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以为他处理正事也算卖力, 哪知道是憋着出宫去。”裴行昭若有所思,“这不是好苗头。他不在宫里, 朝廷一切照旧,回来一准儿继续做甩手掌柜, 可也总不能为了不让他撂挑子,就弄出点儿事情来。”
    “反正在不在也差不多。”张阁老声音转低, “如今什么事不都是先找你拿主意?就这么着吧, 总比闷坏主意算计你要好。”
    “可要是这样,就得着手安排眼线。”裴行昭道,“万一有不安分的道士哄劝着他炼丹吃丹药, 不走火入魔才怪。宫里好说,什么事他想瞒, 也架不住嘴碎的宫人占多数,道观里就得现找人。您有没有适合的人手?我这儿的小兔崽子们不用想,在道观待不住。”
    张阁老笑了,“既然你放心,那我来安排, 找个没在人前露过面的, 放到朝天观做道童。这种事, 三二年之内,只要知道道观的大致情形就行,你说呢?”
    “成,您费心。”
    “那我走了,今儿回府就着手。”张阁老起身,向外走了几步,一拍额头,从袖中取出一道加急折子,“被什么修道出巡搅和得要昏头了,北直隶总督马伯远请求从速进京面圣,有关乎北直隶民生的要事当面陈奏。”
    “是么?”裴行昭逸出璀璨的笑容,“一定是有好消息。”
    张阁老笑眯眯的,“那这就批了吧?横竖皇上也不看这种折子。我也好安排人加急给他传话,如此,他过一两日就能到。”
    北直隶总督府设在保定府,骑快马半日就到。
    “好。”裴行昭边批示边道,“挺久没见他了,怪惦记的。”
    张阁老笑意更浓,那慈和的眼神,跟看着亲闺女似的,“猜得出,他也惦记你。”
    马伯远今年五十六岁,是张阁老的至交,亦是最早落力提携裴行昭的伯乐。三年前,先帝调他到北直隶任总督,有老将军在京城近处坐镇,先帝更安心。
    前些日子,裴行昭就回收赐田的事写信给马伯远,他便是最快复信叮嘱她不要为了将领强出头的人之一。
    两天后,马伯远奉召进京,上午来到宫里。有两名抬着一口箱子的亲兵相随。
    “出巡”的事定下来,皇帝全部精力都用在安排朝天观那边的一应事宜,大臣求见,不论是谁,都支到寿康宫,对马伯远也不例外。
    正合了马伯远的意,当即来到寿康宫。
    阿妩亲自到宫门前去请,引路到书房,路上悄声道:“太后娘娘正批折子呢,奴婢没告诉她,给她个惊喜。”
    马伯远神光充足的双眼中尽是笑意,“惊喜可别变成惊吓。”
    “不能够,您老放心。”
    到了书房门外,阿妩通禀后,便侧身请马伯远进门,两名亲兵则被示意先在门外候着。
    跨进书房,马伯远恰好看到裴行昭绕过书案,心中一喜,但在同时便要行礼参拜。
    裴行昭快步到了他近前,手轻轻一托他手臂,笑道:“您可不准跟我见外。”
    马伯远却道:“这怎么成?礼数不可废。”
    “有外人在的时候,随您怎么恪守礼数,私下里不要闹这种虚文。”裴行昭道,“张阁老就从不在乎这些。”
    “他怎么敢不随着你的话行事,谁不怕你闹小脾气?”马伯远笑开来。
    “怕就赶紧坐,辛辛苦苦赶来的。”裴行昭请他落座,端过一盏茶,“阿妩出门前端来的,定是给您备下的。”
    马伯远笑着接过,一面用盖碗拂着茶汤,一面打量她,“气色倒是真不错。”
    “那您以为呢?到宫里倒变成小病秧子么?”裴行昭扬了扬眉,笑意飞扬,“我好着呢。”
    马伯远逸出慈爱的笑容,“看出来了,我真踏实了。”
    “派人给您送去的方子、药材,对不对症?有没有好好儿用?”裴行昭惦记着他的老寒腿。
    “方子对症,去年等于没受罪,药材一直都用着呢。齁儿贵齁儿贵的,不能供起来,便也舍不得浪费。”
    裴行昭哈哈地笑,“齁儿贵,总能跟您学到新词儿,很贵的意思?”
    “是啊。”瞧着她笑得像个小孩子,马伯远也打心底开心,“别学这些没用的词儿。”
    裴行昭斜睇着他,煞有介事地道:“我都掉沟里好几年了,您这才想起来把我往上拽?像先帝说的似的,我那些没溜儿的话,九成九是跟您学的。”
    马伯远哈哈大笑。
    爷儿俩说了一阵子家常,马伯远转入正题,“给你看看我带来的宝贝。”起身唤两名亲兵把箱子抬进来,随后摆手将人遣了。
    “是什么?”
