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日,黎元鑫娶了长安当地的乔氏女,二人是先帝赐婚。
    乔氏之父乔景和曾任江浙布政使、两广按察使,三年前触怒先帝被革职,实际是先帝有意磨一磨他的锋芒,这次被推荐进京替补重臣空缺的,乔景和便在其列。
    乔氏嫁进黎家的时候,刚满十四,是因赐婚旨下来就得在百日内成婚。先帝想的也简单,等到乔氏及笄后再同房就是了。他的目的是给乔家一个提醒:皇室还会用乔家的人,但不是现在,别的就不是他需要思虑的了。
    结果,十四岁的乔氏在成婚当夜,黎元鑫用强之下,成了他名符其实的妻。
    乔氏三朝回门的时候,便不想回黎家了,被至亲问起,又实在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新婚夫妇,她能指责夫君像个采花贼那样对待自己么?大周律法没有这一条,她也没听说过先例。
    最终,她搂着母亲哭了一阵,说只是舍不得亲人,还是回了夫家。
    与被男子打骂一样,有了第一次,就有很多次。
    她能考虑到的最严重的问题,是身子骨还没长成,如果怀胎就是九死一生,因此用了避子的汤药、香料。
    从那时起,她就起了离开黎家的心思,想着再过一年半载的,身子大抵也很难有孕了,黎家一定以子嗣为重,巴不得给她一纸休书,让她给新人腾地儿。
    嫁人的差事她办过了,虽说办砸了,却对谁都有个交代了,往后大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到底是娇养长大的女孩子,一些险恶的世情,是她想象不到的。
    她约束得住院子里的下人,对夫妻两个房里的事绝口不提,她却约束不了黎元鑫的嘴巴。
    来到京城后,乔氏忙着布置新居的时候,黎元鑫和身边的小厮丫鬟通房,无所顾忌地说起与妻子床笫间的事。
    主子都嘴贱到这地步了,下人要是懂得守口如瓶才奇怪。
    没多久,府里流言四起,起先还能维持几分实情,大家都有些同情乔氏,慢慢的,话就传得面目全非,转变成乔氏小小年纪却狐媚放荡,致使黎元鑫把持不住,没办法等到她及笄后再同房。
    末了,话传到了皇后的双亲耳里,两个人的反应出奇的一致:乔景和看起来人模狗样的,其实治家无方,尤其教女无方。
    现如今,黎家给乔氏安了个克夫的名声,要黎元鑫休妻;乔氏则怒到极点,要去顺天府告状。
    这几日,皇后双亲几次三番进宫来,求女儿给家中做主,在事情闹起来之前对乔氏施压,让她乖乖地拿着休书滚出黎家。
    裴行昭听到这儿,瞅着皇后,有点儿懵。
    皇后这个人,起初相处,是畏惧于太后的坏脾气和进宫前的经历,之后相处便完全出于情分了。所以,她不可能不知道,什么事情是裴行昭的底限,她绝不可以踩线。
    这事情的确是听着就气不过,是该管。但是,皇后想要管谁?总不会以为跟她说过了,狠狠数落了她哥哥,就能帮着她娘家欺负人吧?皇后又不是方诚濡那类人。
    那么,这样生气只是单纯地气娘家?可也有些不对,总不能跟她裴行昭一样不在意娘家是何情形吧?
    皇后不是第一次看到裴行昭像个傻兔子似的发懵了,以前看到会分析出原因,会想笑,这会儿却顾不上了,诚恳地道:“我说话一直就有个毛病,话说不到点儿上,压不住人,您教教我行不行?我要怎么说,才能让他们依照乔家闺秀的意思行事?”
    “原来是为乔家闺秀撑腰。”裴行昭释怀,很直白地道,“那还不容易,我来办,你看着,有用得上的招儿就学着。”
    “那怎么行?”皇后摇头,“是我娘家的事情,怎么能让您担责?”
