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景府里的老太太不放心自家外孙,觉得景然给的暗卫虽武功高强, 但照料人未必能有女子上心, 这才找了个勉强有些身手的丫头塞了进来。
    暗卫里头的人都是一些糙汉子,元阑对着一个元翠,只觉得有些无从下手。
    她身上武艺一般, 自然不能跟着其他人一起去出任务,在刀尖上舔血过活。
    在姑苏时, 也只让她管着院子里小丫头们的琐事。
    这次回京都, 元阑本不想带着她, 偏景老太太说什么也要让元翠跟着, 他也只能作罢。
    到了京都,老太太又送了一个心莲过来,思来想去,便让她去看管着偏院里的事情了。
    平日里,元翠也只呆在偏院,暗中看守着心莲的一举一动,很少会出现在正院里。
    “……我在这里等一下二姑娘……我有事同她说……”
    面对元阑的询问,元翠胡乱地搪塞了一句。
    元翠同二姑娘什么时候有了来往?
    元阑心里奇怪,疑惑地瞧了她一眼,到底没有再多问什么,只一路往偏院里寻秦安去了。
    秦安知道老太太要见他,面色说不上有多好看。
    俞安行幼时在国公府里的事情,他也知晓了一些,委实对着老太太露不出来什么好脸色。
    他故意在屋子里磨磨蹭蹭了许久。
    再一想俞安行经了三次放血,才刚醒来没多久,还是得替他诊诊脉才能安心,又拖着步子跟着元阑过来。
    老太太等了许久,仍旧不见秦安过来,难免生出了些不耐,让莺歌过来替自己按肩,好缓一缓身上的疲乏。
    扈氏等得也有些烦了,小着声埋怨了一句。
    “这神医到底是常年在市井里混迹着,半点也不懂规矩,竟这般难请,还劳动母亲等他。”
    话才刚说完,房门打开。
    元阑撩起毡帘,秦安抖着自己的小短须,踱着步子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谁说我老头子不懂规矩呢?”
    扈氏不想秦安来得这么凑巧,刚好便听到了自己的那些话,一时脸上讪讪。
    老太太先是乜斜了扈氏一眼,才起身上前,对秦安笑笑。
    “神医能屈尊到府上,还治好了安哥儿的病,便是国公府的贵人,哪有什么不懂规矩一说?”
    秦安听了,朝着扈氏所在的方向瞪了一眼,却只是哼了一声摇头。
    “老夫人这话可折煞老夫了,老夫不过是个游手好闲的庸医,可治不好府上贵公子身上的病。眼下也不过是用药把病情压下去了,若是想要完全祛除病根,老夫人可得要另请高明才是。”
    扈氏听了这一番话,只觉胸腔内憋着的一股气吐了出来,眉梢微扬。
    她就说,兄长之前将这毒给她时,明明就说着无药可解。
    且这姓秦的连俞安行中毒的症状都辨不出来,怎么可能就这样将俞安行给治好,不过也是像之前那样,用些药来给他吊着一口气罢了。
    心里高兴起来,面上却仍要佯装出一副讶异的模样。
    “什么?已过了这么多日,安哥儿的病竟还没治好?你这神医,莫不是专门来坑蒙拐骗的?”
    她话说得直接,老太太听了,面色也不由沉了下来,抬眼看向秦安,先道了句不是。
    “我这儿媳一心只放在我孙儿身上,她心里着急,一时有些口不择言的,还请神医莫怪。”
    秦安只是眯着眼笑。
    “老夫人说笑了,不过小事一桩,还不值得我放在心上。”
    他说着,目光越过扈氏,看向她身后的俞云峥。
    “呀,这可是府上的小公子?长得可真是……珠圆玉润。”
    他委婉地挑了一个好词。
    扈氏伸出手臂,颇有些警觉地挡在俞云峥身前。
    老太太出声应他:“正是。”
    “嘶——”
    秦安捋着胡须,目光细细从俞云峥面上端详而过,似是在思索着什么。
    “老夫怎么觉得,这小公子身上看起来似乎也有体虚之症呢?”
