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有一次,是看到三夫人的陪嫁丫鬟跟静一师太在后花园的树荫下嘀嘀咕咕。二夫人避无可避,过去跟静一见了礼,想当然地问丫鬟,是不是替三夫人求平安符什么的。
    丫鬟却正色说,只是恰好遇见师太,给自家爹娘问问家宅风水的事情。
    静一师太点头附和。
    二夫人甩手走人。
    行简、行昭相继出事,在那之前她劝过两次,被骂得狗血淋头,又觉得裴显不是能指望的,派陪房去知会了裴洛。她扪心自问,不是多善良的人,可裴铮不同,他对二房三房有恩。
    可又怎么想得到,为时已晚。
    行简撒手人寰,行昭最终也只是从被饿死在祠堂改为发卖出去。
    行昭离开的那天,二夫人甚至不知道人牙子是什么时候来带人的。
    之后她开始争掌家的权利,主持中馈后,又免不得与老夫人、大夫人斗得昏天暗地,站稳脚跟、心里舒泰的时候,已是一年后。
    三夫人在那阶段,与裴洛聚少离多,更加喜欢闷在房里,渐渐的,成了个摆设一样的存在。
    这个摆设重新引起二夫人注意,是有一天请大夫到家里,宣布了有喜三个月的好消息。
    二夫人前去道贺,发现对方虽然仍旧不爱说话,却有了鲜活气,眉宇间充盈着的,不止怀胎的喜悦,还有些春风得意。
    或许是因为裴洛仕途顺遂,夫贵妻荣吧,二夫人只能这么理解。但是,三夫人这一得意,就一直持续到生产、女儿落地、一点点长大。
    那份得意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裴洛与长兄殊途同归么?
    不是。
    是行昭在军中扬名,是听说裴洛在军中与侄女相认之后。
    老夫人、大夫人震惊过后,看到了行浩的捷径与助力,筹划相认的章程,三夫人的样子却逐日变回了初嫁过来时的沉闷,再到阴沉。
    ——这些不是真凭实据,却是二夫人笃定的事实,她相信这些意味着一些真相。要是错了……她认倒霉。
    .
    戌时初刻,静一师太庵堂中近十几年的主要账册、私账送进寿康宫,静一的四名弟子,为免引人注意,暗卫等到入夜才开始讯问。
    经手的暗卫查看账目期间,挑着值得注意的誊录成一本账册,也就是常年送香火钱到庵堂的那些人的名录。
    裴行昭放下二夫人差人送来的信件,一面自斟自饮,一面翻阅那本账册。
    静一的私账里,记载的是香客私下里给她的好处,只用姓氏名字甚至街巷做为来处的标注。
    裴行昭先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没找到罗字。
    三夫人出自罗家,其父是五城兵马司北城指挥使,六品官。
    她又开始找清怡二字,这是三夫人的名字。
    也没找到。
    难道三夫人根本不用银钱,就能让静一尽心竭力?还是说,二夫人的记忆出了错,甚至存心误导她?
    二夫人才没那么傻。
    裴行昭又耐着性子找女子小名、小字之类,还是没有。
    一转念,她把账册扔到了一边。
    她根本就不用关心、分析这些,等暗卫的消息即可。
    她独自留在书房,出神、喝酒,了无睡意。
    夜半,暗卫终于传回信来。
    “说了什么?”裴行昭按着眉心问阿妩。
    阿妩展开密信,看完后回道:“盘问静一的四名弟子,除了裴老夫人、大夫人,裴府还有谁与静一来往,四名弟子有两个说见过三夫人遮人耳目地到庵堂,平时传话的,是三夫人的陪房。”
    裴行昭阖了眼睑,把双腿架到桌案上,“等到天亮,派人去问问三夫人,有没有让她女儿做宫女的打算,让她来寿康宫回话。”
    阿妩低声称是,却有些缓不过神来,“怎么可能是她?她的夫君是您的三叔啊。”
    裴行昭居然笑了笑,“去歇了吧。”
    阿妩望了她一眼,心里很不好受,却无从宽慰。
    这一晚,裴行昭是否整夜未眠,谁都不知道,只知道早间洗漱更衣之后,她一切如常。
    后宫没什么事。
    太后的悔过书,已经送到御书案上,皇帝准备加一道罪己诏,一并晓瑜百官。其次,有朝臣上折子提出调陆雁临、杨攸回京,皇帝深觉可行。
    裴行昭当然也都表示赞同。
    巳时初刻,裴三夫人来到寿康宫的书房,请安之后,默默地站在那里。
    裴行昭望着她那张死气沉沉的脸,“三婶这面相,似乎颇多愁苦。”
    三夫人语调刻板:“孀居之人,又没有太后娘娘的胸襟眼界,自然喜乐少,愁苦多。”
    “这话不对,有愁苦就要排解,总闷在心里,变成疯子兴许都不自知。”
    “谢太后娘娘教诲。”三夫人言辞没错,语气却有些爱搭不理的。
    摆出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是笃定裴行昭不会委屈自己三叔的女儿,不能把她怎么样。
    四年前,她裴行昭不顾身负重伤,赶到三叔所在之地,不远千里护送灵柩回来。伤三叔的妻女,比对过命的袍泽的家眷翻脸无情更严重,更让人齿冷。
    她是不能那么做,也不用那么做。
    裴行昭起身取来一壶酒,两个白瓷杯子,倒满两杯酒,示意三夫人到近前,“许久没见三婶了,想叙叙旧,请您喝杯酒,赏脸么?”
