贞一时拿不准主意,将寺庙那件事死死掖在心里,面上不敢显露出半分。
    她这才发现这一年跟崔净空的朝夕相处中,她学聪明了许多,于伪装一事上也有五六分天赋。
    寡嫂眉眼柔和,自灵抚寺回来后,反倒更为温柔体贴。崔净空以为此番不虚此行,总算金石为开,一时间二人竟呈现出蜜里调油的架势。
    二月中旬,崔净空不日后就要启程。
    冯玉贞坐在床沿,逐一将春闱需携带的大小物件通通念了一遍。崔净空则里里外外沐浴干净,合着里衣上床。
    青年长发濡湿了后背的衣料,偏偏不爱叫他人近身伺候。于是又给冯玉贞添了麻烦,她无奈地拿着晾干的脸帕,为他不紧不慢地绞干湿发。
    澄黄的明火下,女人的脸颊窄紧,颈子细细一截,前两日他真有些小心翼翼,在床榻上都不敢乱来,生怕微微一个用力,寡嫂就好似水中月镜中花,是个不存在的虚影,晃一晃便消失在眼前。
    崔净空蓦地生出一阵不虞来——怎么每天好吃好喝养着,她还是瘦成这样?
    冯玉贞正和他念着,青年瞧她半晌,俄而撑起身,凑近吻过来,女人的两片唇瓣被他吮了又吮、咬了又咬,舌尖也湿润地顶进来。
    他的亲法很有些下流意味,逐渐变了味道,拖着她的腰就要往身下带。
    冯玉贞真有些害怕他在床上不管不顾的凶劲儿,又想着不日便要启程,不能耗费精气神,伸手推他,一时着急,又或许是日夜思索,一下按到了那串念珠上。
    两人俱是身形一顿,冯玉贞手抖了抖,假装嗔怪道:“别胡闹了,可有什么我没念到的?”
    视线有预谋地落在珠串上,冯玉贞好久看到什么新奇物件,她手心冒汗,好奇问道:“空哥儿,你这珠串怎么从没见你摘下来过?”
    崔净空眸光一闪,一语带过:“我十岁时一位师父说与我有缘,因而赠予我的。”
    他定定看着冯玉贞,神色如常道:“嫂嫂提醒了我,正巧戴了这么些年,珠缝附着灰土,麻烦嫂嫂替我摘了它,洗刷干净,我到时再戴上。”
    这自然又是一连串的谎话了。念珠水火不侵,无人能摘下,崔净空却扯谎,骗她伸手来扯下,冯玉贞的心微微一沉,知晓自己恐怕真有异于常人之处,这是个再明显不过的预示了。
    只要伸出手,拽一拽,便足以验证沙弥的话。
    冯玉贞不清楚自己此刻面上是什么表情,她原本有点畏惧这串拿骸骨制成的佛串,可此时已经顾不上。
    她弯起指头勾住念珠一边,动作极为缓慢,两个人都一眨不眨盯着青年的左腕,却见那串念珠真如同普通手串一般,缓缓被她扯离原处。
    轻而易举,连冯玉贞自己都不敢相信。也是在这一刻,沙弥的告诫与耳边再度响起,她的心彻底跌落到谷底,暗沉沉的,再无半分透亮。
    就当珠串被拉到拇指处,眼见着马上要全数拉下时,一只手却忽地覆上来,崔净空眼疾手快,摁住了她,出人意料的是,他又推了回去。
    崔净空自己似乎也神色怪异,想不通自己刚才的行径,俄而捂上自己的胸口,方才一种巨大的恐慌挟制住了他,令他不得不迅疾出手,阻止斩断他和寡嫂之间唯一的这点勾连。
    最后,他只用“还是不必麻烦嫂嫂了”一句话搪塞了过去。即使如此,冯玉贞已然确认沙弥口中的话语字字确凿,再无其他可能,尘埃落定,这段时间以来的希冀在今日全数泯灭,她一夜无眠,睁眼到天明。
    隔日清晨,崔净空登上马车,冯玉贞同几个奴仆一齐于门口送他。
    崔净空撩开帘子,前两日明明把该嘱咐的话都说完了,昨晚也酣畅淋漓纠缠过她。
    然而这下只看了寡嫂一眼,前功尽弃,还要再望一望这张白净的脸和湿红的唇,只觉得不够。
    一想到此后至少三个月见不到她,骤然生出想要跳下马,把她抱上车随同的冲动。然而此番路途凶险,兴许设有埋伏,他不能带她冒险。
    青年伸手摸了摸腰间的锦囊,里面塞着冯玉贞为他求的平安符。前日夜晚功亏一篑、将摘未摘的念珠又盘旋在心头。
    崔净空思绪纷乱,然而有一点是反复确定的:寡嫂不能离了他。
    冯玉贞听见青年对她的承诺:“嫂嫂,等我回来。”
    她应了一声,心里却生出近乎锋利的隐痛来。
    青年并未察觉异常。他和寡嫂的此次分离,实际上也并非是难以忍受的两三个月之久,而会被延伸成积年累月的失散别离。
    自此千山万水,故人难寻。
    可此时的崔净空,尚且一无所知。
    第67章 再见
    冯玉贞是个十足天真,不把她逼到绝境,绝不知反抗的人。
    然而她这样老实木讷的女人,一旦硬下心肠,打定了主意,便再无人能撼动。
    冯玉贞已然验证了那位沙弥的说辞,铁了心要同崔净空分开,可仍然抱有一种天真的、顺水推舟的和平愿景。
    她自以为能等到体面的“好聚好散”,可幻想并没能维持太久,很快破灭在崔净空离开后的第三天。
    腿脚已好全,不必再劳烦仆从代为往返府上和绣货行两地去送,冯玉贞正好也想出门放放风,然而却在门口被拦下了。
    总归不是头一回被拦住,大抵是崔净空走之前对她的看管松懈了许多,冯玉贞试图好言好语地向李畴辩白:“我只是照例去送荷包,团圆和吉祥都跟着呢。”
    李畴却赔笑,嘴上滴水不漏地顶回来:“何必麻烦夫人亲自动身,此等小事,如之前三四月一般交给两个丫鬟去办即可,老爷走前特意吩咐过小人,不可事事都操劳夫人。”
    是呢,前几个月她腿伤未愈,全是丫鬟们跑的腿。此时她才恍然发觉,这柄事务一旦让给别人,再想要回来难上加难。
    冯玉贞闻言眉心一皱,她哪里听不出这全是借口,软脾性的女人难得发起火:“哪怕是空哥儿在的时候,都没说不让我出去,我又并非是去哪里干活,怎么平白就操劳到了?”
