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太傅的头垂了下去。他本以为,自己是先帝用来挟制裴行昭的第一人,哪成想,先帝竟留了这一手后招,这情形下,他变成了独一无二的被谴责训斥的人。
    镇国公、右都御史、顺天府尹对先帝惯用的措辞、撰文方式记忆犹新,此刻听了,亲切感伤并存,最多的是无地自容。心绪激烈地起伏之下,一个个竟抹起了眼泪。
    张阁老长叹一声。
    宋阁老对抹眼泪的三个报以一声冷哼。
    裴行昭与晋阳无甚感触。在她们看来,这旨意有没有的区别不大。
    皇帝则是满心的庆幸与伤怀。
    李江海将圣旨收起,交给皇帝,随即跪倒在地,“这是先帝私下里交代奴才的,不允奴才告知任何人。奴才唐突,请皇上惩处。”
    皇帝平复了心绪,“何罪之有?快起来。”
    李江海又跑去向裴行昭请罪。
    裴行昭一摆手,“无罪,外头歇着去。”
    李江海这才放下心来,颠儿颠儿地出门去。
    镇国公、右都御史、顺天府尹分别携妻子请罪。
    皇帝斟酌后道:“各罚三年俸禄,三个命妇分别亲笔抄一部《楞严经》,端午时交给太后。母后意下如何?”
    “罚一年俸禄吧,终究没跟着胡闹到底。”裴行昭说。
    “是。”皇帝转身,对那三对夫妻道,“引以为戒,没有下次。”
    三对夫妻连忙谢恩。
    皇帝又道:“张阁老、宋阁老,维护先帝与太后有功,各赏一年俸禄。赏赐虽轻,却是朕一番心意。”说着,将手中遗诏交给张阁老,“明发下去,晓瑜全部官员,以此杜绝居心叵测之辈无事生非。”
    “臣遵旨。”张阁老毕恭毕敬地接过圣旨。
    裴行昭要针对的只有姚太傅,“太傅盛年时,文韬武略,曾在嘉峪关御敌十数年,如今其长子常年镇守北地。这般人物,倘若为一次进谏问罪,不答应的臣子不知几何。不妨小惩大诫,哀家的意思是,指派几名锦衣卫,时时保护、督促太傅,护他安危,杜绝其不妥言行。皇上以为如何?”
    “……”皇帝想说罚的太轻了,但再一想,母后的意思是让锦衣卫日夜监视太傅,且没说期限,那么,这死老头着实要煎熬一阵了,“母后一片慈心,朕无异议。”
    到这会儿,他又有些埋怨先帝了:天必杀之的话,玄乎而没用,直接说把人咔嚓了多好。而关键就是,那句话摆着,他就得顺天意,不能严惩。
    裴行昭对皇帝颔首,“哀家还有几句话要跟太傅说。”
    “那么,朕先告退。”皇帝带着其余人等退出,到殿前等候。
    “你起来吧。”裴行昭落座,斜倚着靠背,漠然道,“有的人呢,年岁大了,便将自己惯得无知可笑,成为弃子也不自知。”
    慢吞吞站起身的姚太傅眉心一动。弃子,谁的弃子?先帝的么?
    “晋阳不至于做这么无谓的事,最多是顺着你的意思做表面功夫。她由着你,也没坏处,可以看清楚太皇太后、皇上的心思,真正在盘算的事,便能更缜密地部署下去。”
    姚太傅皱眉,“你凭什么这么说?”对她,他的恨意无以复加,明里都不能掩饰,私下相对更不需说了。
    “老迈昏聩,仗着曾经的军功、儿子的兵权,张牙舞爪,对军中的后起之秀加以迫害,此等重臣,焉得善终?此等祸根,谁会留在手里?”
    姚太傅挺直了脊背,针锋相对,“真敢说啊。你裴映惜要杀我,得先炼出那把王命刀,我思来想去,也不知你能从何处着手。我便是犯了大逆不道的罪,也能功过相抵。”
    “你姚承祖才是最敢说话的。”裴行昭投以轻蔑的一瞥,“先帝在世时曾问我,为何不曾尝试扳倒姚家。我说,自己的仇人,自己手刃。辱我袍泽,害我弟兄,律法惩戒实难泄恨。先帝听了大笑,说随你。”
    姚太傅冷笑连连,刚要说话,裴行昭又轻飘飘地加一句:
    “说这些的时候,晋阳在场。”
    姚太傅的脸色变了,额角的青筋又跳起来。
    “四个托孤重臣,只有张阁老是我良师益友。有镇国公、英国公在官场制衡首辅,首辅的阻力已然不轻。局势如此悬殊,先帝一清二楚。你不过是凑数的,安分守己的话,能多活一两年,至于你那儿子,御敌无能,倒是守城之才,不是造反的材料,你安心吧。”
    “一派胡言,我姚家……”
    “你死的那个儿子、两个外甥,作恶的行径,只比没有人性的倭寇逊色一筹。早知你对我的袍泽落井下石,我势必将那三个人渣做成人彘!”
    “他们都是顶天立地的好儿郎!”姚太傅怒目圆瞪,“是你蓄意迫害,用他们立威!我就是落井下石了,我只恨没有更多的时间,试炼酷吏研制出的酷刑!”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今儿你说的法子,我记下了。”裴行昭怒极反笑,星眸中迸射着灼人亦骇人的杀气,“要是不把你这老匹夫弄得不成人形、抽筋扒皮、挫骨扬灰,我裴映惜就随你的姓。”
    盛怒之下的裴行昭,融合了虎的威仪、狼的凶悍、蛇的阴寒,没几个人招架得了,姚太傅不在其列。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真的老了。历经征战峥嵘的人,只有苍老才会带来恐惧。
    裴行昭站起身来。
    她的动作优雅轻缓,却使得正在与恐惧交战的姚太傅不自主地后退一步。
    她没点破他的狼狈,容颜如冰雪消融,逸出勾魂摄魄的笑,“今日起,锦衣卫跟着你,暗卫十二个时辰监视你。太傅年岁不小了,就别糟蹋小姑娘了,你若执意如此,又存心恶心暗卫的话,也无妨。只是,我的暗卫很淘气,他们会把你房里的事编成话本子、戏折子,供你的同类一笑。”
    姚太傅切齿道:“卑劣!”