    “能借用的、该借用的势力,只管用,不然那不叫有担当,叫二愣子。”
    “……”皇后愣了愣,笑出来,“您啊,话可不能这么说。”
    “话就得这么说,这笔账也另有算法。”裴行昭和声道,“这事儿你怎么办,黎家都不见得照你的意思行事,那就不如我来唱白脸。造孽的是先帝,是他脑子一热用赐婚安抚官员,是他害得乔家闺秀未及笄就嫁人。这个烂摊子,就得我或皇上收拾,而不是你。”
    “太后娘娘……”皇后眼中尽是感激。
    裴行昭微笑,“你有这样的态度,是我没想到的,亦是我庆幸的。”
    “同是女子,我怎么会不记得,奉命成婚、害怕生孩子丧命是什么心情?”皇后苦笑,“我对娘家,早就心凉了。也不是没被善待过,在家过得跟一般闺秀一样,但是我早在九岁那年,看到我娘怀胎五个月小产了,那情形……”
    她的眼神因着回忆现出恐惧,“太可怕了,好多血,我娘痛苦得简直没了作为一个人的尊严……我从那之后,就怕嫁人,更怕生孩子。可我不论怎么说,他们还是争取把我送进宫,说女孩子既然生得好,就应该谋取荣华富贵,这是老天赏饭吃。恁的可笑。”
    裴行昭起身,拍拍她的肩,“好了,有日子没见你哭鼻子了,再说下去一准儿哭。陪我溜达到清凉殿去。别不高兴,想想我们的大皇子,你是他娘,要照顾他很多年呢。”
    “嗯!”皇后心情转好,笑容又恢复了明媚,亲昵地携了裴行昭的手臂。
    裴行昭由着她,路上问道:“乔家那边的人到了京城没有?”
    “前两日赶到了京城,要不然,黎家怎么会越来越急切,恨不得住在宫里。”
    “他们也不用着急了,传吧,还有乔氏。”裴行昭道。
    “是。”皇后吩咐下去。
    到了清凉殿,裴行昭批折子,皇后在各处看了看,盘算着把几个摆设换成了自己库房里存着的更好的。裴行昭不讲究这些,她却很喜欢布置居室。看完殿内,又到外面转了转,见殿前殿后都栽种了茉莉,不免询问宫人:“怎么只种这些?先前就是这样么?”
    “不是。”宫人回道,“这是太后娘娘交待的,说省心也省事,等茉莉到季了,就改种月季。”
    茉莉的味道好闻,形成的氛围很是怡人。皇后笑着点了点头。
    皇后的父亲长兴侯和黎夫人、黎元鑫来了。皇后也不落座,替阿妩帮忙磨墨。
    三个人行礼之后,裴行昭吩咐平身赐座,并不急着问话,而是交代道:“等乔氏来了再说话。”语毕继续批折子。
    黎家三个人时不时望向皇后,用眼神示意她打圆场说点儿什么。
    皇后只当没留意到,专心致志地磨墨。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乔氏进宫来。她穿着一袭淡紫色衫裙,绾了高髻,神色沉静,步调优雅从容,样貌婉约柔美。
    她走到玉阶近前,屈膝行福礼,“乔氏尔凡拜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起来吧。”裴行昭停了笔,打量她一下,和声问道:“怎的这样穿戴?”说话时瞥过黎家人,长兴侯声色不动,黎夫人和黎元鑫目露不屑和幸灾乐祸。
    乔尔凡恭声回道:“臣妇本该按世子夫人的规制穿戴,因现下已移居陪嫁的宅子,走时匆忙,忘了命下人带上诰命衣饰,返回夫家去穿戴,起码要耽搁一个时辰左右,斟酌之后,便径自进宫来了,请太后娘娘降罪。”
    言辞间,毫无将过失推给别人的意思。
    裴行昭一笑,“无妨,只是说说你们的私事,倒也不必守着繁文缛节。坐下说话。”
    “谢太后娘娘。”
    待宫人上了茶点,裴行昭道:“尔凡,你夫家闹着要将你休弃,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将事情原委与哀家说一遍。”
    黎夫人站起身来,接话道:“太后娘娘,是这么回事……”说到这儿,感觉到太后的视线落在自己脸上,小刀子似的,便住了口,望向自己的女儿。
    皇后忙着帮裴行昭整理已经批阅好的折子。
    乔尔凡称是,略略低了头,克制住不可能没有的羞愤憎恨,语气平静又言简意赅地将事情原委讲述一遍。
    说的与皇后之前所说的大同小异。皇后本就是先派人询问她详情,又派人暗中探查黎家一众下人的说法,综合整理之后得出确凿的结论,这才转告裴行昭的。
    末了,乔尔凡道:“太后娘娘,臣妇离开黎家,是和离还是被休弃,臣妇本不在意。可是黎家却加给臣妇放荡狐媚、克夫这等欲加之罪,臣妇万不可接受,如何都要为自己讨个公道。”她站起来,盈盈一拜,目光清明透着倔强的双眼,望着裴行昭。
    裴行昭打手势,示意她起身,之后瞥一眼长兴侯,“黎侯真是清闲得紧,换个一家之主,哀家便是让他听,他都没脸听,你却像是听惯了,听得麻木不仁的样子。”
    长兴侯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忙起身行礼道:“回太后娘娘,断不可听信这女子的一面之词。此事关乎犬子的声誉、前程,臣再不想听,也得听。太后娘娘,众所周知,犬子与乔氏的姻缘,可是先帝赐婚,总不能闹到最后,由着这女子颠倒黑白,辱没外戚也就是辱没皇室的名声吧?”