    她要硬闯,李畴不敢拦,还没跨出门槛,却见门外两个身影守着。一男一女,样貌不显,然而俱穿着利索的骑装,腰间佩剑,均为习武之人。
    这是两个十成十的生面孔,冯玉贞从未见过他们,二人却好似识得她,扭头闻见门里的动静,见女人出了门,一时俱快速抽出腰间的剑鞘,抬起手臂交叉于半空中,挡住去路。
    冯玉贞出走的劲头猛,被猝不及防一挡,只得急急顿足,左侧高挑、容貌近乎粗犷的女子看向她,客客气气道:“夫人请回。”
    “你们是?”
    没等那两个侍卫出声,李畴好似早有预料,在她身后气定神闲道:“回夫人的话,这是新招不久的侍卫,未来得及向夫人禀告,奴才知错。”
    倘若没有崔净空的应允,李畴怎么敢私自招人进府,连招呼都不跟她打一声?
    况且……她见着二人眉目清明坚定,不似庸碌之辈。单凭李畴,从哪儿寻来这样两个人物?
    不过是出个门走两三步,如今处处受制,冯玉贞冒出火气,道:“好,倘若我今日偏要出去呢?”
    她一把推开身前交错的剑鞘,跑出去没两步,女侍卫一臂横在她的腰腹间,将人提溜着脚尖离地,放回原地。
    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原地。周围一圈奴仆要么老神在在,要么低头沉默以对。
    她的满腔怒火倏忽间浇灭了。她顿时明白,此番为何、又到底是出自谁的授意。和这群不过是听令办事,各有苦衷的下人们置什么气呢?
    冯玉贞揣测,大抵是她装得太好,小叔子真以为她死心塌地,他在时还装装样子,现在人一走,怕横生变故,干脆收拢了对她的监看。
    冯玉贞一言不发,她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入了为她预设好的这方牢笼里,好似有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朝她合围,将她此生都要囚在这个方寸之地。
    她回到正房,手搭在膝上,老老实实地坐着,目光游离,忽而瞄到了梳妆台上的那个紫檀盒子。
    这是那日清晨,崔净空不知何时找到空隙干的事。他就算偷偷摸摸地将银钗送回来,也要刻意压在存放崔泽所赠之物的首饰盒上,不肯落下风。
    他嘴上说的“知错”,实则半点要改的意思都无。
    冯玉贞目光凝滞,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崔净空大抵是不会答应与她分开的。在木屋时她便发自真心说过一回,可是结果呢?
    现在她明白了,原是自己对他有奇效,好比解毒良药,故而才不肯放手,可是,这样一来,崔净空真的肯与她好聚好散吗?
    只要他愿意,崔净空自有千种百种的方法将她拘在身边,他现在用得上她,自然十分紧张,因而使出百般手段,哄骗也好,如今派人加强看守,将她困在一处也罢,总能达到目的。
    说也说不妥,闹也闹不过,等真去了京城,也无非是从四四方方的小宅子,变成四四方方的大宅子,等到崔净空一手遮天,才真叫插翅难逃。
    怎么办?冯玉贞扭转头,望见两只并排的、绣着并蒂连枝的枕头。
    这一个月来若有若无的想法霎时间清晰无比地显现出来:逃。
    此念一出,冯玉贞顿觉眼前迷雾散开,她还没有来得及思索要去哪儿、如何逃,外界是否危险,却已经知晓,此事绝不可拖。
    冯玉贞心跳加快,她再度看向窗外的天空。
    一定要趁着崔净空离开的这两三个月,倘若错过,她的余生便只得如此,一次又一次,无力地抬头仰望,却永不得自由。
    周芙三月初欲来崔府向冯玉贞告别时,却意外发现门口多了两个颇有些凶神恶煞的守卫,见她凑近,便要往远处赶。
    她没见过这么阵仗,连连喊到自己是玉贞姐的友人,大门才错开一条缝,也算半个熟人的李管家探出身,却神色为难,向她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她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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