    马伯远摆出卖关子的表情,“自个儿瞧。”
    裴行昭亲手打开箱子,看着里面的东西愣了愣,之后才逐样拿到手里细瞧。
    先是四块棉布,颜色是纯白、净蓝二色,只是纺织的手艺不同,一种细密均匀,握在手里的触感很是柔软,与松江五两一匹的棉布贡品一般无二;一种则粗糙许多,纹路特别明显,这种手艺的价钱自然与贡品相差甚远。
    棉布下面是一条棉被,粉红色棉布被面,白棉布被里,手伸进去片刻,便觉得暖烘烘的。
    一旁有个小布袋子,里面是雪白的棉絮;还有个钱袋子,里面的东西,裴行昭拿不准是什么。
    “这难道是棉花种子?”她取出几粒,托在掌心,猜测道。她在松江一带见过正值采摘的棉花,只觉得是一棵棵不到一人高的小树上开着一朵朵雪白的花,好看的紧。
    “对,这是棉花籽。”马伯远和很多人一样,最享受的就是看到裴行昭现出懵懂的傻兔子似的一面。
    “哦,原来长这样儿啊。”裴行昭认真地端详着,“我还以为棉花跟树木似的,种的时候要插幼苗呢。”
    马伯远再一次撑不住,哈哈地笑。
    裴行昭由着他,待他笑够了,眼巴巴地望着他,“您的意思,是不是北直隶可以推行种棉花?”
    马伯远的神色慢慢变得郑重起来,“没错,前年,我让几个亲信用各自掌管的屯田共种了百十来亩,隔得最远的俩地儿,中间有近千里的路程,收成都不错。那时我就想,北直隶的气候适合种棉花。
    “到去年,我给了各个县令一百亩棉花地的差事,每一处屯田是种三五十亩,他们再让下面的人分摊下去,就是零零星星的了。各县、各屯田都有懂得务农的军士从头到尾帮衬。
    “我想的是,就算前年纯属撞了大运,各处的亏损也不大,我总能想法子找补上,没想到,收成也都过得去,成色不比松江那边的差。”
    裴行昭目光殷切,“今年是不是大致可以落实到每一家有田地的百姓了?”
    马伯远颔首,“去年不能算是风调雨顺的年景,有的地儿旱,有的地儿小涝了一阵,棉花却不是太娇气的作物,别刚种上就一直下雨就成,要是缺水,引水浇也一样。”
    裴行昭频频颔首,“这事儿好,太好了。”
    大周引进棉花,是在先帝在位初期,划定的种植区域是云南和松江一带。物以稀为贵,人们大多视为丝绸一样金贵的东西,又因地域气候差异,不认为别的地方也能种。
    北直隶的田地一直是用来种粮食作物,既能缴税,又能留下平日糊口的粮食,百姓抵触种别的作物。
    可是北边的冬天冷,棉花这种要从南方过来高价购买的保暖之物,一般的百姓负担不起,御寒的便还是以前的麻,填充被子的是稻草杨絮柳絮芦花。不为此,也不会每年都有冻死的人,一闹雪灾,殒命者的数目总是触目惊心。
    而棉花若能在北方推广开来,百姓种植之余,怎么都能给家里留下足够御寒的那一份,冬日便不再是漫长无际的煎熬。
    而且,采摘下来的棉花要织布,做成棉絮,先由官府设织造局,随后便能带动大大小小的作坊,人手富裕的百姓之家就多了一个受雇赚钱的门路,在推广到更多地方、棉花价格转低之前,主要种植的地带便能有几年类似江南织造业的好光景。
    棉布在大周变得价廉物美花样百出之际,便早已通过商路海运高价远销别国,棉布织造会如以前的绫罗绸缎织造一样长存于世。
    经了这一番飞快的思量,裴行昭星眸愈发熠熠生辉,“我的前辈,这是利国利民的大功德。咱爷儿俩边喝边谈。”说着起身去取酒,又唤阿妩备几样下酒菜。
    二人商议出细致的章程之后,便一同去见皇帝。
    皇帝自是不敢让小母后吃闭门羹,听完原委,便知是百姓朝廷皆受益,哪里有不应的理,当即命宫人传旨百官,午后上朝议事,又请二人在养心殿一同用午膳。
    用膳期间,裴行昭建议道:“哀家想着,除了北直隶,别的省份不论南北,也可以尝试推植棉花,实在不适合的地方也罢了,只要适合,哪怕产量差一些,只百姓用来御寒也好。”
    皇帝欣然笑道:“母后一向心慈,朕同意。别的省份也与北直隶一样,百姓拨出田地的一两成种棉花,棉花地前三年不收税,毫无收益的话,应交的粮税减三成;而收成不错的话,棉花可以上交抵粮税。如此推行,百姓总不会还抵触。”
    裴行昭颔首。
    皇帝端杯向马伯远敬酒,“别的且不说,老将军这份为国为民的心,太后与朕永不相忘。”
    “皇上言重了,这是臣的本分。”马伯远双手碰杯,一饮而尽。听到这样的话,他心里特别敞亮,不光是为着皇帝对这事情的支持认可,也是为着皇帝对小太后由衷的尊敬。
    皇帝又向裴行昭敬酒,“有母后,有母后这般的袍泽,是苍生之福,亦是朕之福。有母后在,朕足以万事不愁。”
    “皇上当真言重了。”