    闻言,扈氏和老太太俱是一怔。
    扈氏护着俞云峥的手下意识便紧了紧。
    老太太愣了一会,又笑起来。
    “……神医果真是医术过人,云哥儿刚出生时身上确实带了不足之症,不过好在当时的大夫及时用了药,如今云哥儿的身子已好起来了。”
    “打娘胎出来时就带上的不足之症乃是世上少见的疑难杂症之一,老夫从医至现在,却是仍未找到根除的法子。敢问老夫人,当时府上的大夫给小公子开的是何药方?”
    他话落,屋内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
    落针可闻。
    老太太握着沉香杖的手微顿,下意识抬眼看向扈氏。
    视线再一转,落到了一旁的俞安行身上。
    恰好对上他面上温和的笑意。
    见他一副什么都记不起来的模样,又放下了心。
    俞安行目光紧紧盯在老太太身上。
    看她紧张的眉眼一寸一寸松缓下来,唇畔扯出一抹讥诮的弧度。
    他面上是苍白的。
    笑意便也跟着失了颜色。
    寡白而冷淡,不复往日里的温润,带着凉薄的意味。
    他在天机阁里呆了整整八年。
    十三岁时,他被接回了国公府。
    接回他的人不是老太太,而是扈氏。
    在俞安行的年岁中,对母亲的记忆是极其模糊的。
    当时的他对扈氏说不上亲切,但也绝算不上讨厌。
    被接回国公府的那一日,他心里甚至还隐隐生出了些喜悦。
    原来府里还有人记得他。
    直至,他的身子开始一日不如一日……
    大夫来了又走,无一人能找出病因。
    他在床上苟延残喘了整整一年。
    而后,俞云峥出生,身上也出现了同他一样的病症。
    他理所当然地成了弃子。
    长指抚上心口。
    似乎还能感受到从其间渗出来的丝丝疼痛。
    从天机阁里出来时,他还以为,他对疼痛一点都没了知觉……
    直到他被剜了心头血的那一日。
    他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感官却无比清晰。
    锋利的剑刃割破胸膛处的皮肉,他看到了在床边站着的老太太。
    她的眼神无波无澜。
    异常平静。
    在那一瞬间,年幼的俞安行突然便想到了静尘苑正堂里摆着的那尊佛像。
    漆黑的羽睫在脸上落下淡淡的阴影,恰到好处地遮掩住了俞安行此刻眼中的情绪。
    宽袖下的手紧握成拳。
    面上,他神情无甚异样,看不出其中的波澜。
    长眸一一从老太太和扈氏身上划过。
    这药方,他倒是熟悉得很。
    俞安行呵然轻轻笑了一声。
    眉尾起伏的弧度温柔。
    “咳咳——”
    轻咳了几声,老太太收了脸上不自然的神色。
    “……当时的神医只是恰好开出了对症的补药……眼下若是要再找到当年的药方,也有些难……”
    秦安目光在她面逡巡而过,不再说什么,直接上前去替俞安行诊脉。
    他今天离开时,也替俞安行诊了一次脉。
    彼时俞安行虽才刚醒过来,脉象却是平稳的。
    如今的脉象却变得起起伏伏的,颇为不稳,且愈发虚弱起来。
    收回了手,秦安沉着脸色,小声在俞安行耳边絮絮叨叨了许久,只叮嘱着他近日要好好躺在床上休整着。
    又起身,提高了音量同老太太等人说话。
    “世子身上的病症如今已有缓解,但病根仍在,身子还是极为虚弱的,近些日子尤要注重休养,切记不可让人来打扰。”
    一阵语重心长的嘱咐,老太太听了,面色却是凝重了许多,老态的眉眼皱着,多添上了几分忧心忡忡的意味。
    “神医放心,我这些日子定好好依着嘱托,不来打扰安哥儿。也令府上的小厮都好好看着,绝不让无关的人到沉香苑来扰了院子里的清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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