    他倒也会算说话,自开春儿起,皇帝和裴行昭没少扯着皇室声誉的旗号惩处人。可他不知道的是,这冠冕堂皇的理由,用起来能保全一些人的颜面,不至于被惩处了还连累很多人。
    裴行昭睨着他,“黎侯原来还记得,乔家与黎家结亲,是先帝赐婚。那哀家就要问你们一句了,先帝赐婚,只是瞧着两家适合结亲便赐婚么?”
    其实就是那么回事,先帝有时候就是那么不是东西。但她相信,黎家不敢说实话,毕竟,自会有人为先帝照章程行事,不让他显得过于率性而为。
    果然,长兴侯不敢应声。她用皇室名声做由头的事情不少,但借着对先帝大不敬罪名收拾人也是有的。
    裴行昭又问:“黎家是不是以为,钦天监只是摆设,先帝命他们给乔尔凡、黎元鑫合八字,只是敷衍了事?他们又是否有那个胆子,敢对劳什子的克妻克夫的事情瞒而不报?”
    对啊,说到点儿上了。皇后暗暗钦佩,这一点,她可是被磨烦了好几日才回过味儿来的,但是,她娘家也有的说——
    黎夫人又一次按捺不住急切,将话接过去:“太后娘娘有所不知,这人的命格,会随着所在地、所居住的宅邸发生变化,这些是很多得道高人都说过的。太后娘娘博学广知,应该有耳闻。”
    “哀家的确听说过,甚至于,也算懂得些测字算命的门道,旁的不敢说,若是走街串巷坑蒙拐骗,寻常人轻易不能识破。”
    皇后稍稍侧转身,背着娘家人笑了。
    裴行昭的话还没完:“黎夫人是不是想请个人,来与哀家探讨算命甚至玄学的门道?”
    “臣妇不敢,但是,进京之后,乔氏克夫确属实情啊,犬子动辄不舒坦、出意外,这些都是阖府下人皆知的。”黎夫人避重就轻,“臣妇请了好几位高僧道士到侯府,请他们看是怎么回事。他们都说,乔氏不适宜来京城,若在长安,的确是旺夫兴家,但在京城,却因八字与帝王之气相冲,会克夫败家。”
    “是真的?”裴行昭也跟她避重就轻,“那么,哀家就要问一问了,黎元鑫要是跟乔尔凡继续过下去,会是怎样的情形?”
    “会被克得病痛不断,为此丧命也是可能的!”黎夫人说到这儿,跪地哀求,“太后娘娘,看在皇后娘娘的情面上,您可得为黎家做主啊。不是黎家容不下乔氏,而是她实在不适合留在侯府。黎家若是为了先帝赐婚那一节,便闹得家道中落,惹得皇后娘娘忧心忡忡,必然也不是先帝愿意看到的。先帝在位期间,也是有过赐婚之后又命臣子休妻的前例的。”
    是出过臣子奉旨休妻的前例,可女方是先帝的一个女儿,她仗着自己是金枝玉叶,连公公婆婆都动辄打骂,先帝不让臣子休了她,还要留着现世么?
    “请了高僧、道士,有哪些?”裴行昭忽然岔开话题,扬声唤李江海,“着锦衣卫去查,把他们全部带进宫来!”
