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一出去,潘家宝就消了音儿。
    馒头掉在地上,离床有些远,他趴在床沿努力几次也没够到手里,因此饿了一中午。又才骂了那么久,他又饥又渴。他没叫任何人,就这么躺在床上无能地望着帐顶,渐渐红了眼眶。
    芦花趴在窗子上听了一上午,外面院子里的鸡飞狗跳终于停歇,然后安静下来。她又听了一阵,再听不到任何声响。
    她靠着墙角滑坐在地,为新一天未卜的命运担心,发起呆来。
    初时还不可置信,以为是做噩梦呢---来这里的第一天,睁眼就看到一个体型硕大的胖子直冲她流哈喇子,她吓得还没尖叫出声,那潘寿先她一步倒在地上发羊癫疯抽搐死了。死状很可怖,脸色青白,他嘴里的白沫子吐满了胸前的衣襟。
    之后有五六日,她每天都活在极端的噩梦里。要不是那个叫刘桂香的女人为她求情,可能她已经被王婆子和潘仁贵打死了。就是至今,王婆子给她脸上扇的那一巴掌还隐隐觉得火辣辣的疼。
    没被打的日子里,这潘家人自己也每天都会上演可谓“生龙活虎”的打戏和骂戏,打碎了她的美梦,终于叫她接受了自己穿越到异世界里的可怕事实。
    不仅可怕,还荒诞。
    她一个大活人,被这家陌生人转眼就卖了一千二百两。自己一分钱没着落,卖家因为分赃连着先打了一架,又骂了一场---这种荒诞的事情就发生在她的眼皮子底下。
    而她为了能脱离这个蛇窟,还主动配合别人,一起欺骗了上午来“看货”的一男一女,目的就是为了能把自个儿卖出去,还能卖个好价钱。
    芦花欲哭无泪。
    不知道自己走的这一步,到底是对还是错。
    命运未卜,前路茫茫,芦花抱着膝盖,又想起了这屋子就是那潘寿死时待的屋子,又惊又恐,咬着嘴唇,害怕地小声哭泣起来。
    房门外传来了落锁的声音,不一会儿,门吱嘎一声,自外面被人推开了。
    刘桂香先看了她一眼,方才跨进屋来,将手里端着的一盘馒头和一叠衣服先搁在桌上,跟着又走出去,就自门槛外提了一桶装满了热水的木桶进屋来,然后回身关好房门,还插上了门闩。
    “事情已经成了,他们已经给了钱了。”
    芦花站起身来,看着她忙活,还有些呆呆的:“我都听见了。”
    “嗯。洗漱一下吧,再换身干净的衣服,傍晚时候你就要过门儿了。”
    “……哦。”
    第44章
    叫她配合做戏, 表现好些,图谋再嫁,就是刘桂香出的主意。
    芦花本来提防刘桂香, 在洞房里因她而死的那个胖子正是她儿子, 芦花担心她为了儿子挖坑报复自己, 自然要问她为什么帮她, 方才得知原来刘桂香也是被拐到潘家的,好人命歹---生个儿子被王婆子和潘老头娇生惯养,与她并不亲。她在潘家完全形同下人, 儿子也日常拿她当下人使唤, 如今男人躺在床上也还做着她的天。
    难怪潘寿下葬那天,刘桂香全程都很冷漠, 还以为她人本来就是这个性情。
    芦花心生同情, 戒心先放了一半。
    刘桂香给她讲了许多,分析利害得失---
    “我听说这家人老的少的都是读书人,读书人知书识礼, 应该不会像潘家这种刁民恶徒胡来乱来的。对方又做过官老爷, 讲王法,有门道,比我们平头百姓厉害多了。若有机会, 你便可以尝试着请求婆家人帮你找回娘家去。”
    “你人年轻,潘家不可能一直养着你的。过不了几天,他们必定就会为你物色买家了。潘家专做人牙子生意,你模样好, 那老太婆又识货懂行, 肯定比着瘦马的价格索价。可村里人都穷, 没有人家能买得起你的, 她肯定会把你带到州府那些富庶的地方去发卖,那才卖得起价。如此一来,你就只有两条路走---去富人家做婢妾或者进青楼接客!”
    “现在正是个大好的机会,这家人本身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何况对方还是用正妻之礼迎你入门,也就是说你进去后是做主子呢!多好啊,是不是天降的好运气啊?”
    “你要是错过了这村儿,就没了这店儿了。至少咱们对那家人有一些了解,好过王老太婆把你卖到外乡外府,不知道会进什么样的人家,那才真的是命运难测了!”
    等待买家来看货前,刘桂香又偷偷来给她讲:“我说那李进忠怎么着急慌了,才听说了一件隐秘事。原来,那家人是要找个姑娘给他们家少爷冲喜!”
    “老天垂怜!”刘桂香有些激动,瞧得出是打心眼儿里为她高兴,“虽说不吉利,可你的清白保住了。女人什么最重要?自然是贞洁啊。一旦失去清白失了身子,别人想怎么糟践你就怎么糟践。就是侥幸还能回到家去,你娘家人也嫌你!你想想,要是发卖到其他人家,你男人是个正常的,你还能守住清白么?”