    用过膳,朝臣陆陆续续赶到宫里。
    这一次,皇帝、太后一同临朝。
    皇帝说了因由,唤马伯远说详情。
    马伯远详略地得当地将在北直隶推植棉花的事讲述一遍。
    皇帝全程含着笑容,认定这事情没有人会反对。
    裴行昭也差不多,翻来覆去地想,也想不出谁能拿出反对的理由。然而,偏偏就有人当即出列,给她泼冷水。
    出言驳斥的是英国公:“臣以为,此事过于草率,又涉及整个北直隶,断不可仓促行事。”
    他是真的不认可这件事么?不是。
    但他必须要竭力反对,因为提出这件事的是马伯远,他与马伯远做对,不需要理由。
    十年前,他平青海之乱,因此平步青云,战捷后获封五军大都督。
    四年前,朝廷又对青海用兵,先帝挂帅,他任副帅,御敌之策多半由他做主。
    战事不利,先帝光火,马伯远就在那时上了一道自荐折子的同时,历数他应敌的错漏,先帝临阵换将,着马伯远带着还是小毛孩儿的裴行昭将他取而代之。
    他并未得到任何苛责,回京后仍然任职五军大都督,甚至依然深得先帝信任,是托孤重臣之一,看起来没什么可抱怨的。
    可是,对于一个武将,戎马生涯以那样的形式告一段落,如何能够甘心?仍有出头之日也罢了,可如今新一代名将辈出,裴行昭这个女魔头又成了摄政皇太后,敢激得她率兵剿杀的人怕已不存在,便是存在,她也不绝不会委派他到军中,哪怕只是做个参将。
    而造成他余生不甘不平的始作俑者,正是马伯远,他情愿被那老匹夫捅一刀,也不想经历那一番铩羽而归的失魂落魄。
    被泼冷水的滋味不好受,尤其是对方有无理取闹的嫌疑。裴行昭将话接过:“草率、仓促怎么讲?烦请英国公言明。”
    英国公向她拱一拱手,“世间本就有诸多近乎离奇的巧合,马伯远是不是恰好遇上了,谁又说得准?而且这还在其次,臣打心底不能相信的,是行伍之人参与兴国利民之事,文臣武将分内职责不同,古来已久,足可说明这一点。北直隶的众文官也全部认同的话,再议此事也不迟。”
    “英国公可真敢说话。”裴行昭微微扬眉,“依你之见,文武兼备的人是不存在的?你也是武官,都这样排斥同僚,北直隶的文官便是全都昧着良心不认同,也没什么稀奇的。”
    “太后委实曲解了臣的意思,臣不过是希望太后、马伯远从缓从稳行事,充实国库、造福百姓是首要大事,便更需慎之又慎。如用兵一般雷厉风行,便有如沙场上的贪功冒进,却又因着是出于一片好心,不可如在军中一般军法处置,最终亏空的还是国库。”
    裴行昭也不反对,只问:“那么哀家便要请教英国公了,有无充实国库的妙计?”
    英国公略一思忖,道:“官商勾结,在何等年月都是司空见惯,要从速充实国库,大可详查各个富甲一方的商贾,清白者如原东家一般予以褒奖,有过者抄没家财。”
    裴行昭语声不疾不徐:“商道是货通天下,这天下自然也包括百姓、官员及至皇室,真正不曾受惠于商人的,一万人里找出一个便不错了。
    “商人,经商之人。酒楼茶楼戏园子铺子的东家算不算?染指海运漕运算不算?英国公,你家里有多少铺子、几间茶楼、几个马场?你入股过海运漕运多少次?
    “晋阳公主不在了,却并不意味着她生前没提过你什么事,更不意味着她的亲信没对哀家报过你的家产。
    “好了,英国公,如你这般为官经商两不耽搁的人,要怎么算?你敢不敢说经商从没借用过官职的名头?官、商勾结,起码人家还得苦心孤诣地牵线搭桥呢,你倒是好,自己与自己勾结。”
    她生平最恨一边吃一边骂厨子的人,不抬杠奚落便是见鬼了。
    张阁老、宋阁老、裴显和马伯远都忍不住弯了弯唇,别的官员也都低了低头,借此掩饰笑意。
    英国公早就见识过裴行昭说话爱走调儿的德行——正常人遇到什么情形会说怎样的话,几已成俗例,而她就偏拧着来,你最想不到什么,她就跟你扯什么,偏还能扯着扯着就扯出一通道理,今日他便遇上了。
    “我朝为了避免官员贪墨,从不曾阻止官员经商,太后娘娘,说话容易,惹得数众官员人人自危,便难办了吧?”
    “不是你说的要从商贾下手么?既然数众官员都经商,真要按你说的办,如何服众?不怕人指着你的鼻子说贼喊捉贼么?”裴行昭闲闲地望着他,纯然闲聊天儿的语气,“既然经商,便要与商贾打交道,双方赚到钱,到底该怎么算?是官商勾结,还是相辅相成互惠互利?你也不要把高帽子往哀家头上扣,这话头是你引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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