    “是!”李江海声音高昂,快步而去。
    裴行昭又望着黎夫人,“若是哀家请来几位国寺的住持、皇上仰慕的道长,否了那些人给你的说法,你又当如何?”
    不少僧道也是要为了寺庙道观的香火旺盛而昧着良心做一些事情的,譬如黎家这等他们自认为绝对惹不起的皇亲国戚,人家想要他们怎么说,他们也便怎么说了,只为着来日做文章传扬自己算准了什么,便会引得更多人傻钱多的高门中人前去捧场。
    “太后是不该知晓你们玩儿的猫腻的,可哀家又不是一出生就是太后,这些乱七八糟的戏,哀家在民间官场见的多了。”裴行昭对黎夫人投去不屑的一瞥。
    如果那些僧道说不敢笃定算得准,那么黎家也不过是受了蒙骗而已。长兴侯盘算着,道:“太后娘娘,即便测八字的结果有出入,可犬子与乔氏到了京城之后,也实在是无法举案齐眉。只说眼前,寻常女子怎么可能在人前说出那些?简直枉顾礼义廉耻,她却说了。想来她终究是个福薄的,到了京城便似变了一个人,实在享受不了天子脚下的繁华富贵,如此,不如一拍两散。不如这样,双方各退一步,犬子与乔氏和离也便罢了。”
    皇后听了父亲这一番话,再没看热闹发笑的闲情了,只觉得面颊烧得厉害,深深引以为耻。
    当初要不是皇帝怕死了裴行昭,打死也没娶她的胆子,那她这太子妃就得让位,就会被先帝随意给个位分——这些她都知道,但在没有人情可讲的皇室,她无能为力,不能为自己争取半分,只能认命。
    可是乔尔凡何辜?父亲这个做公公的,怎么能这样欺负人?先帝是为了江山社稷权衡母仪天下之人的人选,你黎家又有什么好权衡的?
    “黎侯的话说的可真轻巧。”裴行昭漫声道,“是哀家要尔凡讲述原委,哀家要听,谁敢不说?你要她抗旨么?平白冤枉她的话,你不妨冲着哀家来。”
    “臣万万不敢!”
    “你不敢?”裴行昭弯了弯唇角,“哀家瞧着,快没你黎家不敢的事儿了。先前还做着个六品官,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得了先帝亲封的侯爵,便做起了富贵闲人。这无妨,毕竟黎家是皇后的母族,皇后尽心服侍皇上数年,又为皇室开枝散叶,于社稷有功,没什么好赏她的了,便恩及黎家,给她体面。你们是不是误会了?以为先帝是给你们体面?”
    长兴侯忙道:“臣不敢,黎家更是不敢。”心里已经打起了鼓,腿肚子也开始转筋,太后偏袒乔尔凡之心,昭然若揭。自己那个女儿到底在想什么?!
    “再说这门亲事,你们也以为是先帝给你们体面?想多了,那是给乔家给乔景和体面,安他的心。这些君臣之间的弯弯绕,如你这种官场里混日子的,不会明白。”
    黎夫人听不下去了,“太、太后娘娘……”
    “闭嘴!”裴行昭一记眼刀甩过去。
    黎夫人垂下头去,再不敢吭声。
    “恶婆婆的坯子,你儿子和一众下人的行径,连长舌妇都不如,不晓得家法伺候从重惩戒,只晓得往儿媳妇身上泼脏水,委实要不得!有什么脸说长道短?”
    黎夫人肩头轻颤起来,也不知是哆嗦所至,还是在无声的抽泣。
    “哀家给你们两个选择:第一,哀家将黎家上下人等关进诏狱,不出七日,每个人都会学会说实话,说出黎元鑫到底做了哪些好事,哀家按律处置黎家上下;第二,私下解决,乔尔凡奉懿旨休夫,带嫁妆离开黎家,日后一应用度由黎家供给,黎元鑫名为游学,实则流放西南,十年后再回来。”
    黎元鑫听了,直接瘫在了地上。
    “啊?”长兴侯瞠目结舌,“臣不懂,太后娘娘,犬子何以得到这样严重的惩戒?”
    “因为他嘴欠,因为宫里缺太监。”裴行昭睨着他,目光酷寒,“以他的罪过,本该处以割舌和宫刑。他让哀家瞧着就恶心!”
    作者有话说:
    么么哒,我会继续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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