    听说可能是去做主子,芦花并不怎么激动,只对未卜的前途感到害怕和迷惘。
    她一个现代人,自己所处的世界男女平等。就是给老板打工,那也是拿钱办事的雇佣关系,没什么主子下人的尊卑观念。不过,来到这种陌生地方,做主子肯定是比做下人强的,所以心下倒是微微松了口气。
    而且就像刘桂香说的,潘家既是做人口生意,她肯定逃不掉被发卖的命运,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眼下这个结果,的确是比将来无论是卖进青楼还是给人做婢妾都要好了很多。
    芦花听得心动不已,至此,彻底下定了决心配合王婆子一家人。
    她和刘桂香串好口供,说是远方亲戚,芦花称呼刘桂香为“表姑母”,刘桂香对外说她是自己的“表侄女”。
    只是,突然听到刘桂香说今晚就要过门了,芦花只觉得一切恍然如梦。
    “我已经很久没穿裙子了,柜子里只有衣裤。”刘桂香抖开了一套旧衣服,拿在芦花身前比对来比对去,说:“这是我年轻时候穿过的,也没穿几次,可能有些过时,但颜色还是比较新,你将就着穿吧。”
    “我看着挺合身的,你沐浴完就换上它。以后进了那家人的门,他们应该会为你置办新衣裳新裙子的……要做新娘子了,就算穷,咱也要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进门去,省得给他们家下人看轻了。”
    芦花听得鼻子有些发酸。
    明知道这是求生的权宜之计,但是刘桂香当她真是嫁人一样还为她准备衣服。
    她转头又去揭开了桌上的白布,露出下面一盘冒着热气的白面馒头,说:“你待会儿把这几个馍全吃了,一定要吃点东西垫饱肚子。会折腾好几个时辰的,从接你走到拜堂入洞房,都不会有人给你弄吃的,你会一直饿到明天早上。”
    “待会儿你洗完穿戴好了,就叫我一声,我再来给你梳头。做新妇,头发该怎么梳是有讲究的。披头散发进去人家门,别人还道你不是正经姑娘,娘家人也没教,又再看轻你一分。有了娘家人撑腰,虽然是假的,以后那家人要打你骂你,心里也要迟疑三分。毕竟都是牛家村人,他们是大户人家,要脸,闹起来不好看。”
    刘桂香絮絮叨叨叨,就像妈妈一样。
    芦花鼻子酸得不行,从前嫌妈妈烦,现在恨不得插翅飞回去,可惜不能了。
    “表姑母---”她还是喊的二人做戏时骗人用的称呼,“谢谢您。”由衷地感谢,带着浓浓的鼻音。
    刘桂香道:“谢什么?都是苦命人。”
    顿了顿,她抬头看着芦花,眼中也有了泪光闪现:“我要是生的是个像你这般好的女儿,我这辈子也就心满意足了。”
    几日的接触,让刘桂香喜欢上这个女孩儿,她温顺有礼,好像还识字,一定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出身。
    天杀的王婆子,她一定会有报应的---刘桂香暗暗诅咒。
    “噢,对了!”她撩起衣摆,自衣服下面扯出了个布袋子,再抓起芦花的手将袋子放在了她手板心里,“这里面有十几个银锞子,我掂量了下,大概有十五六两,你拿好。以后肯定有需要花销的地方,这钱你用得上。”
    芦花慌忙推辞,“我不要!”
    “是脏钱!你自己的卖身钱,为什么不要?”
    芦花:“……”
    望着手里洗得发白的荷包,明明入手时轻巧,但此刻却沉甸甸地都快拖不住了。
    芦花的心情难以言喻。
    先还想着自己配合别人把自个儿卖了,一分钱没得到,现在突然又拿到了十几两银子……她是该哭傻得被卖了还帮人数钱呢,还是该笑---有十几两也总比一文钱都得不到的好?
    看芦花长久沉默,刘桂香有些窘迫,可能以为她嫌少,心中仇恨。
    她强行推开了芦花伸到面前的手,又别开脸,抬手刻意理了理颊边的乱发,小声道:“哎,孩子,你别怨我,我也是身不由己的。不论你心中怎么想,我想说我做的这些事情,不过也是为了能减轻一些自己的罪孽……说到底,若不是我儿子娶不到媳妇,你也不会被拐到潘家。”
    芦花还能再说什么?