    裴行昭握住白玉镇纸,轻轻一磕,信手挥出。
    小巧的玉石已变成三截,不急不缓地袭向姚太傅面部。
    他看得清清楚楚,笃定可以避开。
    事实却是他失算了,面颊三处受伤,传来锐痛。抬手一模,已然见血,嘴角的一处尤为严重,血滴滴答答地淌落衣襟。
    “下我的面子之前,先好好儿照照镜子,算算你那张老脸何时被人剥下来。”裴行昭一拂袖,“告退吧,别脏了哀家的地儿。”
    阿妩、阿蛮紧俏着一张脸,眼含杀气地移步到姚太傅跟前,同时道:
    “不送。”
    “快滚!”
    姚太傅带着破了相的脸,也带着一身狼狈到了殿外,匆匆向皇帝行礼告辞,便一溜烟地走了。
    皇帝与众人面面相觑。
    阿蛮走出来,行礼道:“太傅执意向太后娘娘赔罪,花了自己的脸,太后娘娘与奴婢也不好阻拦。”
    皇帝明知小丫头在扯谎,却是一笑置之,招呼张阁老、宋阁老,“随朕去养心殿。”又对其余的人一摆手,“散了吧。”
    众人散去,寿康宫恢复了平静。
    晋阳与镇国公落在最后,边走边谈。
    “日后,太傅怕是再不能为殿下效力。”镇国公叹息道。
    晋阳无动于衷,“他的效力,实则是添乱,谁消受得起?”
    “殿下的意思是——”
    “这把刀早就生锈了。”晋阳道,“真是奇怪,同是年事已高,您就更加睿智,他却是忘乎所以。瞧着他,我就明白了,为何诸多一生戎马的人,老来不得善终。”
    “可太傅的长子雄踞北方,若因父亲不得志,心生怨怼,也麻烦啊。”
    晋阳轻笑,“您又何必妄自菲薄?北边的安宁太平,姚家无功无过,做实事的是您的门生旧部,我清楚,太后更清楚,身在局中的姚家却不清楚。”
    “如此说来,真要有一个高门倾塌了。”
    晋阳不置可否。
    她记得父皇与裴行昭的谈话,父皇本想借裴行昭之手,顺理成章地将姚家逐出官场,可裴行昭已历练成用刀的人,只为自己杀人,父皇的算盘落空,只好另做筹谋:迟早将要除掉的门第,与其打压,不如捧杀。
    但是这种事,她不能与任何臣子提及。
    沉了沉,晋阳和声道,“太后心绪不宁,我们正好抓紧办正事。”顿了顿,唇角愉悦地上扬,“事情只要摆到台面上,便休想这样小打小闹地收场,我们的小太后,要着实地忙起来了。”
    镇国公微笑着看她一眼,“殿下也要当心。太后从来是不管自己怎么样,都能腾出手拉别人下水。”
    晋阳仍是笑吟吟的,“我们这种人,不是比谁过得更舒心,而是比谁过得更糟心。有人作伴就够了。”
    镇国公进一步道:“太后的性情难以揣测,气头上很可能先发制人。”
    “我明白。”晋阳无奈道,“我们是千年做贼的,断然做不了千年防贼的。亲信党羽那么多,哪儿顾得过来?只能尽人事,看运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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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章
    太皇太后回到慈宁宫, 招呼皇后进殿说说话。
    皇后想着冤家宜解不宜结,对方之前已经出言维护太后, 对自己也放低了姿态, 便从善如流。
    落座后,太皇太后问起皇后这一阵都在忙什么,处理六宫事宜可吃力。
    皇后照实答了:“太后这几日一直亲自帮衬, 手把手教孙媳,倒也摸出了些门道。”
    不知何故,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
    皇后讶然相看。
    太皇太后苦笑,“哀家只是在想, 有些人真是天生的人精。”
    皇后释然,笑若春花, “奇才么,必然是聪明绝顶, 而且最善活学活用。”
    “是啊, 毕竟带过几十万军兵,执掌过两省政务,她肯提点你, 便是你的福气。”
    “孙媳也是这么想。”
    太皇太后话锋一转,“贵太妃那边, 哀家敲打过她了,让她不要再管东管西,没事就在宫里礼佛抄经。”
    皇后避重就轻,“可惜孙媳不礼佛,不然也能经常过来陪您。”
    太皇太后自然晓得她说的是客气话, “宫里的事刚上手, 不要懈怠。哀家就不消说了, 什么都帮不了你,有什么不懂的,只管去寿康宫请教。”
    皇后诚恳地应是。
    .
    李江海蹑手蹑脚地走进寿康宫的书房,收拾起地上的镇纸碎片,找出一块新的放到案上。
    案上的画纸已经不见了。他瞥一眼字纸篓,果然,里面多了一些碎纸沫。
    裴行昭正透过一扇半开的窗望着外面,转头瞧他一眼,有些奇怪,“怎么跟做了贼似的?”
    李江海还在为遗诏的事情心虚,闻言跪倒在地,如实说了,“奴才又怕先帝又怕您,而且以往也没这种事的苗头,想漏口风都找不着机会。”
    “你的可取之处就是傻实在。”裴行昭和声道,“过去了,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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