    三夫人抬了眼睑,愣了愣,“臣妇从不饮酒。”
    裴行昭笑若春风,“这酒是六种烈酒掺在一起,真正的酒鬼想出来的法子,我想跟三婶一起尝尝,是个什么滋味。”
    “为免失仪惊扰太后,臣妇斗胆,请太后……”收回成命的话就在嘴边,三夫人却不敢说。
    “一醉解千愁。”裴行昭眸子亮得吓人,戏谑地瞧着三夫人,“你这张好像我欠了你八万两银子的脸,一杯酒就能撕掉。我不敢让你的女儿为奴为婢,不敢惩戒你。但是,你敢喝醉撒酒疯羞辱太后,你敢让阖宫的人都亲眼见证如同患了失心疯,我只好忍痛拘起来。三叔总夸我聪明,您觉得呢?”说完,手忽地钳住三夫人的下颚,捏了捏她的牙关,“要不要我伺候你把这一壶喝完?”
    三夫人目光迅速变幻着,慌乱、恐惧、痛苦,末了则是雪亮的恨意,“我知道,你惩治了你祖母、你娘,说不定还有静一师太,一定是从她们嘴里问出了什么。的确,你哥哥的死,你被发卖,是我促成的。可我为什么那样做?你有没有问过你的好祖母、你的好娘亲,她们又做过什么好事!?”
    裴行昭收回手,坐下去,抬手打个请的手势,“说。”
    作者有话说:
    (づ ̄ 3 ̄)づ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三夫人努力将呼吸调整到平顺,将情绪调整到平静,转眼看着雪白的窗纱,“我的娘家你知道的,家父在六品官的位子上待了半辈子,我在姐妹中不起眼,没受过苛待,也不得重视。
    “到了议婚的年纪,裴家上门求亲,家里很痛快地应下。
    “裴家是将门,那时裴家三兄弟在京城非常引人瞩目。下人们都说,不知我走了什么运,居然能嫁给裴三爷。其实我也这么想。
    “可是,成婚之后,老夫人和大夫人告诉我,婚事由她们做主,哪怕是个母夜叉,裴洛也只能收在房里。
    “婆婆长嫂无法和睦相处,二嫂出身商贾,根本不是一路人。内宅这样的情形,举步维艰。
    “再冷眼看裴洛,他的确是挣不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枷锁,娶了谁就跟谁过而已。”
    “包括你父亲在内,三兄弟都不肯收通房、纳妾,全是老夫人苛待庶子的功劳。这一点,对于寻常女子来说,已该知足。
    “我知足。我是再寻常不过的女子,所求的真的不多,她们却容不得。”
    裴行昭回想着二夫人的信,“害得你小产过?”
    三夫人眉心一动,视线锁住那一片纯洁亦寂冷的白,“那年,大伯在外征战,军情紧迫,老夫人和大夫人日夜忧心。
    “老夫人只要遇到事情,就会去上香许愿。
    “一次,在国寺里,老夫人偶遇了一位前去做客的师太。师太对她说,家中恐怕将有大变故,保不齐便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老夫人之前求的签明明很吉利,听了非常不悦,拂袖而去。
    “有趣的是,那位师太就是静一。她信口胡诌的,后来却应验了,成了静一获得老夫人信任的铁证。
    “老夫人可是懊悔了多少次,经常絮叨,应该在偶遇师太那日,请她做法化解,避免变故。”
    裴行昭眉梢扬了扬。会有那么巧的事?静一会那么没眼色的讨人嫌?要是本就相识,静一故意乌鸦嘴膈应老夫人,倒还能说得通。
    “那一段,我怀疑有喜了,又怕是焦虑所至的症状,不想闹出笑话,就想找个机会出去,自己找大夫把脉。
    “我没找到机会,先被麻烦找上了。
    “几天后的午后,你祖母和你娘不知听到了什么消息,要做什么事,把我唤到大夫人房里,要我回娘家借三千两银子,说二夫人那个钱串子,在营生上做了手脚,以至于账面上周转不过来,而她们有急事,急用一笔打点的银钱,差三千两。
    “我当下就说办不到。真的办不到,我娘家不富裕,这是明摆着的。而且,罗家求过裴家一些事,裴家都没理过,眼下罗家怎么可能筹措银钱帮衬呢?
    “她们就问我,要我这样的媳妇到底有什么用?
    “我让她们去找二夫人,对二夫人来说,三千两只是小数目。
    “她们听了,竟像是被捅了肺管子,说这就让裴洛休了我,由头是我不守妇道,还让丫鬟去找瘸了腿一直娶不上媳妇儿的管事过来。
    “我吓坏了,要跑,可哪里跑得了。
    “好几个婆子,把我五花大绑在椅子上,还拿着把剪刀在我跟前晃,一会儿说要剪我的头发,一会儿说要剪碎我的衣服……
    “瘸腿管事也到了房里,瞅着我傻笑……
    “我沦落成了一个小丑。
    “我怕得要死,腹部也疼得厉害,求饶说我张罗那笔银钱,就算变卖嫁妆,也会尽快凑齐。
    “大夫人取走我贴身佩戴的玉佩,这才给我松绑。
    “我腹部疼得要命,却顾不上,只想逃离那里。
    “没走几步,不省人事。
    “醒来时,我还在大夫人房里,她请了大夫。
    “大夫说我小产了。
    “大夫人说既然之前我没察觉有喜,又已经闹成这样,索性就别让老三知道,免得他伤心。要我办的事,也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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