    这钱她若不赶紧拿着,只怕刘桂香内心更加不安。
    但是还是有点担心:“可是您丈夫他……他一定会骂您的。”
    潘家宝早就骂过了。
    芦花被关着的这间屋子同刘桂香夫妻的住房分别是潘家的东西厢房,中间隔着一个院坝,她只听见了刘桂香的丈夫骂人,但是没听得清他因何事又骂她。
    潘家似乎每天都在谩骂人。
    “让他骂!他如今也只能逞逞嘴上的威风了。要惹毛了我,我以后不给他做饭吃,有本事就打死我吧。不过,王婆子潘老头年纪都大了,再想动手打我可就要先想想打死了我,他们还能服侍儿子几年!”刘桂香发恨道。
    沉默了一阵,她又扭过脸来看着芦花,柔声说:“银子被潘家那几个狠的分干净了,连我男人也只拿到了一小半,他们欺负他瘫了。我男人把大额银票都藏在枕头里枕着睡觉,我要强行全拿走了,就是他不跟我拼命,那王婆子和潘仁贵也会找我拼命的,到时候反而连累你一起又被打。”
    芦花的眼泪终于止不住流下来了,强笑道:“够了,我用不用得上都不好说。您不是说我要去做主子的吗?我以后吃穿用度,自有人给我打点好。”
    闻言,刘桂香就松了口气。
    “你的眼泪咋这么多?”见芦花哭了,她抬手为她擦拭脸上的泪水,好笑道:“你来我家天天哭,顿顿哭,就没见你哪天没哭过。我又没打你骂你,你每回见到我也要哭。你这么爱哭,以后可怎么办?坚强点,哭是最没用的。”
    芦花点点头,慌忙抬起手背擦干净眼泪。
    然后刘桂香给她交代了些洞房里的注意事项,又讲了下该如何服侍丈夫和公婆的细枝末节。
    芦花浑浑噩噩,听了些,忘了些。
    末了,刘桂香咬着她的耳朵道:“如果你想跑,也一定要把盘缠、吃的穿的,还有怎么跑,往哪里跑这些全都要打算好了再跑。不然给人家抓回去,可能生不如死。”
    芦花打了个寒噤,然后默默点了点头。
    等到了黄昏时分,郁家的管家周保和着张妈、李进忠三人果然如约而至。
    这一回,他们还带着一顶装扮得大红鲜艳、抬杠上系着红绸子的二人抬花轿。
    第45章
    芦花沐着夕阳最后一缕余晖, 坐在一顶逼仄的小轿里,低调地被抬入了郁家大宅门。
    她入门的整个过程就跟大户人家买了个丫头进屋没多大区别。
    非要细说区别的话,可能就只是:一般丫头是提着个小包袱被人领着从角门进入主人家, 而她这是打空手坐轿子自角门被抬进的主人家。
    大户人家门户多, 为的是讲排场, 一般来说有三个门:大门、中门和角门。
    每个门怎么进、谁能进, 当然也有讲究---大门即正门,轻易不得开,除非是来了贵客、大人物之类, 或者主人家里操办大型庄重的仪式;中门是在大门旁边开的一道门, 是家主日常进出用的;角门,顾名思义, 就是角落里的门。怕影响高门大户的观瞻, 一般开在隐蔽背人处,与正大门隔得老远,也称“旁门”, 叫后门也说得过去。所谓旁门左道, 不太好听,所以进出这道门的都是低贱之人---主子家里的丫鬟和下人平时就走的这个门。
    说个笑话,都进门了, 芦花到此时却连婆家夫君姓甚名谁都还不知道呢。
    古人说话做事都怕犯忌讳,乡下人因为没见过世面,思想言行上更是拘谨小心得很,以至于连达官贵人的名姓都不敢直呼, 好像唤了人家名字就违法犯罪了似的。
    郁家是牛家村唯一的读书人家, 还做过官, 官又大, 所以王婆子一家和李进忠谈及时,口中都以“阁老大人”、“阁老家”等此类称呼指代。
    ---“大官老爷家中三妻四妾平常得很,没有大肆操办婚礼,一来有可能是给庶子娶妻,二来,还真有可能是给病重的儿子冲喜的。”
    ---“官家娶儿媳妇,没有纳彩、问吉……早上看人,傍晚就接你进门,中间省了这么多道程序,看来冲喜是真的。”
    刘桂香给芦花说起的时候,常称郁家“大官老爷家”、“官家”。
    “冲喜冲喜,乃是取‘喜神临门,诸邪回避’之意。大致流程是---新娘子乘轿入府,于厅堂中对准四方各洒红米一升并喜钱半贯,这叫做‘打鬼’,然后再与病夫拜堂,最后送入洞房。”
    “既是娶你去冲喜,男人自然病得很重,下不了床,便不可能真的跟你拜堂的。所以这拜堂啊,是个假拜堂。我没亲历过,更没见过,这些都是听人家说的。到时候你入了府,自有人告诉你一步步要怎么做,你照做就是了。”
    关于冲喜,传说也好,讲究忌讳也罢,刘桂香将自己所知尽数都说给芦花听。
    大户人家不缺钱,姑娘就算嫁过去便开始守寡,也不会再被发卖、过颠沛流离的生活。但是,命运也不可能好,她将锁在高墙深宅内度过此生。
    可怜啊,这么年轻就守寡,一辈子都体会不到做妻子做母亲的滋味儿了。
    隐存着这个念头,刘桂香闪着怜悯的目光将芦花送上花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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